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和女企业家桂芬见面后,大嘴回到家,第一桩事是把电脑插头拆了,然后在 洗手间安装起来。 他坐在马桶上,两只手劈里啪啦地打字,抽水马桶的水在身后吧嗒吧嗒地滴 着。“漫漫的黄沙,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他喜欢抄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 》用作书信的开头,每抄完一段,他就用左手抽一下抽水马桶,哗哗的,把思路 和虚假的情绪全部冲走。 他接着写,“都说房产挺暴利,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形象不好,但是,你好 像挺喜欢你的工作,是吗?你把他看成你的事业?” 坐在马桶上,他总是很入工作状态。在信的结尾他还附上了一篇散文,是三 毛的《哭泣的骆驼》。很少有女人不被这样发自内心的女作家文章打动的。 写完信,发觉已经是次日晌午,他走到阳台,俯视着街道,高楼在人民路上 拉出一个很短很短的阴影。“一律五元,统统五元”,廉价店的叫卖声从对面街 头传过来。 行人如织。 好容易等到傍晚,人流车流狂乱时分。 大嘴穿上西装,打着领带,然后跨上助动车,黑烟一起,加入滚滚的自行车 流,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如猛张飞入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天下大乱,交通瘫痪。 他仰着头骑车,领带像红领巾一样在胸口飘扬,他突然看到自己白天的那些 肮脏的念头,正从天空中,从后面,从四面八方向他追赶过来,他拼命地加油门, 奋力向前伸着脖子。 路上行人的眼神和暮色一样都很茫然。 没有未来的时代。这个让所有人感到窒息。 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能够到学校门口见到陶可,那双单纯的眼睛,似乎会马上 给他冲破黑暗的力量。他的心里就浮现一点点愉悦。这一切难道是遇见了让他窒 息纯洁的人之后,产生的要洗手不干,还是要大干一场以后再也不干呢的古怪而 矛盾的想法?他不能够解释自己行为的正常性。他自从“题反诗”反出证券公司 以后大脑一直好像有浸水的感觉。 “注水猪”? 他骑着自行车,远远望见人民中学那座红颜色的法式教学楼。 那座红颜色的房子是殖民时期的建筑,非常庄重,都可以想象里面的白色的 墙壁非常剥落,蜘蛛在四处勤奋地布网。高大空旷的走廊上常常阒无一人,然后, 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渐渐走廊上每个教室的门口打开,学生们潮水般走出 来。 他老远看到陶可已经站在校门外的那棵大香樟树下了,背着一个红色的双肩 包,那是学生中最多见的。依然是梳着熟悉的马尾巴,额前的刘海有一绺遮住眼 睛,眼睛散漫地看着街景,眉头微微蹙着,她把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好像总 像是有许多心事。她轻声地哼着首歌,“我已令你快乐你也令我痴痴醉,你已在 我心不必再问记着谁”。 他停在那里一会儿,心里不知如何也有点局促起来。 大嘴想,她这个年纪的人总是有很多青春的忧虑。 最后,他在她面前跳下自行车的时候,觉察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的弧 光,像黎明时分的田野上,启明星划过大地——他总是浮现这样的感觉。 和上次一样,他们沿着人民中学门口的那条马路散步,那条路上的香樟树修 得很齐整,像是城里的理发师理的“小K ”发型。 陶可说起班级里面一个叫梁冬瓜的同学。 她忽然笑起来了,不见刚才一丝的忧愁。 她咯咯着笑说,这个蒋冬瓜也真是活宝,有次男生女生七八个一起坐26路公 共汽车回家,车子有点挤,他的书包扣没有系好,居然掉出本书来,大家一看, 笑死了,是本日本来的黄色书籍,都是裸体的男女,女生们伸手去抢,他涨红了 脸死活捂着不让大家看,有个女生说,有啥了不起,好像谁没有看过似的,于是 女生们一片嘲讽的唏嘘。但是他就是不肯,他甚至抱着书和书包蹲在公共汽车上 直到站头。 李大嘴也呵呵地笑起来,说起自己多年前的一个中学同学,大一的暑假,趁 家里没有人,带了个女朋友回家亲热,结果,才抱在一起滚了一下,他妈突然回 来了,妈在客厅里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提高嗓门高声问他,有没有旁人在家啊? 他心跳得像是在猎人枪口下逃跑的野兔,颤颤巍巍地说没有,她妈其实从门口一 双从未见过的高底靴就知道有女孩在家。她一声也不响,独自跑到里间的卧室去, 把房门很重地关了一下,坐了好一阵子儿,故意让儿子和他的女朋友从大门静悄 悄的从从容容地出去。那做法很给他同学面子,他同学为了这件事一辈子都很感 激母亲。后来,很多年过去了,他同学不和他母亲住在一起了,他还经常念叨, 这是母亲给他最深刻的一件事情。 其实李大嘴说的这个同学就是自己。大嘴是大专生,他母亲倒是大学本科, 他母亲的做法总是与其他女人有很大的不同。 陶可感叹到,要是自己的母亲有那么开明开通就好了。一丝忧虑又浮现在她 的眼神中。 人民中学门口那条街拐弯是山阴路,再拐弯是甜爱路,居然有条马路叫这样 的名字,既艳俗又平实,让所有路过该街的人都想入非非。很多长辫子电车在这 条街上歇息,长长的一串。两个人就在长辫子电车旁的仄仄的林荫道上走着走着, 走着走着,再往东一拐,就有一个小学,学校也正在放学,栅栏里的操场空荡荡 的,教学楼的喇叭正在放一首歌: “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明媚的阳光照耀著我和你,每个 人脸上都笑开顔……” 他扭过头去看陶可,她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几点泪光。他想,这歌声可也让 她突然回忆起某个灿烂夏日的清晨?那个花一样没有忧虑的儿童年代? 他们在小学铁栅栏外站了很久。 晚上,城市的灯全部亮了,霓虹灯无力地闪烁着,天上的星星淡得几乎看不 见,月亮也不知道悬到何处去了。不知何时,居然走进了外国语学院的大足球场 上,寥寥几个学生在跑道上一圈圈不知疲倦奔跑着。 他们俩并肩坐在看台上,默默无语。 突然,天际传来夏季轰隆隆的雷声。 这时候的气压有点低了,略微有点点闷热,蚊虫们也显得有点紊乱和迷茫, 空气中一定漂浮着很多游离电子。 远处的高楼的灯,有些灭了,有些亮起来。 他莫名地心跳得很厉害,突突的,人好像僵在那个空间里。他都是个过来人 了,竟然在一个高中生旁边产生了心理胆怯。她把手放在两腿之间,一声不响地 看着远方,马尾巴翘着。 许久,他才说了句,好像要下雨了。 她点点头,说,是吖。 他一阵心急跳,突然把手伸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拉过来,她的手缩了一 下,然后还是停住了。他似乎感受到了她小小的心房正在剧烈地跳动,她的呼吸 变得短促,她一动也不动。 他忽然感到很释然,像推掉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终于,两个人的十个手指交互地绞在一起,紧紧地握在一处,她纤细的手指 紧紧的,似乎一用力就能听见骨头的尖叫。 远处,隆隆的雷声似乎走的更近了,就在头顶上头。 她把手从他的手中突然抽出来,低声说,我要回去了,然后,直起腰噔噔噔 跑下看台,在看台下,她匆匆转身的一瞬间,他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喜 悦,像流星一样划过黑暗——还是那一样的感觉。 她像小鹿一样奔跑着而去,红色的双肩包暗得看不见了,马尾巴一跳一跳的。 他在看台上站了很久。 乌云似乎更密了,空气中一定活跃着很多电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