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九六六年初,县里突然派学委工作组进驻学校,对老师进行军事化管理,集 中在学生教室睡大通铺,统一劳动,统一学习。劳动的方式很特别,在教室门口临 时砌几个水池,组织老师人手一根扁担,一副水桶,到花溪河挑水,将池子一个个 蓄满,说是为了备战救火。一个月后,战火未燃,池子里的水却发绿变臭。很多老 师在这段时间创作了手抄的语录袖珍本,装在中山装的上衣兜里,随时拿出来学习 领会。 到了夏末,学委工作组像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撤离,新生的革命力量红卫兵 接管了学校,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一群单纯的孩子,威风凛凛扯起造反大旗,一 夜间被时势推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权力的巅峰,成了掌管人们生杀大权的无冕之王。 狂热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样,很快在抵抗力弱的人中间传播,又很快转变为暴力。批 斗一场接着一场。偷听敌台,乱搞男女关系,用米汤写信向境外敌特出卖机密,在 最隐秘的地方书写反动标语的地富反坏右,都在这次大革命的洪流中,沉渣泛起, 被觉悟了的群众一网扫尽。 茅山剧团上演山二簧的戏服,被热血沸腾的年轻革命家一把火烧成灰烬,从此 将才子佳人的封建污秽扫出茅山人的生活。 平静的茅山,因为革命,变成一锅煮沸的开水,或是一只快被点燃的火药桶。 好像瘟神一夜之间下凡,街上天天传的都是坏消息。茅山中学的校园里,像蛛网一 样拉起绳子,用来悬挂大字报。一时间,书院成了战地救护所。生活成了政治,政 治成了一场闹剧。 家义预感到自己脚下的土地正在崩裂,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不久,针对他的大字报开始出现,内容五花八门,他的家世,工作,婚恋,以 及人际关系,都在大字报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公之于众。数年前家珍找他要钱的事, 这次又被人重新提起。连他和梅秀玉鲜为人知的爱情,也都昭然若揭。他们之间想 做而没有做的事,在大字报里赫然演变为事实。他猜不透这张大字报的作者是谁, 因为落款一律是既明确又隐晦的“革命群众”。他感到自己正在被人一件件剥去衣 服,赤裸裸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而且在赤裸的身上,又额外增加许多污秽,使他更 加显得不堪入目。那个差一点做了他妻子和已经做了他妻子的女人,也因为他,一 并被大字报上不堪入目的文字玷污了。 运动进入白热化阶段,他被关进学校的教学仪器室,与外界隔离。小屋里立着 好几架栩栩如生的人体骨骼标本,家义觉得自己也和这些标本一样,不仅被剥去外 衣,而且连皮肉之下的东西,也被一点一点挖出来,呈现于世。他依然处在生活了 十几年的熟悉的环境里,却突然被切断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变成一只孤鸟。他每天 像行尸一样被拉出去开批斗会,敲着锣鼓游街,以满足革命斗争的需要。他和他的 同党人人一顶纸糊的高帽,胸前一块“打倒××××”的牌子,一手拎锣,一手握 槌,在茅山的大街小巷像还魂的僵尸一样游斗。稍有懈怠,红卫兵就会拳脚伺候。 