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84的世界很安静。 晚上,坐在窗口可以听到法国梧桐沙沙的摇摆,还有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的 声音,以及春天公园里面的竹子的拔节声;两节头的电车从人民路开过去时启动 加速的声音,电车的小辫子划过天线结合部的嚓嚓声,以及电车里面售票员的报 站声音,是地道的上海话,标准的女音,“人民路到了,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 好”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弄堂深处收音机的声音在人民路上也能隐约听到,通常白天是咿咿呀呀的沪 剧,唱的是《白蛇传》、《鹊桥会》什么的;傍晚则是美国之音强劲的前奏,某 某民主人士的访谈,那种特有的被我方干扰的沙沙的声音,大嘴听到这声音,总 觉得相当具有催眠效果。当然,一些充满时代旋律的欢快歌曲几乎每年每天每时 都在播放,好像众多的社会主义作曲家这些年只创作了这么一首歌,放得人也不 嫌烦,诸如“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属于 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耳朵都起老茧了。 街上偶尔也传来女人尖锐的吵吵声,穿着花睡衣的中年妇女们在街上用上海 里弄话骂山门,听得清清楚楚:“小瘪三还不回来!”“迪个拉三!伊男人是只 戆笃!”,或者大嗓门地拉家常声,“侬和伊比啥呀,伊拉男人是只万元户”什 么的。 这年,人民路上从北方移来很多人家,来上海搞一个厂。大嘴家也是其中的 一家。大嘴妈妈是大学本科文凭,在厂里当工程师搞技术,凭这条件,好歹也得 找个副厂长当丈夫吧。那年头,全国女人找老公,都奉行“五员大将”原则,即 “身份党员,工资百元,职业海员,长得演员,身体运动员!”。大嘴的爸爸却 是一条也不符合,祖上还好像是“地富反坏份子”,他本人更没有啥出息,是个 搞食堂工作的,(尽管烧得一手好菜),当年妈妈真算是下嫁给他的。所以,爸 爸一辈子都没有横过,说话细声细气的,他总会提前回家烧几个小菜放在桌上, 并且大事小事都由老婆做主,家里的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平和。 大嘴转到人民路上的人民中学读初中,那时候他还在发育,脸上发了很多青 春痘,但五官长得倒还挺端正的,缺陷就是嘴巴大了点,北方移来的小鬼都喊他 李大嘴,这名字容易记,比他学名李红兵更形象,于是很快就叫开了,爸妈觉得 不好,想收都收不住。 这一年,上海正悄悄发生着改变。 这一年也发生了件改变李大嘴一生的事情。 人民中学是前生不是人民的,而是教会的,所以它拥有一幢法式的老楼。红 色的砖有些斑驳,如美丽的女子历尽风尘,顶上的突出部位还刻着“一九三二” 几个字,到1984年整整五十二年没有维修了,你可以想像有多破旧。楼下的 初二一班在上《白毛女》这一课,楼上初三一班的同学一跺脚,天花板上的石灰 就如雪花一样飘零下来,初二一班的同学就齐声哼到:雪花那个飘嗷,嗷…… 街上总有人不讲环保地用橡皮筋弹弓打鸟玩,乜斜了眼睛瞄准,嗖的一声, 偶尔就会有小石头直直地飞进来。据说,上一届有位物理老师正在说抛物线原理 的时候,一颗小石头飞着一道美丽的曲线进来,正中脑门,他应声当场倒地,同 学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出教室的时候,他还喃喃道:同学们,FT=MV ,速度V太快, 太快。 崭新的28寸或者26寸的新款“凤凰”“永久”自行车在学校门口飞快地驶过, 骑得人得意地吹着口哨或者哼着张行的爱情歌曲,最红的是《迟到》,“爱要真 诚不能分享, 哦对你说声抱歉. ”,那是大陆的第一个流行歌手。那些笨重的 “凤凰”或者“永久”,总被骑得异常轻松,风一样驰过窗前,驰过街上的长舌 主妇们的面前,驰过李大嘴的心,这和二十年后有人买了辆宝马或凯迪拉克从你 面前驰过的感觉是一样的。 这所中学的教导主任被学生起绰号——“盖世太保”,因为他永远脸色铁青, 即使风姿绰约的女教师穿着最新款式的花布连衣裙走他面前,他也宛如柳下惠一 般无动于衷。他喜欢皱着眉头在走廊上来回巡视,让学生感觉他们好像不是在学 校而是在集中营里。有学生阴损地总结说,自打他结婚后就没见他笑过。他还擅 长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躲在教室后门窗外,碰到学生上课与年轻压不住阵脚的 女老师捣乱,或者考试看手掌心之类的作弊等行为时,他会像阵风一样冲进来, 一拍桌子,一声怒吼,搞得犯了规的学生如丧家之犬。最恐怖的还是有一次做眼 保健操,当“为革命保护视力”的音乐起来时,所有的人都闭着眼用手在脸上瞎 掐摆乱倒腾,只有大嘴没有做,他偷偷睁开眼到处看着玩,结果,非常惊恐的发 现教室后窗一双眼睛正盯着他,黑黢黢的,异常严峻冰冷,正是“盖世太保”的, 他马上闭上眼睛,狂揉一通,心怦怦乱跳。 