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端阳吃新面。到了六月,地里的麦子都收了。金黄的麦田,收割以后,露出褐 色的土地,像生产后的女人,又疲惫又满足地等待着新一轮的播种。家家都在盼着 吃几顿新麦面馍馍。玉芝也说:“新麦面领回来,我先给你们烙一块火烧馍,再炖 一锅西葫芦汤,叫你们好好饱餐一顿。” 麦子归仓,队里开始分粮食。汪家账上不但没有粮分,还倒欠队里十个工。家 礼知道这都是因为玉芝春上得了场病。为看病,他找队上借了两次钱。加上玉芝和 他年龄都大了,队里评的工分越来越低,士林还小,只能挣四个工分。一家人几乎 就靠士兰一个人吃饭。 她已经二十三岁。在乡下,这样年纪的姑娘早成家有了两三个孩子,她却一直 没有着落。也有人上门提亲,家境都不是太好,不是过去富,就是现在穷。有一家 儿子左手长着六指,人还有点呆傻。士兰一听,气得在屋里哭喊:“我就是嫁给一 头猪,也不会到他锅里去吃饭。” 家礼知道士兰从小就有主张,不愿强逼她。那些来提亲的人,分明带着一种屈 尊的架势,也让他心里受不了。他问士兰:“这些提亲的你看不上,自己可有中意 的吗?”士兰说:“我谁也不中意,就在屋里做个老姑娘。”家礼说:“你这样, 叫我们做娘老子的不好想啊。”士兰鼻子酸酸的,却装做大咧咧的样子说:“有啥 不好想的?我就这样,挺好。” 家礼找会计说了半天好话,会计才答应借给三十斤麦子。粮食扛回家,玉芝大 感意外,说:“才这么点儿?”士兰呛了一句:“有这点就该烧高香了。没有劳力, 又七病八灾的,还想咋样?”辛辛苦苦干一年,谁不巴望这一季的新麦面。有些劳 力足的,还能从口里省下一些,给城里的亲戚送个十斤八斤的打打牙祭。 士林把那三十斤麦子扛到磨房磨了面回来,已经是晚上。玉芝默默接在手里, 到厨房做饭去了。晚饭端上来,竟然是火烧馍加土豆汤。士兰说:“妈,就这点东 西,你一顿做着吃了,月底咋弄?”玉芝像是做了亏心事,表情有些尴尬,期期艾 艾地说:“我是想叫你们尝尝新。”士兰没好气地说:“这叫尝新?这叫死胀!” 家礼训她:“做了就做了,嗦啥?”士林早就饥肠辘辘,看着焦黄的火烧馍,更 是饥饿难耐,说道:“三姐,你要不吃,我可吃了。”士兰抢白他:“吃!吃!做 活儿抵不上半个,吃起来一个顶俩。” 吃完了饭,士兰在厨房洗碗,玉芝在一边帮着收捡。一块火烧馍,除了士林, 谁都舍不得多吃,到最后还剩一小块。玉芝用筛子小心盖在案板上,说:“这块馍 明儿早晨不要留给士林,你自己把它吃了。屋里都靠你下力,吃不饱不行。”士兰 随口答道:“还是给士林留着吧。会做的不如会吃的。”玉芝坐在灶门口收拾柴火。 灶里没火。她的脸隐在黑暗里,整个人虚无得像一个影子。碗洗完了,士兰用清水 把锅又刷一遍,叫再烧点水,说要洗头。玉芝说:“多添瓢水,我也跟着洗个澡。” 士兰到前面去拿烧碱和肥皂。回来时,听见玉芝一个人自言自语:“活着是个拖累, 死了还得拖累一回。”士兰问:“妈,你一个人在那儿叨咕啥?”玉芝从灶后站起 来。“我去看看猪咋样了。”士兰说:“你不用去,我已经喂过了。” 家礼和士林坐在外面的石头上乘凉,山里的夜风徐徐送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 旷野寂静无息,黑黢黢的、连绵的群山,好像也在凉爽的晚风中睡去了。玉芝洗完 澡,对外面三个人说:“你们再坐会儿,我先睡了。”家礼和士林都没吱声。士兰 手里扇着扇子,说:“你先睡吧,我等头发干了再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家礼就起来了。叫了两声玉芝。玉芝说:“我起不来,你让 我再睡会儿。”士兰、士林随后也起来,三个人悄悄掩上门上工去了。 收工回来,远远看见厨房的烟囱还没冒烟,大门关着,笼里的鸡也没放出来。 士兰说:“妈今儿咋睡得这么死?”她把锄头往墙根儿一靠,去厨房做饭。刚用水 瓢往锅里加了半锅水,就听见家礼在那边喊起来,声音像撞见鬼一样锐利。 士兰抬腿就往外跑。跑到堂屋门口,士林也到了。两人抵在那儿有片刻谁也动 不了。士林用力一挤,衣服在门链上挂得嗤啦一响,撕开一个大洞。两人脚跟脚跑 进玉芝房里,看见蚊帐里影影绰绰似有个人半跪半靠着。细一看,才看清是玉芝。 墙上有个挂农具的木楔子,离床有半人高。玉芝半跪着将自己挂在这根木楔子上。 大概为了拉断脖子,她的身体保持着向前用力的姿势。 家礼站在那儿,嘴里啊啊着,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士兰嘶叫一声扑上去,将蚊 帐一把从帐竿上扯下来。棉线撕断的声音如玉石碎裂。从玉芝脖子上拽下来的绳结, 像一个大大的恐怖的句号。 家礼到队里报告,队里派了两个地主分子来帮忙料理后事。士林当天赶到城里 给士云和士霞送信。家礼特意交代不要告诉家义和家慧。 士云、士霞傍晚就赶到了,一进屋,三姊妹就抱在一起痛哭。士云说:“到底 为啥?咋奔六十的人了还走这条路?”士兰抽泣着把头天晚上的事一五一十细述一 遍。士云不由得怪她:“你也是,说话只图嘴皮子痛快。妈比不得农村做惯了的, 她在城里就已经百病缠身,你说她不该做净面吃,不等于说她有病拖累了你们。” 士兰本就内疚得不行,现在又受了责备,索性放开嗓子大哭。 家礼坐在一边儿有些不忍,从中调和说:“你们当姐的别怪她了,这多年我们 都是靠了她撑着。她说的也都是实话。”士兰听了这话,更是哭得凄楚。士云和士 霞想到自己一年到头对家里少有过问,也不好意思再多说啥了。士云已经有了四个 孩子,她的丈夫谋了多少年的官职,现在好不容易坐上个副局长的位置,比原来更 神气些。士霞的丈夫还在铁业社打铁,两人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她的 婆婆一直觉得娶士霞是自己对汪家的一种恩赐,所以容不得士霞有一点儿怠慢,心 里一不痛快了,就在儿子和媳妇之间挑些是非,似乎看见他们吵骂,自己可以趁机 出口恶气。士霞这边儿却觉得自己一个初中生,如果不是时运不济,怎么会找你一 个没文化的。两下里都觉得吃了亏,吵架自然是谁也不让谁。到士霞头胎生了儿子, 丈夫看重些了,婆婆的威风才略有收敛。 当晚,有个女人提着一篮子新麦面馍馍来家吊丧。家礼不认识她,士兰却一眼 就认出是给自己煮荷包蛋的女人。她在玉芝的棺材前鞠了两个躬,连筐带馍一起搁 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