大家不反抗,也不呻吟。在混乱和暴力面前,恐惧、迷茫、绝望、麻木交织在一起, 消蚀了尊严和羞耻。家义的体重迅速减轻,面色发暗,甚至像伍子胥一样,一夜之 间,黑发中出现银丝。 那支陪伴他多年的口琴,在抄家时被红卫兵搜出来,扔在地上,用斧头砸得粉 碎。那一刻,他忽然瞥见死神向自己招手,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家廉的面容开始频繁 出现。他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在隔离期间最想回去的地方竟然是益生堂,他想回去 听听檐下落雨的声音,嗅嗅混杂的药味。可是他早已和那个家决裂。他想抱抱汪苏, 还有第二个女儿汪若,可是他的怀里是空的,他的一切都是空的。他争取到并坚守 的一切,顷刻间都消失殆尽。 这天早上刚起床,进来一高一矮两个红卫兵,对他吼道:“汪家义,挂上牌子 跟我们走。”家义就把写着“打倒走资派汪家义”的牌子挂在脖子上,又把锣拣起 来拎在手里。高胖子情绪很好,笑着说:“还挺自觉嘛。”矮瘦子说:“把锣放下, 今儿我们领你去个新鲜地方。”家义机械地放下铜锣,默默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去。 走出仪器室,他两眼看地,梦游似的跟着红卫兵左拐右拐,听见一声“到了”便低 头站住。高胖子喊:“看看这是哪儿。”他稍稍抬起头,赫然看见益生堂的门槛横 在面前。高胖子在他背上猛击一掌,吼一声“进去”,他一个踉跄冲进门里。 家礼一个人坐在堂屋,腿上搁着一只竹箩,正从米里往外挑砂石和谷壳。天井 暖暖地亮着一层薄阳。家义站在那儿,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只有青砖黑瓦的老旧房 子里才有的独特的清凉。他叫了一声“大哥”。 家礼抬头看看他,眼里闪现出一丝惊讶,再看看他胸前的牌子和身边几个人, 表情转而变成疑惑,接着流露出惊惧,然后眼光黯淡下去,冷冷地问了句:“谁是 你大哥?”家义一下不知所措,觉得一股凉气从头直灌到脚底。 高胖子大声喝道:“汪家礼,你别不老实!未必他不是你兄弟?”家礼站起身 客客气气说:“不是我不老实,是他好些年前就跟我们益生堂划清界限,再不来往 了。老话说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他有六七年没进过这扇门,你说我还咋认他?” 高胖子说:“你别胡嚼!他住得这么近,真的从不回来?从这门口过,都不进来? 鬼才信你!” 这几句话明着是冲家礼说的,家义不知怎么却觉句句都是在骂自己,头垂得更 低了。家礼指指家义,说:“你们别问我,他站在那儿,你们问问他自己。”矮瘦 子说:“我们不问他,他现在是走资派,没有说话的权利。”家礼两手一摊,说道 :“那可不好办,我早就没有说话的权利了。” 几个年轻人毕竟年轻,革命经验不足,家礼几句话说得他们无法应答,虚张声 势地吼道:“你别耍无赖。我们这次来,是要找出汪家义在屋里藏的反党反社会主 义罪证。你不好好配合,我们革命小将就要砸烂你的狗头。”家礼嘀咕道:“你们 要找他的罪证,应该到他屋里去找。我们是地主分子,人家是国家干部。井水不犯 河水,各是各。”高胖子领袖似的一挥手,说道:“你哄谁呀,汪家义落到今天这 个下场,跟他的反动家庭是有关系的。” 家礼知道今天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得赔着笑脸说:“找东西可以, 只求你们别乱翻。”高胖子嘴一撇,讥笑道:“说得稀奇,找东西不翻咋找,你给 我找个样子看看。”