盖世太保通常在周二下午给大家上思想教育课,他的一句口头禅是:阶级斗 争,一抓就灵!(好像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暗示学习纪录得经常抓,天天抓。 他还有一句经常念叨的口号是: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不是我辈怕 考试,而是考试怕我辈!后来,有个同学的父亲知道了这口号,说这是文革口号 改的,原句是“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他在念口号的时候,有两 次很不凑巧,街上有几个中年妇女再用上海话大声街骂式聊天,还有两个喇叭裤 党正拎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放着张行的歌招摇过市,“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 带来了我的烦恼”,他好像感到了污辱,伸出头去,蔑视向窗外白了一眼,小市 民!小赤佬! 他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最上面的一个纽扣总是扣着。同学们打心眼里 担心他吃饭会不会噎着。 期终考试来临之前,所有的同学们都在疯狂地“备战备荒”、“高筑墙,广 积粮”,老师则在考试前对教室进行“坚壁清野”、“三光政策”。大嘴把铅笔 削得很尖很尖,发挥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的精神,拿出王羲之自创书法的劲头, 学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书法,他开创了在一块小小的白橡皮上狂抄二十多个英 语单词的纪录,如revolution (革命) ,worker(工人),peasant (农民), soldier (士兵), 他抄得最后一个词是fuck;大嘴的一个同学,爹是厂里木工 车间的,他居然偷用父亲的木凿子在桌子上开了个小洞,洞下面放着一张抄满笔 记的横纸条,每当考试考到关键的时候,他总是大声叹一口气,装着做不出来的 样子,摇摇头,然后就趴在桌子上思考,其实眼睛在小洞里面狂看资料,过了不 一会,就似乎来了灵感,爬起来一拍桌子,在考卷上奋笔疾书;女同学们也不含 糊,发挥团队优势,考试前先分头抄写必考内容的纸头,提前叠成纸飞机放在抽 屉里,考试时,某个同学故意先掉个铅笔盒吸引盖世太保类的监考老师注意,趁 监考老师转过身去,其他人进行地对地、地对空纸飞机飞行。 法式教学楼的走廊上面用白色石灰水刷着一句响亮的口号:坚决抵制精神污 染!五讲四美三热爱!那白字在水泥墙上分外触目惊心。 走廊的尽头是男厕所,那是丝毫没有五讲四美的地方。大嘴和同学们在小便 池畔小便的时候,总是一边尿一边得仓皇四顾。因为,趁小便的人正忙着小便, 恶作剧的同学会悄悄地靠过来,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背后突然怪叫一声,猛提一 下他脱下来的裤子,正在小便的同学顿时惊慌失措,一哆嗦,尿断断续续的,搞 得满地都是。所以,在无人的小便池旁,独自方便的男同学总是很警惕,像老猎 人一样,不时回头看一下后面,提防着恶作剧的人溜进来。 教学楼的外面有一个小得可怜的操场,边上摆着一个水泥的乒乓台,放了学, 球技高超的李大嘴插着腰,悠然自得地和对面两个人对打,他忽长球忽短球,一 个打两,两个人被打得东倒西歪的。有时候,大嘴还大吼一声电视剧《排球女将 》中小鹿纯子的“晴天霹雳!”,把球重重地扣过去,由于水泥台面太硬,乒乓 球一会儿就破了,但是,他们不管,照打。那时候《排球女将》是人们全部的生 活,干啥事都和排球有关系,百分之九十的同学的人生理想都是成为一个排球运 动员。排球太贵,同学们只好找乒乓球来解渴。碰到对家比较厉害,一个反手弧 旋把球打回来,大嘴会再大吼了一声“流星赶月”,劈手把拍子冲球挥去,一次, 正好打在乒乓板的边上,那个破球被打得飞得老高,直飞进紧挨着的一间教室里 面,里面传出某个女生的一声怒骂。 大嘴和同学打完乒乓球,就一个人去滑扶梯玩。 这所教会学校唯一的特色是有一个从四楼一直通到一楼的木头的大旋转楼梯。 他的课余很多时间都是在这个旋转楼梯上度过的。他身体靠在扶梯上,从四楼骑 在旋转楼梯上悄无声息地滑下来,然后再咚咚地跑上去,再滑下来,这骑躺在楼 梯上旋转而下,眼睛看着上方旋转的世界,感觉像飞一样,后来很多年后看了某 部著名外国片子那个经典的船头飞翔的镜头,他一直觉得是抄袭自己的想法和感 受。 那天,下午放学后,他正在骑旋转楼梯,一个叫大头的高年级同学突然叫住 了他,“小嘴,你过来”,他很轻蔑地喊他,“来,小赤佬,给你看个东西!” 很多年后,大嘴回想起这一刻,这声叫唤,居然对他后来的人生造成了不可 估量的影响。 是从哪一刻起?人生开始充满各种不可预测的偶然。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