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别呀。”他急了,又来拉我,“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除了我你还能找 谁?”又突然想起来,“你男朋友呢?他有没有帮你?络络,是不是他向你借钱 的?” 我当然不想告诉他真相,这事关系到枫的自尊和尴尬情况,而且如果告诉了, 他一定会指着我鼻子再来一堂思想教育课,他就是这样的人,永远防患于未然, 一步一个脚印踩着规矩。 “不是。”我说,“是我赌博欠人家的。” “啊……”他还是结结实实地震惊了,“你竟然会赌博?你到底和什么人一 起玩的?” 坏了,他还是当了真,我真受不了他这副严肃的面孔,最主要的是我不知道 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你一定要当心呀!”只见他满脸沉痛,恨铁不成钢,“不要被别人骗了还 不知道!” “是被别人骗了还在替人数钱吧?”我不屑地嘲笑他,“夏平,就这么点钱 就把你怕成这样?是不是平时家庭影院看多了,你这样以后还敢和谁结婚?” “住嘴!”他暴怒,“络络你太任性了,你就是这种臭脾气,倔强、骄傲、 自以为是。” 我不理他,转身冲出门去。何必顾虑太多,畏首畏尾,如果要做就不要怕。 但是,我没有钱。 回到家里,我把角角落落所有的钞票,包括以前存的纪念金币也找出来,连 同银行存款,不过几万块,再加上夏平银行存款,也就十五万左右的面额。 靠在床上,我有些虚脱,原来钱是这么一个要命的玩意,果然一分钱能逼死 人,可我更倒霉,我的身后,是三十五万块的赤金白银。 许是受了惊,晚上,我开始做噩梦,在雅客吧幽暗的光线下,我正同枫卿卿 我我,他如初时见面的样子,在纸垫子上缓缓写着字,一面微笑看我,看得我心 花怒放。 突然黑黝黝的几团人影朝我们走来,看不清面目,他们扣住枫的手腕,把笔 从他手上夺下,一路推着他往门外走去,剩下我满目惊恐,如泥雕木塑动弹不得, 眼睁睁看他被人带走。 满头大汗从梦中惊醒,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月光如水洒在床前,一地白光, 我忽然觉得委屈,回想与枫从认识至今,不到四个月的时间,足够一些人结婚订 婚了,可我们却仍在起跑线不远,而且磨难重重。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问题。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课,躲在床上装病,汤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这 孩子。”她一迭声地诉苦,“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在外面野,现在又生病了,你 爸爸出差回来后我怎么交待呀?” 我说我没事,睡睡就会好,中午时,勉强被她灌了一大碗内容模糊的热汤后, 我的房间才安静下来。 可我还是睡不着,在床上滚来滚去任何姿势都不安生,爬起来打萧瑟的手机, 已关机,想了想,起来换衣服,把门反锁,从窗户爬了下去。 雅客吧还没有开门,他们一般是下午两点营业,于是我找了对面的一家咖啡 馆,在玻璃窗下面等着,这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因为是工作日,街上人并 不很多,人们脸色油润,神采奕奕地从窗外走过,我喜欢这种阳光,也曾这样心 满意足地走在人群中,一切小小的快乐,失去了才知道好。 不,我并不后悔,我只是在叹惜。 雅客吧的人都是懒鬼,一直等到墙上的指针对着两点一刻,才见了一个人进 去开门,我继续静静等着,阳光透过玻璃窗,果然是一室阳光。沉溺其中,我略 略有些明白了萧瑟的梦想,只要照得到阳光,天大的心事也会少些阴影的,唉, 一室阳光。 我手里捏着咖啡馆的餐巾纸,又向老板娘要了一支笔,坐在那里俨然一个苏 枫,我也要学着像他一样在纸上写字。偶然的地方、偶然拈一张纸,再偶然地写 下话,那句话会不会是心里话? 我低下头,看自己写:枫、缨络、一室阳光。 笔尖凝住,我看得眼熟,仿佛有这么一张纸条,是它的原身,上面写:苏、 cherry、一室阳光。 我突然跳了起来,打翻桌上咖啡。 “唉呀!”有人叫,店员拿来抹布在我身上掸拂,但我不在意,我只是看着 桌上的餐巾纸,它已经湿掉,字迹模糊地泡在咖啡里面目狰狞,想不到,雪白芬 芳的纸张与醇美滑润的咖啡,烂在一起是这种模样,像刚用完的手纸浸在污水便 池里。 这个想法太过恶心,我立刻弯腰吐了出来,那店员更是大声尖叫,老板娘抢 了抹布亲自上阵,好不容易把我清理安顿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住地说,眼泪不争气地滴下来,把前胸的衣裳湿 了一片。 老板娘以为我有什么疯癫症,叫人重新做了一杯咖啡送给我,不收钱,自己 小心地在远处静观。 