说完还得意地向他的一群部下看看,部下都附和着哄笑起来。 家礼气得说不出话,又不敢动怒,看一眼家义,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说:“我说他 早不认这个家,你们不相信。你们翻吧,这屋里反正已经是个空坯子。” 几个人把他往旁边一推,逐间屋子开始搜查。前厅两条长凳早在公私合营时交 出去了,墙上四壁空空。东厢房的药柜和账桌搬走后,家礼就一直让它空着,什么 东西也不让移进去。堂屋除了一张方桌,几把吃饭的椅子,也是四壁空空。他和玉 芝住的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口大木箱和一张油漆剥落的长条桌。木箱没有上锁, 里面放的都是家礼和玉芝的换洗衣服。红卫兵打开木箱,把衣服一件件翻出来扔在 地上,直到看见箱底,还不放心,又用手四处敲敲,怕有夹层,但到底没听出异响。 把桌子抽屉拉出来,除了一些针头线脑的零碎,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四处搜查时,把家礼和家义撇在堂屋里。家义两腿并拢站着,两手下垂贴 在大腿上,头低垂着不敢抬起来,宽大的牌子把他身体切割成两个部分。家礼看着 他,内心充满忧伤和哀叹。两人不能说话。他希望家义抬起头,他们可以用目光交 谈。可是几个人肆意翻查的闹腾和堂屋里的寂静,使家义更觉得压抑,更不敢抬头。 兄弟俩就这样默默对立着,内心里都是风起云涌,表面上却显得波澜不惊。 来人到每间屋里,把能翻的东西都翻遍了,却还是无功而返。他们走进堂屋, 高胖子对家礼吼道:“汪家礼,老实把东西交出来。你想包庇走资派的弟弟,是蚍 蜉感( 撼 )大树,不自量力。”这是他刚刚从报纸上学来的话,不认识的字被 他念了半边。 家礼说:“你们找也找了,翻也翻了,有没有,应该你们说了算,咋还来问我?” 矮瘦子尖着嗓子喊:“癞蛤蟆躲端午,躲得了初五,躲不过十五。就是挖地三 尺,我们也要把汪家义的罪证找出来。今天找不到,我们明天还会来。哼!”最后 一个字,本想用丹田之气发出来,无奈嗓音太细,几乎变成一声尖叫。 家礼说:“门是敞的,你们想来就来。” 几个人推搡着家义往外走。家礼跟到门口,一副讨好的样子说:“你们要斗他, 可得把他的身体弄好。身体整垮了,你们就没人斗了。”高胖子狐疑地看看家礼, 说道:“你还算有点觉悟。” 往回走的路上,家义反复回味家礼最后几句话,渐渐悟出大哥的话外之音,禁 不住又感动,又羞惭,眼里潮热,喉头发哽。好多天了,他不曾见过一张亲人的面 孔,今天不仅见到了大哥,还得到以特殊方式表达的久违的关爱,他的心因为感动 而微微颤栗起来。 一群人刚走,玉芝领着士霞、士兰一人挽着一筐煤核从外面进来,见屋里凌乱 不堪,不由大惊失色,问道:“这是咋啦?闹匪了?”家礼语气平淡地说:“家义 回来了。”玉芝更觉诧异:“是他翻的?”家礼说:“不是他,是红卫兵。”玉芝 立刻敛低声音,问道:“为啥事儿?”家礼说:“不知道,说是找个东西。”家礼 不想把实情说出来让她着急。玉芝问:“找啥东西?找到没有?”家礼摇摇头。 “没找到。”玉芝悄声说:“听街坊说,老二是走字派。你跟他不分明是家字派吗? 咋又成走字派了?走字派是个啥派?弄得这样鸡狗上墙的。” 家礼知道她弄岔了,也不想跟她解释,交代说:“不懂的少问。过两天他们还 会来,到时你别说话,把孩子们带到一边,等我来应付。”士霞、士兰不经吩咐, 已经开始拾掇被抄乱的东西。玉芝想起什么,说:“刚回来的路上看到老大了,脸 上一块青,好像两口子又打架了。” 