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城里呆了不到一周,家义和家廉很快又一起到乡下去了。这次是配合土改, 演出《 王贵与李香香 》,还有《 白毛女 》和《 小二黑结婚 》。家义负 责画布景,有时也拿着口琴在乐队里凑个数。乡下人一时还不能接受新戏,每次演 正场前,须得先唱两出山二簧,才能把人吸引拢。 这山二簧原是从汉剧演变而来,先是坐唱,不化妆,不穿戏服,慢慢才开始粉 墨登场。女装的裙子长衫都从大户人家借用,男装不宜用长袍马褂,便拿软硬不同 的纸做成盔甲和行头。唱起戏来,女的莲步轻移,如在水上飘动,无声无息。男的 则金戈铁马,哗然作响。戏里的男欢女爱,皇亲国戚,都是舞台上的故事。唱完了, 留给那些多情的人回家去偷着思想,唱戏的人在生活中却再现实不过。演出期间, 大家自带粮油、盘缠,或是由家里人把饭做熟了送到台后来吃。俗话说“好吃的学 艺,好玩的学戏”,唱山二簧的都是些日常爱玩的人。茅山城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 生日寿宴,都会请他们上门助兴,就像北方戏班子唱堂会一样。接送的还必须是头 面人物。 茅山城当时有三个戏台,一处在火神庙,一处在山陕馆,另有一处在黄州会馆。 山二簧的班底就在这三个地方轮流唱。家廉一会儿在新戏里扮王贵和小二黑,一会 儿又在山二簧里扮张生和杨六郎。同伴取笑他:“汪家廉,你真好福气,刚娶了穆 桂英,占了崔莺莺,转眼又爱上小芹、李香香。新旧贵贱叫你一人尝了个遍。”另 一人说:“这算啥,你没见台下那些黄花大姑娘瞅他的眼神儿,个个巴不得今儿夜 间就能跟他入了洞房。”家廉说:“你们这些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宣传队一二十人集中住在没收来的一个地主的老宅子里。房前有一条小河沟, 水很清澈,很浅,水下圆润的鹅卵石历历可见。天晴时,水面只没到脚踝。睡不着 时,家义便悄悄揣上口琴,蹑手蹑脚地摸出屋子,坐在河边儿吹上两曲。白天紧张 而充实的生活,使他暂时忘记了梅秀玉。但一到夜深人静,梅秀玉眼波流转的样子 就会偷偷钻进脑子,在他内心潮起一阵甜蜜和惆怅。他心里计划着,等忙完了这一 阵,就请大哥托人到养兴谦去提亲。他不止一次地想象过梅秀玉一身新娘装扮的样 子,甚至更远地想到了洞房花烛之夜。他问家廉:“你知道啥时候能回城?”家廉 说:“回城干啥?在这儿多有意思,有山有水的。”家义说:“这里就算是世外桃 源,可总归不是家。”家廉纳罕地问道:“每次出来你从不想着回去,这回是咋了?” 家义说:“没咋了,随便问问。” 一个月后,工作告一段落,他们从乡下回来。远远看见城墙,家义心里像揣着 个兔子开始狂跳。家廉说:“这次出来咋这快?一个月时间一晃就过了。”同伴说 :“你是恋着那儿的大姑娘、小媳妇才觉得日子快,我们可是早想回来了。”家义 说:“他还是一只愣头鸟,出了笼子就不想回头。” 进了城,一群人四散分开各自回家。家礼从账房里拿些钱交给玉芝,说:“他 们在乡下吃不好,你今天多做两样菜,叫他们打打牙祭。”玉芝就去市上割回两斤 肉,加土豆木耳焖了一大碗红烧肉。菜端上桌,家廉的眼睛都亮了,嘴里吸吸溜溜 地直叫好。“嫂子,你真能干。等我娶了媳妇,你好好教教她。”玉芝说:“别光 听打雷不见下雨。真要有了,快娶回来,也好给我做个帮手。”家义说:“他的媳 妇还没出世,等娶回来,我们都要当爷奶了。”家廉不依不饶地反唇相讥:“你自 己不也八字还没一撇儿吗?”家义说:“我媳妇早就成人,只是早娶晚娶的事儿。” 家廉喊起来:“那就快娶回来叫我们看看。” 一桌子好菜似乎调动了所有人的情绪,红烧肉吃得个个嘴唇油光闪亮。