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魏学贤恢复公职,家慧不必再打零工,便时常去魏昊的小店帮忙。这天在店里 呆了半天,傍晚转回家准备做饭。到家门口,见一个乡下老头蹲在屋檐下,穿一身 深色衣服,头上戴顶黑呢绒帽子,脚边儿歪着一只蓝色布口袋。家慧问:“你找谁?” 老头两只手笼在袖筒里,缓缓站起身。家慧在灰暗的暮色里惊叫起来:“大哥,是 你呀!”她手忙脚乱地打开门,把家礼让进去。 家礼站在屋中间,肩胛骨向上耸起,像是畏寒一样。家慧说:“大哥,你冷吗?” 家礼说:“不冷,不冷。”家慧把他让在椅子上坐下,打来清水让他洗脸。家礼取 下帽子,拿在手里不知放哪儿合适。家慧接过来,闻出帽子里有股很重的体味儿。 洗完脸,家慧说:“大哥,你还没吃饭吧?我先给你下碗面。”说着就麻利地 系上围裙。不一会儿,屋里弥漫起一股诱人食欲的爆葱花的香味儿。家礼刚把第三 根烟抽完,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他看着卧在面条上的几只雪白的荷包蛋, 和面汤上飘浮的厚厚一层油花,忍不住满口生津。他吃得很快,四只荷包蛋像滑进 肚里一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家慧看见两道清鼻涕在他鼻孔门口探头探脑,随着 他的呼吸一出一进。喝完最后一口面汤,他的脑门上亮亮地沁出一层细汗。 家慧收拾完,过来陪他坐着。家礼时不时地拿手背抹两下鼻子,然后把手背在 裤腿上来回蹭蹭。大概是有眼疾,进门才洗的脸,这会儿眼角又堆着一团黄白的眼 屎。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双颊瘦得凹下去,脸上皮肤又粗又黑。 家慧问:“大哥,我看城里好几户下放的都回来了。你咋打算的?”家礼喝了 口茶,一片茶叶喝进嘴里,他嚼了嚼,吞下去。“我回来就是想找学贤商量这事。” 家慧知道从乡下回来的人都遇到大麻烦。原来的老房子住着人,漂泊在外的人 落叶难以归根。老实的看看没有办法,又回去了。厉害点的,就拿出刀子要挟。她 不敢把这些告诉家礼,只说:“该回来就回来。益生堂不在了,益生堂的人还在。” 坐了一会儿,家礼不等魏学贤回来,说:“我出去转一圈。”家慧说:“走这 么远的路,也不歇歇。”家礼抹了把鼻子,从墙上把帽子取下来戴上,固执地起身 出门去了。 晚上快十点了,家礼才摸索着回来。看见魏学贤和家慧都在等他吃饭,便说: “你们还没吃?我已经吃过了。”魏学贤递给他一支烟,问道:“你在哪儿吃的? 真吃了,还是假吃了?”家礼说:“在章伯那儿吃的,他留着不让走,我就喝了两 杯。” 他的脸上果真透着酒晕。家慧发现出去转了一圈,他比刚进门时活泛了不少, 话也多了些,只是眼神跟从前比,还是显得呆滞,看什么都直愣愣地。家慧心酸地 想:这就是我的大哥?益生堂的少掌柜?那个忠厚平和、与世无争的人,怎么像个 霜打的茄子,再也找不见一丝光彩? 家礼说:“听说严国材也回来了。他的事更难办,六○年下去,到现在十七八 年了。街道上说这十几年光房子的维修费就花了不少,算一算,严国材不仅要不到 房子,反过来还要给房管所补交一笔维修费,弄得严国材只好拖着七零八碎的东西 又回去。回去生产队不给工分,说国家已经允许你们回城了,为啥还要吃我们一份 口粮?严国材二次又拖着家当回城,在老屋的山墙根儿底下搭了间棚子住着。严国 材说他该拜的菩萨都拜了,该上的香都上了,事情还是没个眉目。看看他,我都想 打退堂鼓了。” 魏学贤说:“《 黄帝宅经 》上都说:‘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 人得存。人宅相扶,感动天地。’那四堵墙一片瓦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毕 竟是祖上留下来的家业。你一个人不行,还有家义呢。” 家礼肩胛骨耸着,脖子缩得找不见踪影,脑袋像直接安在肩膀上。他一支接一 支地抽着烟,烟雾在他头顶缭绕着,使他在晕黄的灯光里显得更加老态。他不相信 家义还能跟益生堂有什么瓜葛。他说:“我可不敢做啥指望。” 魏学贤站起来,去墙角桌子里摸出一沓信纸,递到家礼手上。“这是家义找了 存在我这儿的。你看看。”