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天晚上,大嘴连看了七八遍,最后想起应大头要求,还得再抄几遍,他就 半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张大了嘴,把钢笔的笔头倒过来,这样字能够写紧点,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抄得特别认真,才抄完四页,手就酸得抬不起来了。于是, 一边甩手,一边休息一下,顺便连起来总读一遍,欣赏自己的书法。 小屋灯光一宿没灭,天亮时分,头昏眼花,金星直冒,他想走到窗口透口气, 已经累得不行了,推开窗,看到的不是清晨的街景,全是曼娜扭动的胴体在空中 飞舞,他几乎晕厥。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大嘴的神情都恍恍惚惚的,下午第一节不巧还是语文课, 上下眼皮不知怎么老是要搭在一起,他死活撑着。身材发福的女语文老师站在讲 台上,正在抑扬顿挫讲解《论语》中的“宰予昼寝”,说宰予自习课睡着了,孔 老二很光火,破口大骂,骂他“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大嘴迷迷 糊糊间,心里还琢磨怎么这么不凑巧,《论语》也跟我过不去,这不是暗嘲我嘛! 居然有这样的内容。他想得死活撑着,用两只手在课桌上支撑着下巴,再往下撑 了会儿,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轻松很轻松,再看讲台,语文老师不知啥时候竟然 变成了曼娜,她也在那里给大家讲论语,讲着讲着,她甩了下头发,天!居然在 那里一件一件地脱衣物。这时,天色很暗,窗外好像下雨了,雨好大,大嘴扭头 看去,惊呆了,居然不是雨,而是浴室的水龙头在哗哗地放水,听到这水声,他 的呼吸变得急促,身体似乎正在起反应。他看见曼娜从讲台上向自己一步一步地 走来,他的心狂跳不已,他的心理暗示告诉自己右边可能是张床,他情不自禁地 向床上倒过去。 一声女生尖叫,把大嘴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他睁开了眼睛,惊恐地发现全班级的人都正看着自己,而他正侧躺在他的女 同桌怀里。女同桌一声尖叫,狂推开他,站起来,捂着脸,晃着小辫子扭着小腿 就跑出去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发现曼娜不见了,语文老师胖胖的满是皱纹的 脸向他凑过来。 教室里发出巨大的震动声和惊愕的嘘声。远点的同学都站了起来,踮着脚伸 长了脖子往这里看。 他的耳廓里全是嗡嗡的轰鸣,里面他听见男生们是一阵阵唏嘘的哄笑声,女 生们是愤怒的嘤嘤的谴责声,流氓,流氓,好像她们自己遭了一劫似的。他知道 自己闯祸了,上课睡觉倒也算了居然还倒在女同学的怀里去了。他心里一阵慌乱, 不知道如何是好。 接着,教导主任盖世太保板着脸、面无人色的走进来,他穿着“的确良”的 白衬衫,最上面的一粒扣子紧紧地扣着;一双布鞋,那步伐一丝不乱,铿锵有力。 窗外好像还站着一个穿警服的,据说此人是人民路的保卫科长,教导主任的朋友, 常来学校玩,尽管他的出现可能只是凑巧,但是那显眼的上白下蓝的警服,那顶 白色镶蓝牙线的警帽领口这里还佩着一对红领章,看得人心也乱了,大嘴顿时很 惊慌,立马有点四肢瘫软的感觉。 教务主任双目炯炯,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厉声问道:“李红兵,你要干什么? 放着阳光大道你不走,偏要走阴沟小道,乾坤朗朗,居然上课睡大觉,还敢对女 同学耍流氓了,你这是读得哪门子书啊?”。他声如洪钟,乾坤朗朗的“朗朗” 两字说得很重,宛如重锤一样打来,而耍流氓的“耍”字咬音很长,突现其严重 性。教室里一下子寂静地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有个男生的脖子伸得几乎 要跨过走廊了,他突然扭头喝了一声,坐好! 