家义已 经吃下两碗饭,又添了第三碗端在手里。家礼饭量小,已经搁了筷子,在一边儿捧 着茶杯漱口。“有件事儿你们听说没?”家义和家廉都停了筷子看他。他把声音压 低,用手做了个打枪的动作,“梅秀成的弟弟叫人给毙了。”家廉吃惊地问:“为 啥?”家礼说:“说他在老河口做生意时,任过国民党的一个什么参事。” 家义捧着碗,嘴巴大张,呆了一样。嘴里一口白米饭白花花地露着,使他看上 去像一个没有口舌的怪物。家礼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他是跟自己一样, 对这个意外消息感到震惊,不由得叹道:“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儿。他可是比梅秀 成还精明能干些。” 家义好不容易缓过神,一口饭咽下去如同嚼蜡一般。因为心里挂牵着梅秀玉, 他的脸都灰了。“梅家别的人呢?”家礼说:“梅掌柜一听这消息,当下就吐了血, 如今还病在床上。一屋子的人都乱了阵脚。”他想问梅秀玉咋样,问出来的却是: “他媳妇咋样?”“谁?老二的?”家礼摇摇头:“弄不清楚。听说人死了,尸首 都没让领。” 家义在心里悲叹一声:完了!幻想中迎娶梅秀玉的花轿,咯啷一声在脑子里跌 得七零八落。他恍然记起那天在养兴谦门口,老同学提醒他的一番话和意味深长的 表情。当时自己沉浸在微醺的快乐里,又带着酒意,懵懵懂懂地没有理会,现在回 想起来,他怕是早就知道了一些内情。想到这些,虽然一心想去安慰梅秀玉,却多 少有些犹疑,不知该不该上门。 红烧肉已经吃完,盘子底汪着一层浓稠的汤汁儿。家廉说:“这汤你们还要不 要?不要我全收拾了。”见大家都不吱声,便毫不客气地端起盘子,把汤汁儿浇在 饭上,边吃边说:“香!真香!” 玉芝吃完了饭,准备收桌子,见家义还捧着碗,半天没吃一口,问他:“老二, 你还吃不?”家义茫然地看着碗里剩的半碗饭,已了无胃口。“我吃不下了。”士 云在一边儿拍着小手喊:“二爹剩饭要挨打。”玉芝眼一瞪:“要你多嘴。”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趁夜深人静了,家义匆匆在养兴谦大门外走了一趟,偷眼 看着两扇紧闭的大门,想到门内爱恋的姑娘,几乎一夜之间咫尺天涯不能相伴,一 股悲凉梗在喉间,不由得万念俱灰。 事有凑巧,就在出事前半个月,梅秀琬给梅秀成写了封信,把梅秀玉的心事转 达给他,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每个公民都有享受幸福的权利,希望大哥能不顾及门 第,成全梅秀玉和家义的这段姻缘。 不料这封信在路上辗转一个多月,等到了梅秀成手里,已是物是人非。梅秀成 纵然再疼爱妹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益生堂求亲。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养兴谦 二小姐和益生堂二公子之间的地位,如今翻天覆地似的倒了个个儿。谁会愿意和一 个反革命家属结亲呢?再说,妹妹喜欢汪家老二,人家是不是也喜欢她呢?生活对 于养兴谦的人来说,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可以随意驾驭了。 梅秀成把梅秀琬的信收拣好,并不让梅秀玉知道。可怜梅秀玉一日一日等着四 川的信来,却偏偏等来另一个哥哥的死讯。她在悲痛之中预感到了幸福的渺茫。 梅秀成悲郁成疾,病一日重过一日。找人开了方子,吃了几服药,才渐有好转。 