厚厚一沓信纸都是家义为落实房产收集的材料,家礼脸 上的表情随着信纸的翻动在微妙地起着变化。魏学贤说:“他跟我说过好多回,要 把房子跑下来,叫你落叶归根。”家慧也说:“大哥,老二这些年变了不少,平辈 儿、晚辈儿他都没少管。” 家礼一时间感慨系之,把信纸递给魏学贤,感伤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都 因为我,害得一家老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家慧起身给他杯子加上水,说:“大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没敢问……” 家礼在烟雾里眯着眼说:“我知道你想问啥,今天我就告诉你,反正帽子也摘 了。”他眼睛不看人,却盯着墙角,说道:“时间过去好久了,说起来不过是三言 两语的事。茅山解放那年,我去报身份。部队上一个同志接待的我。他说话很随和, 问我家里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开药铺的。他又问开药铺吃什么?我就说乡下还有几 亩地,收点课。他就说收课就是剥削呀。给我写上工商业兼地主。我觉得不合适, 又不敢说。他看出来了,没跟我耍态度,只说今天人多,你要不同意,明天再过来 一趟,把情况详细说说,能改我就给你改过来。这样,我就回来了。谁知第二天等 我过去,说是他随部队紧急开拔去了四川。新接手的同志说:我不能随意给你改, 你若能找到当初给你定成分的同志,让他出个证明,我才能改。可我到哪儿去找他? 别说他姓啥,叫啥,就连部队的番号我都弄不清楚。问谁,谁都不知道。这顶地主 的帽子,就这样戴了几十年。你们说,当初我若是不多那句话,或是坚持把成分改 过来,何至于会有后面这些事儿?”他拼命吸着烟,浓重的烟雾一缕缕从他嘴里鼻 腔里冲出来,慢慢在他头顶形成一个罩子,遮蔽着他脸上的痛楚和负疚。 魏学贤知道,这种负疚远比身体的苦难更让人难以忍受,它会像文火一样,在 人的心里慢慢烧,慢慢烧,直到烧成灰烬。 第二天,士霞闻讯过来,要接家礼去她那儿住。家慧说:“在我这儿多住一天, 明天我把家义找来,你们哥俩见见面。”士霞撅着嘴说:“有啥好见的?要见,早 几年干啥去了?如今帽子摘了,要回城了,又来认弟兄。里外里的好人,都叫他做 了。” 家礼不吱声。 家慧说:“我跟你说过记人之功,忘人之过的话,你又忘了。”她的语调平和, 但话里的分量很重,士霞不再吱声。家礼不置可否,也算是默许了。 家义来时,家礼正把屋里弄得紫烟缭绕。他的烟抽得很凶,有时连火柴都不用, 一支接一支地续。家义看屋里一层蓝烟,手在脸前挥挥,随口说了句:“咋这大烟?” 他身上穿了件蓝咔叽布的中山装。家礼没看清是谁,却先看见了衣服上的四个 兜。文化革命以后,他看见穿四个兜的干部,屁股就下意识地往上抬。这会儿战战 兢兢地正要起身,被家慧伸手拦住,说:“是家义。” 家义没等看清他的脸,赶紧叫了声:“大哥。”家礼眯眼看着他,招呼道: “你来了?”他的眼睛在中山装的四个兜上跳来跳去,嘴里干干的,说不出更多的 话。 家义看他耸着肩胛骨,关切地问:“大哥,你穿少了吧?”家礼动作迟缓地把 衣服的下摆撩起来看了看。家义看清他穿的是件薄袄。已经是春末了,这件衣服显 然厚了些。可是他肩膀耸着,分明又是一副怕冷的样子。 这顿饭比家贞那回吃得还要郁闷。不管家义、家慧怎么殷勤,家礼总是蔫蔫的, 像烈日底下晒久的花草。吃完饭,家义本想多坐一会儿,家礼一个劲儿催他:“你 快回吧,一会儿单位上又要找。”家义不知他的用意,有点儿尴尬,说:“谁找我 呀?”家慧说:“大哥,今儿休星期天,家义不上班。”家礼说:“我是怕给他找 麻烦。”家义看他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嘲弄自己,心下略为宽解了些,转个话题 说:“大哥,这次回来,房子的事你咋打算?” 士霞和魏昊本来在厨房帮着收拾,听见这话,跑出来说:“房子的事还不得靠 你,城里现在管事儿的人,我伯一个都不认识。”家义说:“房子的事最好还是以 大哥的名义出面,托人跑腿的事我去办。”家慧点头说:“这样好,这样最好。” 士霞似笑非笑地看着家义,说道:“二爹,我伯能不能回城,可全看你了。你 使上十分的劲儿,他就有三分的舒坦,你使三分的劲儿,他就连一分舒坦都没了。” 