士云这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文化革命一开始,女婿要她和地主家庭断绝来往, 不许她再回家。士云不听,有空还是偷偷往家跑,被女婿知道了,就得遭一顿暴打。 他正在进步,害怕士云不清白的出身成为自己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被打得撑不住了, 士云气极之下说出:“你要再打,我就把你跟那野女人狗扯羊腿的事儿捅到单位上 去。”他恼羞成怒地揪了士云的头发往墙上撞,边撞边骂:“你个婊子养的婆娘, 还想翻天哪。你叫老子不得安生,老子叫你不得好死。”玉芝看见的士兰脸上那块 青紫,就是他揪着在墙上撞的。 家礼阴着脸,半天才说:“忍字敌灾星。你跟老大说一声,叫她多忍一些。吃 小亏,不吃大亏。”玉芝说:“嫁给那个二百五,就算吃亏到家了,还有啥大的小 的。”家礼说:“前留三步好走,后留三步好退。我们如今帮不了她,叫她自己给 自己留条活路。”经历了从来没有经历的一些事,他忽然开始明白家义,明白李兰 茹了。 过了两天,高胖子果然又来了。玉芝听见动静,悄悄带着孩子从后门溜了。来 人也不多言,互相一递眼色,就开始从这间屋到那间屋搜翻,忙碌半天,还是一无 所获。高胖子气急败坏地问家礼:“屋里到处都找不到,你说咋弄?”家礼听他说 话如此不讲道理,哭笑不得地说:“你们找不到东西来问我咋弄,我能咋弄?”高 胖子说:“我们要放你的墙。”家礼头皮一炸,眼珠瞪得几乎要迸出眼眶。“放墙?” 矮瘦子帮腔说:“对,你肯定把汪家义的罪证藏到墙里头了。”他把手随便一指。 “说不定这块砖里就是暗道。” 家礼的脑袋嗡嗡响着,人几乎有些站立不住。益生堂招牌没了,如果推倒墙壁, 则连个空壳也剩不下。他哆嗦着嘴唇,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调说:“放墙可以,要 是墙推倒了,找得出你们说的罪证,”他用手颤抖着指指脚下,“你们把我就地正 法,我汪家礼不要你们收尸。要是没有,我的房子原来是啥样,你们还得还我啥样。” 高胖子没想到家礼态度如此坚决,气得左顾右盼地吼道:“你们看,你们看, 四类分子嚣张成啥样儿了。”旁边一个红卫兵凑到他跟前,小声说:“我看还是算 了。都是老街坊,把事闹大了,到时自己下不来台。”高胖子再看看别人,虽都趾 高气扬,却没有一个像是要真干的,心里不免发虚,又不忍善罢甘休,冲上去对着 家礼前胸就是一拳,把他打得踉跄着退出去好远。旁人见他动了手,立刻哄上来一 顿拳打脚踢。 家礼本能地用手护着脑袋,只觉得疼痛在身上一点点弥散,渐渐地就感到天旋 地转,耳朵里更是一片轰响。 直到他被打得蜷缩在地站不起来,高胖子才让同伙儿住手,说:“今天放过你, 哪天要是我们需要,还会来找你的。”手一挥,一帮小喽罗跟在后面作鸟兽散去。 家礼捂着胸脯,缓缓从地上撑起来,跌坐在椅子上,干涩的眼里慢慢罩上一层 泪翳。透过泪光,天井像罩在雾里,白的天和黑的屋檐混沌成一片。 玉芝回来,看他总用手捂着胸,担忧地问他:“是不是挨打了?”家礼搪塞说 :“让他们推了一把,有些憋气。”玉芝说:“赶紧去找章伯看看。年岁不饶人, 别坐下啥病。” 公私合营以后,上门找章达宣看病的人少了,他那点收入再不能养活一家老小 吃饭,家里几个孩子都在外打小工,连章婶也从棉织厂领了袜子回家缝,缝一个袜 头两分钱。章达宣不得不开始忍受断酒的煎熬,实在熬不过了,国华替他弄些酒精 回来,冲兑了解馋。 章婶数落他:“你们章家人老几代的脸都叫你给丢尽了。我看你这酒盅里的医 生要被人叫到死。”家里总是为找不出现钱苦恼,想到自己近六十岁的人,还戴着 一副老花镜缝袜头,她的脾气越来越坏。