这天梅秀玉又揣着方子来益生堂抓药,家礼把她请到后面喝茶,想借机问问梅秀成 的情况。 家义正坐在自己屋里写材料,猛然听见梅秀玉说话的声音,惊得噌一下从椅子 上站起来,膝盖在桌子上碰得咯噔一响,疼得他弯着腰,咝咝地直吸冷气。 梅秀玉在堂屋里落了座,一双手安静地搁在腿上,眼睛却在四下偷偷扫视,希 望能看到家义。玉芝过来沏茶,问她:“你哥哥的病咋样了?我总说过去看看,屋 里事多,总脱不开身。”梅秀玉说:“多谢你费心,他这几日好多了。”玉芝忍了 一会儿,还是问道:“你嫂子咋样?”梅秀玉含糊地说:“她也还好。”家礼见她 不大想说屋里的事,便跟玉芝说:“铺子没人,你过去照应一下。” 玉芝刚走,家义出现在堂屋门口。梅秀玉礼貌地站起来,向前欠欠身子,目光 极快地从他脸上扫过去。她的嘴角略微向两边展开,就像太阳在云层后露了一下脸, 带出一丝微笑。但仅仅是瞬间,她已经小心翼翼地藏起眼里的喜悦,把眼睑垂下, 恢复了静穆、略带些哀怜的神情。两道长而密的睫毛像两弯黑黑的月牙儿,在面颊 上如蝉翼一般抖着。 家礼指着家义说:“这是我们老二,你们怕还不认识吧?” 梅秀玉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家义尽力装得语气平淡地说:“上回梅掌柜 请客,我们见过一面。你快坐,快坐。” 这时玉芝喊有人抓药。家礼抱歉地对梅秀玉笑笑,跟家义说:“你陪梅姑娘坐 会儿。”他到了前面,从屉匣里拿出些钱,吩咐玉芝说:“你去割点肉,今天留二 姑娘在这儿吃个饭。”玉芝接了钱,二话不说,出门去了。 堂屋就剩了他们俩,阴凉的老房子立时安静下来。梅秀玉一身缟素,上着一件 鸭蛋青的斜襟布长衫,袖口、领圈都滚着蓝边儿,下着一条玄青色湖州纺裤子,脚 上一双黑灯芯绒布鞋。眉宇间隐含着一丝悲戚,脸上不见了红润,显得有些苍白。 人也像是瘦了许多,那只翡翠镯子直落在手背上,斜斜地闪着冷光。 家义心里不由隐隐作痛,直想着能上前把那只手握在自己掌中,轻轻揉搓几下 才好。空气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闷。 梅秀玉急促地说:“汪先生你忙着,我到前厅去等。”家义赶紧拦住她说: “我没事儿,你安心坐着喝茶。”梅秀玉便顺从地坐着不动了。家义问:“你还好 吗?”梅秀玉答:“还好。”家义又问:“你大哥咋样?”梅秀玉又答:“他也还 好。”家义说:“你比我上回见时可瘦多了。”这不是个问题,梅秀玉无法回答, 一时哑口默着。家义也不知再说什么。 梅秀玉抬头看着他,两人便开始用眼睛说话。说着说着,梅秀玉的眼里起了雾 水。她从衣兜里掏出条素色丝绢,捂在嘴上无声地饮泣,瘦削的两肩一抽一抽地抖 动着。 一只麻雀不知从哪儿飞过来,落在天井的瓦檐边,一翘一翘地抖动着尾巴,显 得那么纤巧、灵活,在灰色的天幕底下像个贵族似的左右顾盼。 家义看她愁眉泪眼,真想过去搂住。可是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而且随时都 会有人到堂屋里来,他断然不敢那么做。他起身拎起茶壶,往梅秀玉一口没喝的茶 杯里又加了点水,捧在手里递给她。梅秀玉伸手接杯子时,腕上的玉镯碰了他的手, 一股凉意直钻进他心里。家义两眼潮湿地看着她,安慰道:“你不要太伤心,事情 总会过去的。梅掌柜已经病了,你可不能再弄出病来。”梅秀玉呷了口茶,不易觉 察地点点头。家义又说:“没事儿不要总在屋里窝着,出来走动走动,也能宽宽心。” 这句话的语气透出几分亲昵,使梅秀玉心里禁不住颤了一下,幽幽地说道:“我这 时哪还敢到处跑,屋里出了这样的事儿……” 瓦檐上不知什么时候又落了一只麻雀。两只麻雀灵巧地转动着头颈相互顾盼。 