家义说:“哪能全靠我?士云的女婿不比我还能说上话吗?”士霞说:“女婿毕竟 比不上兄弟亲。你可不能一推六二五,把我伯撂在乡下不管了。” 家慧在一边儿说:“你二爹说了不管吗?”家义恳切地说:“大哥,过两天我 来请你去我那儿坐。”士霞半真半假地说:“二爹,我伯如今又老又邋遢,你不嫌 膈应?”家义忙说:“咋会呢?”士霞恶作剧地追着问:“是请伯一个,还是连我 们都请?”家义说:“当然都请。”家慧心里有些不忍,数落她:“几十岁的人了, 说话咋还是天一句地一句。” 几个人又坐了会儿,士霞领着家礼要走了。魏学贤和家慧送他们出去。魏昊过 来把家义喝过的茶水倒了,又沏一杯新的递给他。刚才在厨房,士霞夹枪带棒的一 番话她都听见了,心里觉得二舅委屈,就没话找话地跟他搭讪。“我们原来在砖厂 干活的时候,二姐就是这样嘴不饶人。可是她心眼儿好。”家义笑着说:“你不必 安慰我。她是晚辈,我不会跟她计较。” 魏昊低着头,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把指甲周围翻起来的死皮一点点扯干 净,突然问家义:“二舅,你现在还吹不吹口琴了?”家义怔了怔,伤感地说: “口琴已经不在了。”魏昊问:“丢了还是送人了?”家义说:“既没丢也没送人, 是摔坏了。” 魏昊进到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问他:“二舅,你会不会吹这个?” 她知道家义会吹口琴。她手里拿的是一支箫。 家义的视线立刻缠绕在箫管上。他问:“你咋会有这东西?”魏昊轻声说: “人家送的。”家义用手指抚过每一个声孔,最后停留在吹口上。他记起了一个女 人的双唇,撕裂的痛楚又从记忆深处苏醒。他吹出一串长音。 魏昊立刻觉得一阵清风穿门而入,拖着长尾在阴湿的屋里盘旋,然后缓缓离去。 她脸上带着一种迷醉,叹道:“真好听!” 这支长箫被她无数次抚摸,长箫的两代主人也早已化为尘土,她才第一次听见 由箫管里吹出的真正的乐声。 家义又缓缓吹了几个音,然后去看魏昊,发现魏昊也和自己一样,似乎已被这 支竹箫带离现实。她脸上的表情让他惊诧不已。他问:“你能听懂吗?” 魏昊说:“我不知道这是啥曲子,听上去就像一个人在说心事。” 家义立刻无法开口了。他觉得一开口,眼泪就会跟着一起出来。 魏昊忐忑地问:“二舅,我是不是说错了?”家义说:“你没说错,你已经听 懂了。我吹的是《 汉宫秋月 》。” 魏昊说:“你再给我吹一段。”家义苦笑着摇头。“我不会吹。有个人会。可 惜已经不在了。” 魏昊看看门口,轻声说:“我认识一个人,他说他妈也会吹。”家义随口问道 :“他妈叫啥?”魏昊说:“叫梅秀玉。” 家义浑身掠过一阵颤栗,震惊地看着她。“你知道梅秀玉?”魏昊说:“她是 我们的救命恩人。”她指指家义手里的竹箫。“这支箫就是她的。” 家义低下头,轻巧的竹箫在手里突然变得难以承载。细巧的箫孔就像是时间的 眼睛,带着黑洞洞的疑问凝视着他。他问魏昊:“她的箫咋会在你这儿?” 魏昊脸上浮起一片红晕,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她儿子送我的。”家义问 :“他儿子是谁?在哪儿?干啥?” 魏昊停了半天,像在措词,又像在运一口气,最后说:“他已经死了,叫砖压 死的。”她说得很轻,如同一阵箫声,从悠远的夜空传来,带着一种倾诉的苍凉。 这个死讯比梅秀玉的死更让家义感到意外和震撼,就像在一块旧伤疤上又拉出 一道新伤,令他感到世事的错综复杂实在有点儿不可理喻。他看着魏昊,看出了她 的哀伤和这些哀伤背后隐藏的秘密。它们就像深潭一样,表面平静却深不见底。他 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天有两只麻雀在益生堂天井的檐下灵动地相互顾盼。那个女人 跟魏昊今天的年龄相仿。那天的悲与喜纠缠了他一生一世。他问魏昊:“你跟她儿 子咋会认识?”魏昊说:“我在砖厂做工的时候,他也在那儿。” 家义又把箫拿起来,这回吹的是《 梅花三弄 》。梅花凋谢了,可是她的香 魂还在。 魏昊问:“二舅,你咋知道梅秀玉会吹箫?”家义说:“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 他怕魏昊寻根问底,又说:“她还有个姐,跟你妈是妯娌。”