大嘴吓得浑身酥软,手臂一个劲地筛糠,突然大嚎起来:“老师我错了,我 错了,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盖世太保主要抓学生风纪,学生早恋之类的碰到他手里“非死即伤”,而像 这种上课“耍流氓”的事情好像还是头回遇到,更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 样子。大嘴平时没有事情的时候,在厕所撞见他都心里发毛,现在有事,更是如 见阎王亲手磨刀。 他站在大嘴面前大声训斥了两句,觉得不解恨,突然怒不可恶,一把把放在 大嘴课桌上的一摞书拿起来往空中一抛,“不好好学习,就回家去!想耍流氓? 有我在,你没门!给学校抹黑!” 哪知道他这一抛,就有六七张上海第十七毛巾厂的信纸鹅毛大雪一样飘出来, 飘啊飘,缓缓落地,大嘴的世界一片漆黑,心跳到嗓子眼了!他想,这下全完了。 边上有位女同学献殷勤,顺手接住一张,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低头一 看,哇!地就叫了出来。脸涨得通红,手像碰到烫手山芋一样,把纸头扔在地上。 盖世太保也注意到了,也顺手捡了一张,正巧是第一张,页眉上赫然用蓝墨 水反复描画的题目──《少女之心》。他脸色也变了,“好啊!好-啊!李红兵, 你还看黄色手抄本,少女之心,这样禁书中的禁书?难怪上课还对女同学耍流氓, 这下,你真的完蛋了!” “完蛋”两个字,似乎形成了连绵的回音,接着像重磅炸弹一样在大嘴的心 头爆炸了。 盖世太保说着,他把其余几张都捡起来,走到教室外,交给那白衣蓝裤的保 卫科长说:“李科长,你看这事怎么办?” 李科长本来在外面,似乎要急着回家,本并不想过问此事,现在事情发生了 质的变化,他只好现身了,他想得比教导主任有点专业精神,他眼睛盯着大嘴, 问:“知道这是什么吗?毒草啊!现在国家正在扫除精神污染,你还顶风做案? 就这几张啦?” 大嘴低着头拼命地挠头皮,眼睛低得碰到桌子:“没了。” “真的没有了嘛?知道抗拒和抵赖的后果嘛?!” “知道。不抵赖不抵赖。”大嘴混沌之中,心想自己抄的那几张锁在自己家 里的抽屉里了,别人也不知道,这几张反正不是自己的。 李科长问:“从哪抄来的?” 大嘴想,得抵赖到底,“不是我抄的。” “人家没有问是不是你抄的。别抵赖了?这玩意到底哪来的?”教导主任在 旁边怒吼起来。 “真的不是我抄的,是别人给我看的。” “谁给的?” 大嘴脑子几乎转也没有转,就觉得自己挺不住了,立马招供了“同案犯”: “人民路上的大头,也是我们学校毕业出去的。”他一点点都没有革命同志的义 气和以及“打死我都不说”的不屈气概。甚至还推卸责任地,划清革命界线地说, 全是大头他给我的!他甚至还想有立功的表现,于是他还补充了一句,大头说他 还抄了七遍哩! 班级里许多人都认得大头,哄地一声响,嗡嗡了几声。有人不知道大头是谁, 一个女生很蔑视地说,就是高年级的一个“阿飞”,啥事也不干,就在街上晃。 李科长轻蔑地哼了一声,接着大手一挥,班级里面马上安静下来,他问“他 是抄了七遍?你知道他是从哪里抄的?” 大嘴想将功赎罪,想了好一阵,但是最后因实在不知道,只好挤出一句“我 不知道。” 李科长冷冷地说,大头?就是那个打群架,号称威震人民路的小痞子?总是 吹嘘他自己双节棍天下第一,前两月还刚被人家给揍了下后脑门子。没想到还干 这种事?真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旁边的盖世太保似乎很激动,用手指用力戳了戳大嘴的脑袋,你知道你这有 多严重吗?前两年,人民路上有一个“毛胡子”就是因为抄了八本《少女之心》 换钱花,被抓起来枪毙了! “枪毙!”两个字,他说的十分用力,这声音像在李大嘴的小脑袋上方打了 一个霹雳一样,惹得他耳朵里一阵轰鸣。 保卫科长扭头对教导主任说,事情比较复杂,这里问不方便,我们先把他带 下去,也好做个笔录。 盖世太保马上附和性地说,对,带走! 一听说要“带走”,大嘴身体软得像一摊泥,瘫软下来,恨自己以前看英雄 传记的时候的勇敢劲头,全都烟消云散了。