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出延津记一(2) 又说: " 不是一回两回了。" 老李这才知道,他们这朋友并不过心。或者说,老杨跟老马过心,老马跟老 杨不过心。遂将老杨的座位,调到另一桌牲口牙子老杜身边。杨百顺前一天被爹 打发过来帮老李家挑水,这话被杨百顺听到了。吃酒第二天,卖豆腐的老杨在家 里埋怨老李的酒席吃得不痛快,礼白送了;不痛快不是说酒席不丰盛,而是在酒 桌上,跟牲口牙子老杜说不来。老杜又是个秃子,头上有味,肩上落了一层白皮。 老杨认为自己去得晚,偶然挨着了老杜。杨百顺便把昨天听到的一席话,告诉了 老杨。卖豆腐的老杨听后,先是兜头扇了杨百顺一巴掌: " 老马决不是这意思。好话让你说成了坏话!" 在杨百顺的哭声中,又抱着头蹲在豆腐房门口,半天没有说话。之后半个月 没理老马。在家里,再不提" 老马" 二字。但半个月后,又与老马恢复了来往, 还与老马说笑话,遇事还找老马商量。 卖东西讲究个吆喝。但老杨卖豆腐时,却不喜吆喝。吆喝分粗吆喝和细吆喝。 粗吆喝就是就豆腐说豆腐," 卖豆腐喽─-"" 杨家庄的豆腐来了──" 细吆喝就 是连说带唱,把自己的豆腐说得天花乱坠:" 你说这豆腐,它是不是豆腐?它是 豆腐,可不能当豆腐……" 哪当啥呢?直把豆腐说成白玉和玛瑙。老杨嘴笨,溜 不成曲儿,又不甘心粗吆喝;也粗吆喝过,但成了生气:" 刚出锅的豆腐,没这 个那个啊──" ;可老杨会打鼓,鼓槌敲着鼓面,磕着鼓边,能敲打出诸多花样 ;于是另辟蹊径,卖豆腐时,干脆不吆喝了,转成打鼓。打鼓卖豆腐,一下倒显 得新鲜。村中一闻鼓声,便知道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来了。除了在村里卖豆腐, 镇上逢集,也到镇上摆摊。既卖豆腐,又卖凉粉。用刮篾将凉粉刮成丝,摆到碗 里,搁上葱丝、荆芥和芝麻酱;卖一碗,刮一碗。老杨摊子左边,是卖驴肉火烧 的孔家庄的老孔;老杨摊子右边,是卖胡辣汤也捎带卖烟丝的窦家庄的老窦。老 杨卖豆腐和凉粉在村里打鼓,在集上也打鼓。老杨的摊子上,从早到晚,鼓声不 断。一开始大家觉得新鲜,一个月后,左右的老孔和老窦终于听烦了。老孔: " 一会儿' 咚咚咚' ,一会儿' 咔咔咔' ,老杨,我脑浆都让你敲成凉粉了, 做一个小买卖,又不是挂帅出征,用得着这么大动静吗?" 老窦性急,不爱说话,黑着脸上去,一脚将老杨的鼓踹破了。 四十年后,老杨中风了,瘫痪在床,家里的掌柜换成了大儿子杨百业。别人 一中风脑子便不好使,嘴也不听使唤," 呜哩哇啦" 说不成句,老杨却身瘫脑不 瘫,嘴也不瘫。不瘫的时候嘴笨,而且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两件事 说成一件事,瘫了之后头脑倒清楚了,嘴也顺溜了,事碰事理得纹丝不乱。身子 瘫后,整日躺在床上,动一动就有求于人,这时就比不得从前,眼上、嘴上就得 吃些亏;进屋一个人,眼里就赶紧迎奉和讨好;接着人问他啥,他就说啥;不瘫 时常说假话,瘫了之后句句都掏心窝子。喝水多了,夜里起床就多,老杨从下午 起就不喝水。四十年过去,老杨过去的朋友要么死了,要么各有其事,老杨瘫了 之后,无人来看他。这年八月十五,当年在集上卖葱的老段,提着两封点心来看 老杨。多日不见故人,老杨拉着老段的手哭了。见家人进来,又忙用袖子去拭泪。 老段: " 当年在集上做买卖的老人儿,从东头到西头,你还数得过来不?" 老杨虽然脑子还好使,但四十年过去,当年一起做事的朋友,一多半已经忘 记了。从东到西,扳着指头查到第五个人,就查不下去了。但他记得卖驴肉火烧 的老孔和卖胡辣汤兼卖烟丝的老窦,便隔过许多人说老孔和老窦: " 老孔说话声儿细;老窦是个急性子,当年一脚把我的鼓给踹破了。我也没 输给他,回头一脚,把他的摊子也踢了,胡辣汤流了一地。" 老段: " 董家庄劁牲口的老董,你还记得吧?除了劁牲口,还给人补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