魏昊说:“我知道。 梅秀玉死的时候,是我妈穿的老衣。”她这么说,似乎也是为了向家义强调自己和 张波的关系带着某种历史渊源。家义问她:“你妈咋会去给她穿老衣?”魏昊说: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还小。” 门外响起魏学贤和家慧说话的声音。魏昊劈手从家义手里抽过竹箫,慌乱地躲 进里屋去了。家慧进屋,看见家义一个人愣怔地坐在那儿,便问:“昊昊呢?”家 义说:“在,刚才还在这儿。”他脑子里木木的,里面无声无息地叠印着许多模糊 而杂乱的画面。家慧看他表情木然,以为他是被酒烧的,说:“你今儿又喝多了, 去我们床上躺会儿。”家义连连摆手。“我没喝多。你要有酒,我还能再喝。” 魏昊从里屋出来,说店里有事,要赶紧回去。家慧说:“你忙了半天,也没好 好吃口饭,等吃了晚饭再走。”魏昊说:“店里事多,陈鹏一个人忙不过来。”家 义说:“我跟你一起走。”他想同行的目的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家慧拽着他,非要 他醒了酒再走。魏学贤也说:“你再坐会儿,我俩说说话。” 魏昊走了。家义突然抬眼朝四壁看看,怪异地一咧嘴。“姐夫,你这间屋都快 成法庭了。” 家慧以为他说的是酒话,魏学贤却很认真地看着他。 家义玩世不恭地笑着,说:“我是被告,到这屋来的人都是原告。”他数着手 指头。“五姐,洋洋,大哥,轮流在这儿审判我。” 家慧说:“你真是喝多了,尽说些没边儿的话。”家义指指心口。“我没喝醉, 我这儿明白得很。要说醉,二十年前我是醉的,现在我醒过来了。”家慧说:“醒 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别再提。” 家义摇着头,嘴里哈出一股浓浊的酒气。“不提是假的。就是我不提,别人也 会提。这二十年的事,件件都跟钝刀子一样,慢慢割我的心。我现在整夜整夜睡不 着觉,两眼一合,眼珠子看眼皮,想看不想看的都在上头。早起梳头,头发掉一地。” 他把脑袋低下去,露出头顶,“你们看,顶上都秃了。” 两人欠过身,果然见他顶上的头发稀稀拉拉,头皮历历可见。魏学贤宽解他说 :“有些事,你要会想。不是你的责任,别总往自己身上揽。” 家义眼光迷离地说:“姐夫,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我这一辈子,我 这一辈子……”他摇摇头,好像一辈子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浓 烈的酒液在他胃里像烈火一样炽热地燃烧着。他突然把外衣解开,撩起里面的毛衣, 露出贴身穿的白衬衣,手伸进去,把上面的兜兜翻出来,像舌头一样吊着。“早几 年,我这兜里四季装着两指宽一个小本本,里面记着我的出身,简历,家庭基本情 况,连汪苏、汪若的出生时间,接生大夫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就怕填表写材料的时 候前后对不上。一旦对不上,你就是长一千张嘴都说不清楚。” 家慧皱着眉催他:“快穿上,小心凉着。”家义把兜布胡乱往里一塞。“那会 儿,人人都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相信!我提醒自己多做事,少伸头。多 往外头拿,少往怀里扒。多听组织的,少想自己的,打着电筒走路,夹着尾巴做人。 结果呢?我还是我。到六六年,还是被打倒在地,又被踏上一只脚。这时候我才明 白,人家从来就没对我另眼高看过。”他把茶杯端起来咕嘟咕嘟几大口,似乎这几 十年说过的那些他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的话,做过了却被证明是做错了的事,都 在眼前汇聚成一堵墙,压迫着他的良知,使他的灵魂在这种反反复复的逼迫中经受 着煎熬。 家慧唏嘘着,歉疚地说:“也许我不该急着叫你跟大哥和家贞见面。我是想, 断了的线都能续上,何况是断了的血脉呢?” 家义突然想到梅秀玉,想到刚才跟魏昊的一番对话。他用极度伤感的口气说道 :“有些东西,断了就是断了,再想接也接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