全然不顾全体自己在全体同班同学心 目中的形象和一丁点的自尊了,他赖在地上,嘶喊道,老师放了我吧,不要“带 走”我,我下次不了,接着眼泪和鼻涕都流下来,像溪水河流一样流进自己的嘴 巴里。 教导主任眼睛一瞪,起来!跟我们走!伸手就来拉大嘴,大嘴赖在地上,死 活不起来,口里喊道:老师,我不了!我不了!! 同学们很惊诧地看着这一幕,有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有鄙视的,有厌恶 的,有平时没发现今天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好奇的,有庆幸自己没有像大嘴那样 堕落的。 这时,一个女同学惊叫起来,报告老师,李红兵他尿裤子了! 大家纷纷扭头探身到后面去看,教室里面出现一阵更大骚动和声响。 教导主任盖世太保不为所动,拖着他的手就往外面硬拽,大嘴撑着赖蹲在地 上,口里狂讨饶:老师不了,老师下次不了!结果整个身体是斜四十五度,被硬 生生地拖出去,宛如叛变革命的叛徒被八路拖出去枪毙一样,地上出现一条湿漉 漉的印子,像刚刚用湿的拖把拖过地板一样,直通向门外。 被拖向门口的时候,大嘴已经觉得自己灵魂出壳,一切都远遁了,恍惚间他 瞥了眼教师,同学们都坐得奇形怪状的,好像是在午门看斩首,只有一个女生默 默地注视着他,甚至有点含情脉脉的,又有点暂时的眉眼不乐,再一看,居然就 是曼娜,一头乌发瀑布般泄下,往下,脖子白嫩,再往下,居然上身没有穿衣物, 天哪!李大嘴发现自己可能是完了,幻觉中再无法摆脱曼娜。他忽然痛恨起这个 精神污染的东西来了。 学校保卫科的门外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精神污染一定要铲除!如剑高悬, 严肃而冰冷,让他激灵醒来。 这一时刻,李大嘴就发现自己从小学的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全白学了,发现自 己的灵魂深处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敌份子。换了在抗日时期,一定作了汉奸或是卖 国贼;国共内战期间,自己一定是个叛徒。因为,保卫科长还没有发问呢,大嘴 就一五一十倒起了豆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大头如何把手抄本给他,如何在 阳台上讲得津津有味,如何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听得保卫科长和教导主任一个劲 的摇头,保卫科长拿着一管塑料圆珠笔,在一个土黄色的工作手册记着,不时插 问一个细节。末了,问大嘴,还有其它情况吗? 李大嘴挠着自己小小的脑袋,像要立头等功一样拼命地琢磨,突然,像牛顿 发现万有引力一样,大叫道,对了,大头还对我说,其中好几句话,是他自己晚 上边抄边添上去的,还说这叫对原著的创作。真是“刮”不知耻。(大嘴一直不 知道那个字应作“恬”)。 保卫科长和教导主任盖世太保面面相觑了一番,保卫科长说,说完了的话, 就来按一个手印,你的检举很重要,我已经给派出所挂过电话了,他们马上就到 大头家,去带大头。他们一直没有抓大头的证据,这下你倒帮了忙。 大嘴死活也不肯按,盖世太保就拉住他的手,把他的食指用力在红色印泥上 蘸了一下,往本子上按去。 这时候,一个中年女子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小屋子里的人。 大嘴扭头一看,是妈妈。 原来到了晚上,李大嘴的妈看儿子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回来,就找到学校来了。 盖世太保看到有家长来了,只好缓和一下,简单介绍了情况。 大嘴妈妈是大学本科学历,那年头特牛的学历,这让她干啥都有点居高临下 的感觉。她听了后,慢慢地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点也不着急。