这段时间到处打派仗,厂里机器都关了, 领不出袜子缝。缝好的袜子没人收,兑换不来钱用,章婶更是心情烦躁。 家礼一进门,章达宣就看出他面色不对,把他上下审视一番,问:“你挨打了?” 家礼说:“红卫兵今儿来搜家,推了我一掌。”章达宣把他上下审视一番。“恐怕 不是一掌吧?”伸手过来说,“我给你看看。”家礼摆摆手。“没事,没事。”章 达宣问:“究竟为啥?”家礼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跟他说了。 章达宣说:“我在屋里听见外头喊:‘打倒汪家义!’老婆子说家义戴了高帽 子,在街上游街。”家礼神情黯然地说:“从我们门前也走过,我没敢出去。”章 达宣面色阴沉着说道:“这回可比哪回都闹得厉害。德成回来说公安局有个干部, 就为说了句‘打最新开水’,竟被斗得跳了河。” 家礼大感惊讶,说:“公安局的人也会挨批斗?”他认为这无异于是在太岁头 上动土。 章达宣手里端着茶杯,转过来转过去地看,突然一扬头,将杯里的水一口吞下, 嘴唇紧抿着,样子形如在喝酒。“我要能有三朵花那样的本事,我就天天喝,喝他 个一醉方休,眼不见心不烦。” 家礼纳闷,问道:“啥三朵花?” 章达宣摸摸下巴,低声说:“这可是个奇人!传说他每天头戴三朵红花独来独 往,四处云游。有两个老头,时常跟他一起玩乐。一天进山,邀他到城里喝酒。他 对俩老头说: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俩老头说:要就一起走,何必我们先去 了,又在那儿候着你呢?三朵花说:你们只管去就是了,不定谁候着谁呢。等那俩 老头进城,他果然已在酒家候着了。三人坐下,直将酒钱喝个精光还没有尽兴。正 在犯难,三朵花伸手去腰里的小竹篓摸出一吊钱来。俩老头说:你藏着这么多钱, 反要我们做东,后面的酒都要你买了。三朵花笑着把篓子递给他们看,说:篓子是 空的,我何曾瞒过你们?他们探头去看,篓子里果然空无一物。俩老头说:喝完这 吊钱,我们就走。三朵花说:不必急,喝了再说。一吊钱喝完,三朵花探手又去篓 里取出一吊。俩老头这下蒙了,正在发愣,三朵花把钱放在桌上,起身说:二位慢 慢喝着,我先走一步。不等俩老头反应,已径自出了门。俩老头跟出去,三朵花早 已不知去向。” 家礼听得颇有兴味,问道:“真有这个人?”章达宣眯缝着眼说:“不仅有, 而且还是茅山本地人。”家礼不相信,说:“我可是头一回听你说起。” 章达宣说:“这还有假。后人还给他题过诗:‘戴花三朵镇长春,谁识玄中不 二门。醉里相传神似活,终当不老看乾坤。’”他把最后一句又吟诵一遍:“终当 不老看乾坤。我若有他那么只竹篓,就天天喝个酩酊大醉,成佛成仙,万事不问。” 他拿起窗台上一只空了的葡萄糖瓶子在眼前晃晃。“话是穿心药,酒是活血丹。我 这一辈子,就落个好吃好喝的毛病。如今连这点想头都没喽。”两人你看着我,我 看着你,苦涩地笑了笑。 从章达宣家出来,家礼看看天色,又悄悄踱到魏学贤那儿,把红卫兵带着家义 来家自己又是怎样不敢与他搭言的事悄悄跟他说了。 魏学贤并不觉得意外,脸上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淡定,慨然叹道:“所遇多亲 知,摇手不敢言哪。”家礼心惊地问:“家义这回是不是事儿大了?” 魏学贤含糊地点点头。有些话,他不想和家礼深说。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的 变故,已经使家礼成了惊弓之鸟,身体和神情都明显在一天天委顿下去。他说: “你回去细想想,把那些该藏的该留的东西藏起来留起来。事无百日黑。