家义看见了,回头去看梅秀玉,发现梅秀玉也正在看他,他赶紧把眼睛错开。 茶壶里漏了几滴水在桌上。家义用手指蘸了左一下右一下胡乱画着。梅秀玉从 他游移不定的目光里敏感地捕捉到了隐含的退缩之意,一颗心不由得一点点往下坠, 坠得她下意识地向前躬了躬身子。她把茶杯轻轻放在桌上,站起来说:“汪掌柜八 成已经把药弄好了,我去看看。”家义急得忽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拦住她道: “你别走,再坐会儿。”他伸出两只手,似乎随时准备把人拽住,不让她再往前挪 动一步。 这时士云从外面跑进来,看见梅秀玉,觉得有些生疏,就站住了定定地瞅着。 虽说是个小人儿,但突然夹进来,也使得两人难以说话。家义情急之下,不管不顾 地抓住梅秀玉一只手,拉着她就往自己房里走。梅秀玉手上挣扎着,一颗心却怂恿 着两只脚跟在家义后面挪动。到处无遮无拦的,两人都不敢大声。 进了屋,家义反身把门掩上。两人面对面站着,胸脯一起一伏像野兽似的咻咻 喘气。梅秀玉红着脸,又羞又恼地说:“汪先生,你这是干什么?”家义背靠着门, 也顾不及挪椅子让她坐,只用目光网住她,冲动地冒出一句:“巴望了这么多天, 好不容易能看见你,你就不能多呆一会儿?”梅秀玉脸别向一边,紧抿下唇,强忍 着不让泪水溢出眼眶。家义伸手抓住她一只胳膊,捏了捏,叹道:“看看你,都快 瘦成一张画了。” 梅秀玉体味出这句话里包含的爱意,心陡然变得像丝绸一样柔软,苦涩和惊喜 交织在一起,使她泪不能禁。连日的伤痛和此时巨大的幸福终于将她击溃,她摇晃 着几乎快要倾倒。家义顺势将她揽进怀里,梅秀玉发出一声小鸟哀鸣似的轻叹。家 义只觉得天地一时间混沌成一片,一切都成了虚空,唯有梅秀玉娇美的身体在自己 怀里颤抖着,还有唇齿间带着咸味儿的她的泪水。 梅秀玉开始还紧闭双唇,躲闪着家义的亲吻,渐渐酥软了身体。被唤醒的情欲 烧灼着身心,使她忘记一切地回应着家义的爱抚,口里喃喃道:“汪先生,汪先生!” 家义不回声,只一味地亲吻着,形如一个濒死的人终于有了解药,舍不得撒手。 好似一股兰香从梅秀玉嘴里飘出,她轻唤一声:“家义!”两只胳膊像藤萝一 样缠了上来。 这一声轻唤,传达了梅秀玉内心一直深藏不露的感情,使家义再明白不过地感 觉到,这个女人已将自己一生的幸福交付给了他。他的眼里一时也是泪水涟涟。 梅秀玉虚弱地沉醉在爱情里,轻软得像一团柳絮,似乎一阵微风便可以将她裹 挟而去。家义把她扶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替她拭着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我几 乎天天晚上到你们门前晃一趟,每次去大门总是关着,见你一面比见娘娘都难。” 梅秀玉自打二哥出事,也是日日在心里叫着家义的名字,苦不堪言。这会儿闻 知他几乎一天一趟在养兴谦门口逡巡,两人却无缘得见,眼泪更是汹涌地流个不止。 家义又痛惜又无奈地看着她,苦涩地调侃道:“你要再哭,我就只能拿个盆来 接了。”梅秀玉终于止了哭,冲着家义凄楚地一笑,轻声说道:“我的命苦,啥都 赶不上。当初想跟姐姐出去读书,家里人看我身体不好,合计把我留了下来。现在, 眼看着我有了你,我二哥又……”家义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捏着,为难地不知说什么 好。梅秀玉继续说道:“自从那次在养兴谦见过你,我的日子就变了。只要想着这 茅山城还有个人在念着我,看重我,我就不再觉得日子孤单,吃再大的苦,受再大 的委屈都不怕了。你人好,又有本事,能看上我,是我的造化。只怪我自己福根太 浅。” 