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日子(4) 他是一个非常不快乐的一百零七岁人瑞,漫长的人生在俺公脑海中分成两个阶 段,前半段大约是在民国二十年以前,那时候快乐,之后都属于后半段,不快乐, 不快乐的人生中,有一个逃脱的媳妇,两对不孝的儿媳,一群成了年又不结婚,结 了婚又不生的孙辈,最不快乐的是眼前,不论是谁都惹他厌,不论是什么时候他都 不舒服,给他盖上被子他喊热,热坏了,掀起被角他又嫌冷,冻极了,水深火热, 但就是坚持活着,不停地向我苛责我的叔婶。 我觉得他的批评完全不公道,两个叔叔为了俺公,都近了六十岁几乎没离开过 嘉义一步,整个家族住在一起,人事自然复杂,两个婶婶都修炼成精,从小就见惯 了我的堂兄弟之间打架、婶婶们抢着护卫侄子责备儿子的场面,关起门,几房人家 永远轻声细语,人前又是一番局面。我的家族经营着虎尾溪南域最有名的茶叶行, 爸爸领着两个弟弟看店,不论掌柜或是算账,婶婶们也都亲自上阵,惟恐表现得不 够干练,让人说话,也惟恐一个不小心,让另两房多占了便宜,但不管再努力,在 俺公眼中,他们就是一群不成器的子媳。 俺公惟独不敢数落的,就是我的爸爸,和我的姑姑。 我的爸爸是个养子。 当年俺公都将半百了,膝下犹虚,按照民间的习俗,他领养了爸爸,希望螟蛉 子招来弟妹,果然爸爸进了张家以后,我的叔叔和姑姑就陆续产出,爸爸算是长子, 俺公照顾爸爸不遗余力,栽培到了大学毕业,听说念生物系的爸爸在校园里曾是个 才子。 人家又说,我的妈妈当年在嘉义女中是朵校花,也是个出名的才女。 这对我来说完全不可考查,自从妈妈走了以后,整个家族不可思议地将她消灭 得无迹可循,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人家都说,爸爸跟妈妈当年的合婚轰动乡里,美极了的新娘,与才气纵横的新 郎珠联璧合,任谁见了都要叹气,爸爸那三个拜把兄弟原本准备闹一夜的洞房,见 上妈妈一眼,他们都心疼了,那一夜,喝醉的他们在我家池塘边奇石上刻了甘拜下 风四个字,到现在还清晰可见。 甘拜下风在哪里?爸爸这三个拜把兄弟,从小在我眼中,就是令人不胜敬佩的 长辈,他们都是爸爸的大学同学,每回上我家找爸爸,听他们谈的,净是我所不能 明白的慷慨气概,上小学以后就少见到他们了,听说一个远赴日本,两个上了台北, 都发展得很可观。 只有爸爸一个人留了下来,永远坐在柜台后面,或是站在厨房里,都说爸爸才 气纵横,我怎么看不出来?要说他在厨艺上有点才气,这我还算能明白。 没有男人会像爸爸那样钟情于庖厨,他读遍经典食谱,他买遍数十种刀斧鼎镬, 他每炮制出一道美食,还要花上更多的功夫装点盘面,他刚用完午饭就开始构想晚 餐,明明有家佣负责伙食,但爸爸不让任何人抢夺他主厨的身分。小时候只要见到 他在厨房里精切细调,我就开始怒火中烧,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他站在砧板之 前十分不对劲,觉得他享用美食的脸容看起来那么不满足。 我的姑姑始终未嫁,在邻里间她也算是个传奇,二十岁前出过家,还俗,后来 又做了修女,再还俗,天上地下她暂时找不出下一个归宿,只有永恒地待在家里, 妈妈走得突然,她也就顺便做了我和姊姊的保姆。姑姑很不爱说话,和爸爸及两个 叔叔一样,她也不爱走出家门,连房门也不太出去,随时等候着,等候俺公的随时 召唤。 我是到了读中学时,才猛然想清了一件事,原来我和姑姑并没有血源关系。 小雨渐渐停了,老俺公盖上两床被还是畏寒,我起身去厅里给他找暖炉,先找 到二婶,要她去陪坐在俺公身旁,俺公不要佣人,无时无刻,一定要有子孙随伺在 侧。我经过了中庭爸爸的兰花园时,见到棚架上又新添了几笼观赏鸟。 这天晚餐时俺公十分高兴,整个家族十几口团圆吃饭,俺公最欢心的是姊姊的 孕事,活到一百零七岁,他终于要亲眼见到自己的第四代子孙。虽然日落不食,老 俺公还是捧着茶杯,全程端坐在首席上。 “吃吃看这是什么?”爸爸眉开眼笑地指着一盘豆腐状的食物说,豆腐盘边是 一圈红萝卜刻成的喜鹊。 瞧一眼我就知道,那不是豆腐,是鸡脑,几十副鸡脑镶上虾泥,唇火慢煨出来 的恐怖混合物,整桌十二道大菜,都是爸爸从中午开始调理的盛宴。 久羁在台北,我和姊姊成了饭桌上群起攻之的对象,数不清的筷子为我们夹食, 迭声催促我们品尝,我看着细瓷饭碗里面治疗气喘的百合清炒鳄鱼片,非常犹豫, 二婶又给我舀上一盅冬虫夏草炖鸡,排排整齐半插进鸡腿中的虫体,在水汤里百足 齐动一般,我放下筷子,坚决抵抗,倒是姑姑从我手上端过了碗,无言帮我全吃了。 晚餐后两个婶婶清场,我奉命去给俺公泡茶,到了厨房里,见到爸爸,戴上了 老花眼镜,他在一只小陶瓮中滴上一些麻油,开始耐心十足地以镊子挑除羽毛,那 是一瓮燕窝。 清瘦的爸爸也老了,他的心里,想着什么?今天的宵夜还是明天的早餐?他可 曾想起过我的妈妈?还有他的到了美丽的远方的拜把兄弟们? 这一夜的月光分外明亮,再过半个多月,就是农历年了。 我在楼下的房间已成了堂弟的卧房,所以这些天我都住在二楼另一间大房里, 姊姊正在榻榻米上仔细地铺棉被,怀胎后期的她,需要几只软枕的垫衬,才能安眠, 我趴在窗口边看月光,还有月光下爸爸的兰花园。 这一夜的我,特别想要问姊姊,妈妈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她跟你长得完全不同。”跪在榻榻米上的姊姊这么干脆地说。 “你跟爸爸也不像。”她又加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