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育森(1) 第十六章育森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来了。 这一年,江淑苇二十四岁,未婚。她回到了学校继续教书。 白天上课,课余和晚上,淑苇与同事们一起,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大炼钢运动 中。 国庆刚过,这一个阳光极好的星期天,淑苇他们学校的小高炉终于建起来了。 砖头是老师们捐出自己的工资买来的,是由年轻的老师们用平板车从老远的 砖厂拉回来的。整整奋战了一天,小高炉才立起来。 因为都是整块儿的新砖,所以他们垒起来的小高炉要比周围的几座像样的多, 是一个下大上小的圆锥体,然后外层再用黄土抹上,炼钢高炉就算真正建成了。 江淑苇以手遮额,挡住落日刺目的光,看着这个新建高炉,它笔直崭新,衬 得四周的小高炉有点奇形怪状的。淑苇觉得微微的晕眩,心里头却清明起来,觉 得劳累是这样好的一件事,它叫人没有工夫顾及那些以往每时每分缠绕在心里的 东西;可是有的时候,淑苇又很怕这种劳累,她觉得它像一把小扫帚,固执且持 续地在她的脑里子刷拉刷拉地扫啊扫啊,要把一些东西扫掉。 淑苇看见她的同事们把一架木梯架在小高炉旁,林育森爬上梯子,拿着刷子 往上面刷着大字,鲜红的字一个一个地出现:南京市新民小学。鲜红欲滴的几个 大字,看着看着,就好像要从高炉上扑将下来,落到人的头顶。 等到写好了,天也暗下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林育森站到了江淑苇身边。 林育森说:“明天起,我们要停课炼钢了。” “啊?什么?”淑苇一时没有听明白。 林育森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她总是这样,世界与她好像汪洋大海,她的 心不晓得漂流在哪一片水域,可是她是这样美好,她面容年轻,但是额间却有一 道极深的纹路,就好像她经历了两生两世,一世夏花一世秋叶。 “那接下来我们白天晚上都要炼钢吗?那样也不错。”江淑苇隔了一会儿说。 从那一天起,他们果然停课炼钢。 这一片空地原本是一个小广场,以前每常有附近学校的鼓号队在这里排练队 列,鼓声号声欢快地响着,衬着孩子们的白衬衣蓝裤子、胸前的红领巾。现在, 这里立起来一列小高炉,都是这一带的工厂、学校、医院、机关建起来的,其中 淑苇他们学校的最为漂亮惹眼。 小广场上如同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国家许多许多地方一样,拉着鲜红的横幅: “苦战一百天,实现国产钢铁一千五百万吨!”热气腾腾,呼喊喧闹。炼钢炉一 座一座点起火来,顿时烟雾缭绕,一片沸腾。炉火通明,人们有的用筐抬矿石, 有的给炉子添火,有的来回巡视观察炉子,有的倾倒白色热金属的大锅,腾起的 白烟铺天盖地,劈头包裹住人们疲惫而亢奋的脸。几乎在一两天里,每个人的脸 都瘦得塌了下去,女人们的头发上都落了一层灰色,厚衣服早热得穿不住,多数 人都穿着红砖色的卫生衣,有年轻一点儿的女孩子穿着杂色毛线织成的薄毛衣。 广场成了一个真正的工地,沸腾着、喧闹着。没有人想要或者说敢于休息一下, 他们相互督促着,相互催逼着,如同一锅煮开的热粥里一个一个陡然冒出又陡然 突灭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