教导主任原本以 为他妈会先怒斥一番李大嘴,没有想到,大嘴的妈平静得就像清早的湖泊一样, 淡淡地说,都还是未成年的孩子,他们懂个啥,我们家里没有教育好,还是回家 好好管教吧,这事再追下去,弄得一辈子抬不起头,也怪可怜的,再说了,闹出 去,说学校里有这么多黄色手抄本,你们当老师当领导的,也不光彩,年年的先 进单位也没有了,你们说是吗? 保卫科长早就想回家吃饭抱老婆去了,他趁机有了台阶下,说,你儿子年龄 小,只是看黄色手抄本,问题虽然严重,但校规处罚即可,今天太晚了,先带回 去吧,要加紧教育啊!不能再放任自流了,搞不好长大要挨花生米的。看过《一 江春水向东流》吗?里面的张忠良一上来也不是根正苗红啊,后来就被环境腐蚀 了。要警惕啊。大头性质就不一样了,他已经满16岁了,而且是传播黄色读物、 制作黄色读物,背后说不定还有一张黑色的手在操纵,属于违法行为了,我们派 出所的同事已经去他家拿人了,这事会在人民路派出所立案,法网恢恢,疏而不 漏。他顿了一下,又从脑子里收罗了半天,又冒出个词:多行不义,必自毙! 最后,盖世太保对保卫科长说,大嘴坦白交代得不错,就让他先跟他妈回去 吧,明后天在处罚。手抄本先没收,我先代表学校保管两天,过两天等大头那里 的也搜到了,就一起交上去。 月亮已经升到半空了,大嘴的妈妈拽着大嘴的胳臂终于走出人民中学,说, 你倒是越来越出息了啊,看起手抄本来了啊。你爸正好出差去参加全国食堂工作 经验交流了,不在上海,否则他不用皮带抽死你。 大嘴嘘了口气,扭头去看学校保卫科,发现盖世太保没有下班的迹象,抱着 几页手抄本,急吼吼穿过法式教学楼走廊,就往自己的办公室跑。接着,他把门 一关,似乎很着急地要学习啥东西。 大嘴看见妈妈有点羞愧,但毕竟更大的羞愧在于自己做了为人不齿的事情, 彻底丧失气节出卖了大头。另外,他今天学校里的事情很丢脸,特别是裤子湿了 那一刻,在女生面前完全没有形象可言了,以后还怎么去学校混。天又很晚了, 没进食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里面像装了个咕咕叫的芦花鸡,整个人垂头丧气的。 此时,人民路的车流已经少很多了,夜渐渐安静下来,路过的一些窗口里面 电视机在闪动,还有收音机在咿咿呀呀地唱沪剧。 妈妈停下来,在一家烟纸店给大嘴买了个老式的鸡蛋面包,揭了面包纸,里 面便黄澄澄地往外淌油。大嘴张开嘴啊呜就是一大口,这一刻,他突然听见黑夜 中传来警车的一声长鸣,几乎是一下子刺破了黑夜渐渐堆起的睡意。 他和妈妈都朝着警笛的方向扭过头去,一辆三轮拖斗的警车突突沿着人民路 开来,车上一个树起的警灯旋转着刺眼的蓝光红光,像插着一把利剑。他看到大 头坐在拖斗的前面位置上,旁边和后面各坐着一个穿白警服的警察。大头硬生生 地扭着头看着街景,脖子挺着,很倔强的样子。 大头和妈妈都惊呆了,大头知道自己当了叛徒,出卖了朋友。不觉低下了头, 才咬了一口的鸡蛋面包骨碌碌滚到了地上,像是很害羞被大嘴这样的人吃到肚子 里去。在那车驶近的时候,大头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很丢人地拽起了妈 妈的衣襟,想躲到妈妈的身后去,他想,大头完了,大头被自己害死了,可能要 枪毙掉了。 大头很英雄,像太平天国的义士上刑场一样,坐在车上一颠颠地驶过。大嘴 的眼睛没有敢对视他,但大头似乎看到了大嘴的妈妈和大嘴。大嘴听见大头的喉 咙好像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喉咙,居然五音不全地唱起了歌:“爱要真诚,不能 分享, 哦——对你说声抱歉……” 大嘴知道那是大陆第一个唱爱情流行歌曲的歌手张行最红的情歌《迟到》, 他那时在大江南北的知名度相当于后来的刘德华的名气再加上章子怡的总和。听 着这歌声,他更觉得自己委琐和可耻了,他呆在夜的人民路上,妈妈也一样呆在 那里,听着那沙哑的歌声和三轮拖斗警车突突地走远,走远。 晚上回到家,老妈呆呆站在洗脸池边说,出了这样丢人的事情,人民路的学 校看样子呆不下去了,转学吧,这对你好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