我哆嗦着在座位上坐下,忍住眼泪,面转向窗外,这时,我看到萧瑟进了雅 客吧。 唉,一直以来,我知道是有问题的,我和枫之间始终存在问题,那个电话、 他勉强的吻、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一直都知道,但是却心存幻想,努力骗自己。 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事也有萧瑟的份。 回头看,我认识她近两年了。她骄横、聪明、不在意是非世俗,曾经有一度 她是我的榜样,我学她泼辣的口气,当她的京片子正被本城口音渐渐同化的时候, 我却故意咬着不地道的字眼冒充京腔,我欣赏她的打扮与不羁。可是,我原来并 不了解她。 阳光依旧普照众生,我却冷得可怕,热咖啡只在嘴里是热的,一路滚下了肠 胃后,热量立刻无影无踪。 唉,一室阳光! 我在咖啡馆坐了很久,手足冰冷,三岁时,爸爸骗我说一天连吃两个柿子会 中毒;八岁时,夏平骗我说论辈分他是我叔叔;十一岁时,语文老师骗我说要给 我单独补课,可到了我家后她只会陪爸爸喝咖啡。这么多年,我记得这么牢,是 因为只有这几次我被人骗过,可现在,我又明白,这些根本不算是欺骗。 刚认识时,萧瑟老是说:“你丫就是命好!”现在想来,她是看不起我的吧, 可看不起我也同我混了两年。人到底有几层面目?她是那么的爽朗,不顾一切地 说话做事,敢于在街心骂警察,指责流氓欺负女孩。我始终相信她,也许粗俗, 但是正义真实。 夏平曾经骂过我:“你就是那种人,吃屎也要吃屎尖!”现在我终于吃到屎 底,我并不很难过。 四点半时,我镇静地起身出门。老板娘松了一口气,送瘟神一般笑着送我出 去,又担心地看我走进对面的雅客吧。 萧瑟穿着雪白的工作服,白毛衣配白短裙,足下雪白长靴,她半黑半蓝的长 发如一波小小瀑布,在雪白底子上扫来扫去。她正同阿伦说说笑笑,回过脸瞥到 我,一愣。 “络络,你今天下课真早。” “是,今天我逃课。”我说,走到阿伦对面,苍白的脸色最适合来娱乐场所, 因为灯光五彩昏暗。 “你坐一会儿吧。”她说着自顾自回身去搬椅子。 她已经很久没有说我:“你丫真孬,真横,整个一笨蛋……”这一类的话, 她在同我疏远,我怎么早没发现。 她现在根本很客气。 “咖啡。”我对阿伦说,坐好后,又忍不住在眼角去瞟萧瑟。 她的背影很美,长腿细腰,骨细肉均。她是那种俗称圆润身材的女子,旁人 看了纤细,可一把摸上去满是馥馥的润肌,而且她有玲珑的曲线和娃娃脸一样的 面孔,水晶眸与樱桃唇。 我早该知道,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人,阿伦为了她在这里工作,苏枫为了她 在纸上写下一室阳光。 坐在酒吧旁,我面目冷静,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只是静静喝完咖啡,然后, 拿起外套走了。 临出门时,萧瑟过来问:“怎么这么早?今天你的脸色很差。” “我有心事。”我说,“瑟瑟,以后再告诉你。” “嗯。”她随口答应,果然没有再问。她知道的,我为了什么心烦,她不想 再听一遍自己的计划。 “雅客吧的名字是ARK 吧?”我指着招牌,问她,“原来是个英文名字呢。” “当然。”她笑,“如今什么东西有个洋名字就值钱,这点你难道不知道?” “哦,那你有没有英文名字?”我故意问,“这样出来混也比较行得通吧。” “没有。”她嗤之以鼻,“我又不是夜总会做的,要那玩意有什么用。” 她不肯说,我想,那也许是一个亲昵的称呼,cherry,樱桃,又不自禁地看 了眼她娇艳的红唇。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开门进屋,汤姐见我像见到了鬼:“络络,你不是在楼 上?我刚才上楼看过,门反锁着,里面是谁?” 我说里面没有人,让她找钥匙把门打开。多可笑,这时候我仍然是清醒的, 知道自己不该爬阳台,因为,我现在情绪不稳定,如果一个人还怕死,他就是理 智的。 夏平在晚饭后来找我,关上门,他把一扎砖块似的人民币丢到桌上,道: “一共十万块,再多没有了。” 他不知道,这还是不够的。我想了想,接过来,说:“谢谢你,夏平,我会 还你的。” “随便。”他还没消气,愤愤道,“络络,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是。”我说,“我知道。” 我的声音低低的,像个临审的犯人,虽然什么也不想说,可是到底没了力气。 他察觉出不妙,过来看我:“你真的生病了?我还以为你是生气了所以不上 学。” “夏平。”我拉着他的手,只是一个劲地说,“谢谢你……” “你别吓我呀!”他冷汗也出来了,“你怎么了?络络,一定发生什么事了, 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茫然地看着他,“你看我怎么了?没事没事,真没事。” 他问不出我的话,有些事情,如果一个人不肯说,没有人能逼得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