东西留好 了,总有用得上的一天。” 家礼瞪大眼睛看着魏学贤,觉得一面巨大的黑幕正向自己罩来,一种前所未有 的幻灭和恐惧使他的精神几乎变得麻木。他不断在心里自责:如果当初不是你糊涂, 不是阴差阳错的命运捉弄人,益生堂何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日复一日,年复一 年,他被内心那个巨大的、难与人言的秘密压迫得快要崩溃。 回到家,睡在床上,他把家里现有的家当在脑子里细细盘个点。最有用的就是 房契,还有汪耀宗传下来的配制药丸的秘谱。公私合营的时候,有人问过益生堂制 药的秘方,他谎称父亲只是口授,并没留下文字,把这份秘谱藏了下来。现在就是 没用,让人发现了,多少也应算是个罪证吧。现钱倒是没有几个,更不要提从前的 黄金白银。那些医书更不会有人要,还有父亲留下来的益生堂医规。他虽然早就背 得烂熟于心,却还是像传家宝一样,用小楷工工整整抄在桂花笺上收藏着。这份东 西会不会被红卫兵也当成四旧抄走? 扶危济困医为先,高尚子弟方可传。品正行端行道艺,心诚就是种丹田。守分 安行顺天理,勿贪棋牌与乌烟。切勿吃酒游玩乐,有请速去莫迟延。细心诊脉专心 治,无论何人尽皆然。无炫己长言人短,贵宜谦虚立常谈。倘若孀妇宜尊请,必候 侍者在当前。如若女子请看病,心正声色无邪言。匀称人药不索利,无谓贵药枉花 钱。如若孤苦贫穷者,必当周济丸与散。同道师友相砥砺,爱惜精神莫贪眠。持家 节省休浪费,古今医书要置全。无事勤研医书理,精心妙手可回天。此是医家正规 语,朝夕体会永不愆。 家礼在心里把这段话从头至尾默念了好几遍,都是道德传家的训谏,想不出其 中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只是从父亲手里传下来的东西已所剩不多,能留多少就 留多少吧。否则,等他自己百年归山的时候,还能有什么传给士林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士兰叫进厢房,将一个一本书大小的布包用带子仔细绑在 她腰上,反复叮嘱:“你去莲花池,把这东西交给姑父,叫他千万捡好,别叫外人 看见。路上有谁问你,别说去莲花池,随便编个瞎话蒙过去。这东西要是丢了,或 是叫别人弄了去,我们全家就算完了。听清没有?” 士兰虽然在姊妹三个里年龄最小,却最有主见。她摸摸腰里的包,既紧张又兴 奋地点着头。 等她走了,家礼一整天失魂落魄,站不是,坐不妥,一会儿跑到门外望望,一 会儿回到堂屋里坐等,来来回回折腾自己。 玉芝看他神不守舍的样子,问她:“你到底让士兰干啥去了?”家礼说:“不 该你问的事别问。”玉芝不满地咕哝一句:“我又不是个死人,啥都不叫问。” 暮霭像轻纱一样落在天井里时,士兰回来了,小脸儿跑得红扑扑的,刘海汗湿 了沾在额上。家礼上前一把揪住她胳膊,问道:“送到了?” 士兰笑着,脸上一派初战告捷的喜悦说:“送到了。”家礼问:“东西给谁了? 五姑还是姑父?”士兰说:“是姑父。他还给你写了条子。”她把衣服前襟撩起来, 解下腰间的带子,从折缝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家礼打开,见上面没有提头,也没有落款,只写着“放心”。他找出火柴,把 纸条烧了。看着火苗在手里跳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有泉的性格, 他的承诺就是一言九鼎。 红卫兵第三次上门,高胖子没来,换成金毅带队。俗话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金毅果然不同凡响。