家义眼盯着她眉间的那颗黑痣,用手轻轻抚着,说道:“下乡这一个多月,我 没有一天不想你。你脸上这颗痣,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梅秀玉听了这话,面 颊上一时红霞乱飞,娇羞地垂着头,声音绵软地叹道:“汪先生,你可别拿这话哄 我。”家义急得面红耳赤,分辩道:“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在你之前,我从来没 有喜欢过谁,也没敢想你能喜欢我。要说配不上,该是我配不上你。”梅秀玉摇着 头,摇得鬓发乱飞。“不,不,是我配不上你。家里再出了这宗事儿,就更……” 家义吻住她,不想她再说下去。虽然梅家老二的事在各自心里挥之不去,但此时此 刻他不想提起这件事。他只想搂抱着这个女人,爱她,安抚她,用肌肤相亲来排解 彼此的相思之苦。以后的事儿,留待以后再说。 梅秀玉被家义的亲吻带进一个从来未曾领略过的美妙境界,感觉像被一泓温水 浸泡着,周身的每一个细胞渐渐舒展,激荡,两乳像鼓满风的帆奇异地膨胀起来。 她沉醉地闭着眼,暂时忘记了失去亲人的哀痛和前途迷茫的忧惧,听凭家义的一双 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家义感到自己的手走到哪儿,哪儿就变成了一团火,一团在风 中摇曳着的明火。他听见梅秀玉含糊不清的声音在说:“汪先生,我往后就指着你 了。”他也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唔唔着。梅秀玉又说:“汪先生你救了我!”家义含 糊地说:“你快别这样说,这样说我心里难受。” 两人正在缠绵,忽然听见玉芝在前厅喊士云。梅秀玉慌得一下从家义怀里脱开, 像是被家义一掌推出来似的。刚刚跳出屋子,玉芝从外面进来。一手拎着两指宽的 一长条肉,挽着的篮子里装着青菜,和梅秀玉正好打个照面。她惊讶地看着刚刚还 面容愁惨的梅秀玉,忽然间变得腮颊绯红,双目含春,心里不由一个激灵。看她像 要离开,忙说:“别走,别走,就在这儿吃饭。你看,菜我都买回来了。”让她这 么一说,梅秀玉偏偏不好再留下。她掩饰着慌乱,笑着说:“不了,难为你们费心。” 玉芝往她身后看了看,问:“家义呢?” 家义在屋里站着不好出来。被她这么一问,赶紧说:“我在赶材料。”玉芝说 :“二姑娘要走,你快帮我留客。”家义这才出来,附和道:“二姑娘就别客气了, 在这儿吃个便饭。反正回去也是要吃的。”梅秀玉固执地摇摇头,分明知道家义在 盯着自己,却故意闪避着目光,只对着玉芝说话。 三人到了前厅,家礼闻声从药房出来。梅秀玉软声软语地说:“汪掌柜的,药 抓好了吧?”家礼笑看着她说:“好了,好了。吃了饭再拿不行?”梅秀玉抱歉地 欠欠身子,说:“嫂子还在屋里等着。”家礼只得反身去药房,把扎成一摞的四服 药拎出来,递到梅秀玉手里。家礼还要送出门外,梅秀玉伸手拦住他,说道:“快 别送了,免得叫人看见。”家礼笑着说:“你说的这叫啥话,过两天铺子里松闲了, 我还要过去看看你大哥呢。”梅秀玉说声“多谢”,腰肢一闪向外走去。跨过门槛 的一刹那,她侧转半个头,用眼睛的余光向后扫了扫,落进视线里的,却只有家礼 穿着布鞋的两只脚。 家义默默目送着梅秀玉的身影在门外消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心里明白, 在自己和梅秀玉之间,已经横亘着一道捉摸不定却又难以跨越的藩篱。藩篱的那边 是梅秀玉由爱而生的期盼和信赖;藩篱的这边,却是他的犹疑和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