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张忠良啼笑皆非,走到门边的桌子上摊开一本签到簿,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 还不到八点。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时间,放下笔,找到贴着“张忠良”名字的写字 台,打开一个个抽屉,内中不是烂纸碎片,便是空空如也。他觉得无事可做,十分 无聊烦闷,随手抓过一份报纸来看。 墙上的钟敲了九下,时针指向九点。睡觉的茶房们陆续起来,打过哈欠伸过懒 腰后,开始懒洋洋地收拾屋子。一个茶房忽然发现张忠良,愣着打了个招呼:“早 啊!” 桌子都摆好了,窗户也开挺了,看出去已日上三竿。到这时,老龚才捧着小茶 壶,就像与同事们约好了似的,又说又笑地一齐走进来。张忠良连忙起身招呼: “老龚,早啊!”“啊,你早,你早!”老龚说完签字。同事们排着队,一个个签 过去。 茶房拿了几个热水瓶进来。张忠良走过去泡了一杯茶,顺便看一眼签到簿,不 想都整整齐齐地写着:八点整到。这使他心里微微一震。 老龚走过来:“张先生,第一天上班,先熟悉熟悉环境,不必做什么的,空余 时间可以看看报纸,总之,同事们怎么做,你也怎么做就可以了。”张忠良:“好 的,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老龚:“好,好,不必客气。” 咖啡馆里,素芬、老木和陈曼秋在座。陈曼秋:“……我这几年舞女做下来, 人是越来越红,但其中的酸甜苦辣,想必我不说,你们也是知道的。现在素芬的生 活有困难,还欠着一大笔债,又想做舞女,老实说我不大赞成,老板郁格菲也不见 得愿意收留你。” 素芬:“曼秋姐,我一家三口要吃饭,每月还要还债,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别 的办法好想。”陈曼秋叹了口气:“素芬一到上海就吃苦,眼看着结了婚可以过好 日子了,没想到又打起仗来,把好日子都给搅了,弄到现在,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老木:“家里没男人,日子就更难了。”陈曼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忠良的消息 吗?”素芬:“前天总算收到他一封信,信上说救护队已经被打散,他一个人到了 重庆,还没有安顿下来,所以回信的地址都没法告诉我们。”老木:“陈小姐,你 见多识广,经常和大人物打交道,他们对局势有什么说法?” 陈曼秋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局势很不好。日本首相东条气势汹汹地发表了 敌视英美的谈话。美国的在华军队和侨民已经撤得差不多了。黄金黑市价从每十两 二万多锐落到一万多,大米黑市价每石也回落到一百多元,这些都说明,上海这座 ‘孤岛’已经无法在四面炮火中维持下去了。” 素芬:“这么说,往后的日子不是更难过吗?” 陈曼秋:“这是肯定的。” 老木把话题拉回来:“陈小姐,你看素芬怎么办呢?” 陈曼秋思忖片刻:“这样吧,我介绍素芬到大世界游艺场去做女招待,专事招 徕顾客,人称‘玻璃杯’。只要年轻漂亮,能说会道,几句话就可以博得茶客好感, 让他们多泡茶,多消费,自己便可多进账。我知道素芬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但人长 得漂亮、温顺,一样会招人喜欢的,不妨去试试。” 老木:“素芬,你看怎么样?” 素芬:“我去。” 大世界游艺场茶楼内,一把京胡拉得抑扬顿挫,倒也十分动听。台上,不知哪 门哪派的梨园后代,把一出古典戏曲中的段落唱得如名山大川般豪气盈天。台下则 是乱哄哄一片,茶客侃天聊地,并不用心听戏。女招待们穿梭其间,端茶的、卖零 食的、扔毛巾的,一派四乡赶集的热闹景象。放眼望去,在座者要么油头粉面、绫 罗绸缎,要么獐眉鼠目、袒胸露肚,明摆着是一处是非之地。 素芬端茶送点心,忙个不停。 一女招待走过,被男人摸了把屁股。于是女人佯怒,打情骂俏;男人们觉得很 有趣,哄堂大笑。但这些丝毫不影响台上的做打念唱以及刀枪棍棒的飞舞。 素芬拿着空托盘走路时,脚下被人使了个绊子,身子失重,直扑到那男人怀里。 男人搂住,嘻嘻地笑:“当心啊,宝贝。”趁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素芬挣脱他, 红着脸疾步离去。 重庆大兴公司业务科的职员们除了扎堆聊天,就是翻看报章杂志。张忠良手中 的报纸被他翻来覆去地看,连广告都看完了,就碰碰坐在前面的人:“嗳,老钱, 报纸还有吗?”老钱回过头来:“你怎么看得这么快?”张忠良:“不瞒你说,我 连广告都看完了。”老钱二话不说,把自己的报纸全部给了他,然后站起来,和前 面的人咬了几句耳朵,一起走了出去。 张忠良环顾四周,发现办公室里的人一连走了好几个,往后一看,见身后那位 同事双腿高跷,正在看书,且看得颇为入迷。他注意了一下书的封面,书名是《南 极风情画报》,上面画着一个裸体女人。看画报的同事见他注视自己,难为情地笑 笑,把画报放低。 张忠良站起来,漫步走过去,见一同事伏在桌上执笔绘画,画的是一个有点像 庞浩公那样叼着雪茄的人头蛇身的怪物,旁边写着“蛇身———领带———裙带”、 “吹牛拍马”、“阿谀奉承”等乱七八糟的文字。画者发觉张忠良在后面看他,顺 手将画揉成一团,并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张忠良再走过去,看见老龚在办公桌的大抽屉里一本正经地在弄什么,仔细一 看,原来是用扑克牌在“起卦”。老龚见张忠良看他玩牌,尴尬地笑笑,收起扑克 :“无聊,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