这个差点被死人吓死的医生,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呼风唤雨的 造反派头头。胳臂上缠条红袖章,举手投足像喝了酒,带着一种近乎失常的飘飘然。 看人都是微扬着下颏,目光居高临下,混杂着鄙夷、冷漠、仇视和洋洋自得。话没 开口,手先上前,指着对方鼻子,拖腔拖调地先吐出两个字:“你们……”像带着 刺的软鞭子湿溻溻地抽过来,等听话的人畏缩到连脖子都找不见时,他才接着说后 面的话。他整日领着一队红卫兵,对关以仁和家礼这类家庭背景及个人身份都有问 题的医生,挨门抄家,在奔走呼号中,体会着颠倒乾坤、主宰世界的喜悦。 家礼看见他,像见了瘟神一样浑身发冷。金毅对手下一挥手,说:“不用我教, 你们照老路子做就是。”红卫兵便一哄而散,像受惊的老鼠一样钻到各个屋里去了。 眨眼之间,后院儿的小花坛被砸毁,花被连根拔起。两株扶桑正在盛开,一片片花 瓣落在土上,被几只脚践踏得纷乱不堪。 汪耀宗去四川进药时曾买回一把紫砂壶。壶口四沿镶嵌有西瓜子、花生、蚕豆、 红豆、葵花子;壶底嵌有红枣、荔枝、板栗;壶手柄为一菱角;壶盖是一只根蒂朝 上的蘑菇。一只如握拳大小的茶壶,共镶嵌有各类瓜果豆蔬整十种。汪耀宗故世后, 家礼很少动用,平常都在柜里锁着,现在被从花坛里掘出来,说要拿走。 家礼实在有些不忍,跟红卫兵说:“这个小物件能不能给我留下?”金毅后脑 勺对着他,鼻子里哼哼着:“留下?给谁留下?这是四旧,知道吗?”家礼说: “这是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念想,扯不上三舅四舅的。” 金毅转过脸阴沉地一笑,说道:“你别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儿。祖上留下 来的咋啦?越是祖上留的,我们越要没收。”他指指玉芝。“还有她耳朵上挂的、 手上戴的也都是四旧。”两个红卫兵立刻虎视眈眈地逼过来。 玉芝小声说:“这是我的嫁妆,戴了几十年……”家礼正在一边儿急着给她递 眼色,不提防金毅突然兜脸给了她一耳光。“你还敢多嘴。破四旧就是越旧越要破, 戴了几十年的东西你说旧不旧?” 家礼站在一边,气得浑身发抖。看着玉芝面颊上迅速出现的几个手指印,恨得 在心里骂:“真是阎王不嫌鬼瘦。”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突然振臂高呼:“反动派 再顽固就砸烂他的狗头!”尖锐的声音从堂屋蹿到天井,吓得玉芝忙不迭地把戒指 和耳环都撸了下来。金毅厌恶地撇着嘴说:“敬酒不吃吃罚酒!贱骨头!” 益生堂所有藏书都搜出来了。一个红卫兵把厨房挑煤的竹筐拖出来,横七竖八 地把书丢进去。家礼看见他最珍视的《 本草纲目 》十卷本也在里面。那是汪耀 宗学徒期满,师傅特意送的。书上留有父亲的气息,还有他自己的梦想。 金毅说:“屋里封资修的东西不少嘛。”他给围在身边的红卫兵使个眼色。这 些人一拥而上,对家礼一顿拳脚相加。玉芝想上去护他,被两个怒目金刚般的女红 卫兵拽住胳膊,向后反扭,逼使她的身体弯曲成九十度。 后院忽然一阵嘈杂——红卫兵从拆毁的花坛里又挖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里 面是个砚台和一块未经雕琢的翡翠。砚台据说是用曹操孔雀台上的汉瓦磨制,盖上 刻着“松下问童子”的纹图,底部依稀可见“长生无极”的字样。 金毅拿在手里掂掂,嘴唇咧开,哧哧笑了两下,声音仍像从一个深长的空洞传 过来,又冷又湿。他问家礼:“这是啥?”家礼说:“练字的砚台。”