无法重现的回忆(7) 这些道理,母亲说,我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她问小姑姑,我记得你是一直不 喜欢看书的,那后来为什么会写起小说。 小姑姑说,因为我无事可作,况且写小说的人不一定要看很多书,写写自己, 也不错。从经历来看,我的可读性比你要强。 母亲说,那倒是真的。象她那么中规中矩的人,下乡务农--推荐回城--上 大学--教书写书--评职称,三言两语就道尽有什么可看,惟有小姑姑这种一波 三折峰回路转的人生才象传奇:小姑姑靠唱歌回了城,后来嫁了一个研究天体物理 学的男生去美国,两年后离异,在美国又认识了一个研究汉学的老先生,这位瑞典 老先生丧偶后一直独身,是个极其可爱的人,乐趣是喝酒钓鱼,小姑姑和他结婚后, 英文水平大进,据说她的小说不少文法错误都是老先生给改的,大约他喜欢李渔袁 枚的生活方式,找个略略识字的佳人西窗共读,极富情趣。五年后小姑姑又嫁给了 她现在的丈夫,是她的经纪人,将文字变成一门好的营生。小姑姑还在源源不断的 写,写她的私人生活,她的潜性轶事,她的成长和忧伤……就象在伍尔弗所构建的 一个人的房间里,描述她经行的风景。在她的世界里,也许没有过多的先验经验, 所以自身反而成了源源不断的书写素材。 小姑姑说,也许我从来不曾象你那样怀有过多的理想,所以我也就没有丧失的 痛楚,我所做的一切靠的是直觉,我一直是混沌的,但好象又是清楚的,是的,就 是这样--但是我原来以为我们家里,好象最有资格做作家的是你,姐姐。 母亲说,可惜我已经无话可说,对于生活本身我已经失去了我的表达欲望。 这是我母亲说的最多愁善感的一句话,它袒露出消极而真实的气息。 但是我也曾记得小姑姑描述母亲的敏感与睿智。她最记得小时候,外公看李后 主的词,那时在下雨,他念到:“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 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母亲曾感叹,真是一字一泣,性情中人。 小姑姑说,她这个人喜欢伤感的东西。李后主是亡国之君,江山和美人都没了, 哪里活得到现在? 那么,哪一个时代容得下这样的伤感。伤感大抵是没有用的。没有现世的价值。 伤感的人大概都死在那个荒凉的时代。 说到这里。小姑姑朝我点点头,我讲的这些你能懂么? 我笑笑,不懂有什么关系,你说的一切,都过去了。它们真象一个故事。 小姑姑说,你妈妈听见了会不高兴,她是缅怀过去的。 那是因为过去了的东西无法重现,所以缅怀。 那么,小姑姑说,你要答应我,不要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好么。 那个时候,我手里的咖啡终于喝完了。 我的追问缘于好奇,但是我努力写下它们,因为它们常常令我想起大三时候写 在笔记本上的一段话:“在生活中不能生气勃勃的对付生活的那种人,就应该用手 挡开笼罩着你命运的绝望,但同时用另一只手记下你在废墟里看到的一切”。这句 话缘自我最喜欢的卡夫卡的日记。 他也曾说过:一切能摧毁我。 也许,能够纪录下的恰恰是我们被生活逐步摧毁的过程。在过程中我们已经面 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