金毅说: “一个砚台,值得你这么用心?”家礼说:“没啥用心不用心的,无非是怕孩子弄 坏了。” 金毅说:“这个呢?这个也不值钱?”他突然把那块玉石高高抛起,再用手接 住。玉芝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两边的怒目金刚手下一用力,她又不得不把身体弯 成虾米。 这块玉是汪耀宗去四川进药时用重金买下的,上面有个浑然天成的彩蝶戏花图 案。汪耀宗一生淡薄金钱,却对玉石情有独钟。他把这块玉交到家礼手上时,对他 说:“别看玉石不会说,不会道,却是最有灵性的物件儿。古人说,君子无故,玉 不离身。男人近它可学儒雅,女人近它可品温润。金子跟玉的区别,就在于一个俗, 一个雅,一个炫耀,一个含蓄。做人就要有玉石之态,冰雪之心。” 金毅乜斜着眼瞅着家礼。家礼绝望地闭上眼睛,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玉芝挨了打,又受到惊吓,当晚开始发烧,说胡话。家礼守着她一宿,就听她 喊了一宿母亲的名字。士云从医院开了针药,拿回家给她打了针,吃了药,她才慢 慢安静,但依然昏睡。 士云气得咬牙切齿,骂金毅:“这个挨千刀的,叫他往后不得好死!”又问: “值钱东西都叫他们弄走了?” 士兰突然插话说:“我还藏了一些。”家礼和士云都惊诧地看着她。家礼问: “你藏啥了?藏在哪儿?”士兰说:“我把那套《 诸葛亮 》画本藏下来了,藏 在灶洞里。”家礼后怕地说:“你胆子真大!” 士兰却不知深浅地笑着。她将这套书留下来,就像留下自己的一部分童年不被 带走。因为弱小,她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全城五类分子家庭都在经历一场浩劫。各家抄的书集中堆在文庙大成殿里。月 宫池里飘的都是散落的书页。无论何物,一旦被定为四旧,便在劫难逃。万月朗父 亲从省城运回来的全卷二十四史,被红卫兵用装猪粪的破筐挑着,在大街上招摇过 市。一个两尺多高的冰裂纹紫砂壶,两只墨龙瓶( 白色的瓷瓶上绕着两条黑龙 ), 据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都是明代以前的老古董,也被红卫兵作为四旧抱走了。万 月朗的儿子站在一边,又痛惜又害怕,浑身抖颤,一句话说不出。万家和益生堂一 样,经过一九五六年的公私合营和这一次抄家,从此真正变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了。 数日之后,魏学贤突然发现门外砖墙上新添了一块木牌,上面用黑漆写着“牛 鬼蛇神”四个字。城里几乎所有五类分子门上都挂了这种牌子。 家慧气得浑身打颤,揭也不是,不揭也不是,又羞又恼地坐在屋里流泪。魏学 贤劝她:“挂就挂吧。你家是开药铺的,就当它是药牌。啥药搁啥抽屉,人家也是 图个方便。” 益生堂门上挂了同样的牌子。家礼像避瘟神一样,出进从不抬眼去看。这块门 牌像把利刃,寒光凛凛,时刻逼近他心里那块不敢见人的疮疤,使他的内心终日不 得安宁。一间好端端的益生堂,传到他这儿,也才两代,就落得驴唇不对马嘴。当 初取下招牌,他还幻想着有一天能再挂上,所以一直把那块牌子放在避风避雨的地 方,小心翼翼加以呵护。现在老招牌被红卫兵砸了,烧了,新招牌又以令人不堪的 狰狞面目出现,让他活得如同兽类。 他看着士林,觉得不仅自己没有了未来,就是士林的未来,也变得祸福难测。 益生堂已经完结。今后将要完结的,就是他们这些人非人,鬼非鬼的另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