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按约定的时间地点,臻熙到了那家餐厅。按陈夕说的,进了那个包厢。 这是一家海边的餐馆,餐馆外面的一条木制走廊,可以通到近海的沙滩上。这 间包厢里,设置了藤制餐椅和玻璃餐桌,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玻璃门,打开门,走到 外面小小的阳台,可以看见蓝天下碧色的海洋。 虽然已是深夏,又接近中午,海风吹来,竟有一丝凉爽。臻熙看看时间,还是 早上十一点。这时候吃午饭是早了。陈夕提前了吃饭的时间了,吃完了饭,从这里 去机场,还要一个小时。 臻熙等到了十一点半,陈夕还没来。十一点四十分的时候,他终于喘嘘嘘地推 门进来。 “对不起,刚才本来已经要出门的,谁知道院长突然来了,又跟他讲多了半个 多小时,耽误了,真抱歉。”他坐下,抽了纸巾擦脸,然后,他说。 “我说抱歉有用吗?” 臻熙的心里咯噔一下。 “有些时候,即使不说抱歉,也不会有人怪你的。” 陈夕不再说话,拿了餐牌,招呼侍者过来。他的脸红红的,头上渗着浅浅的一 层汗珠。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他不怎么讲话,臻熙也没有说。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他 偶尔抬起头,看了她几眼。这是臻熙感觉到的。因为她自己也低着头,只是感觉到, 有一道眼神,总是往她的方向射过来。 “如果你接受我的道歉,那么,可以原谅我,那天,在你妈妈家里,讲过的那 些,伤害你的话吗?我不要求你忘记,可是,我希望可以,弥补。” 他终于说话了,却还是在,关于抱歉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 那天的话吗?其实臻熙并没有记在心里。不过,感觉不舒服,那却是真的。 “都过去了,提了也没用。今天的海鲜餐,非常好吃,这就算你补偿了,好吗?” 她说着,还是没有抬头。 桌面上,推过来一个红色锦盒。陈夕的手把它打开。 “这对戒指,是我专门为我们打造的。本来,是为了拿来当我们的婚戒。它的 上半部分,是可以合拢的,合起来,就是一个心形,里面有我们的名字。我打造这 对戒指的时候,那个老师傅很奇怪,说,怎么我们的名字是一样的,因为拼音看起 来,就是三个x 加三个i ,xiandxixi 。后来,我干脆就把它写成了中文。这样工 序又复杂了许多。不过那个老师傅却不介意,他非常乐意地帮我改了过来。那点缀 这个心形周围的碎钻,是我在南非找来的。不是很值钱,但是却是最难以实现的工 艺。要把小到不能再小的钻石镶嵌到这个小小的地方,是很费了一番工夫的。那个 老师傅,也把它当作挑战来对待。这个戒指,做了三个月,它出来的时候,那个老 师傅,就像完成了一件大工程一样地,激动得兴高采烈。他还祝福我,祝我新婚快 乐。” 那对戒指,是全白金的质地,碎钻在戒指上,闪耀着清朗的光芒。都是复杂的 中文字,但是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夕and 熙熙。 “你忘了我的英文名,是c ,不是x 。我的出国护照上都是写c 的。” 合上了锦盒盖,臻熙把盒子推回去。 “现在说这些没有用了,谢谢你的心意,我非常感激。但是,我已经不会接受 了。” 锦盒摆在桌面上,再一次烘托出这种尴尬的气氛。鲜红的血色绒布面,它就像 一个流浪而没有家的孩子一样,孤独地等待着别人的收容。但是,它已经是多余的, 没有意义的,怎么样,都得不到祝福。 陈夕拿起锦盒,那锦盒捏在他手里,让人感觉,他是要捏碎它。 臻熙看了一下时间,十二点五十分。 “我该走了。” “你现在去机场?” “嗯。去到那里,时间也差不多了。”臻熙站起来,跟他告别。在她走出了包 厢的时候,陈夕还在里面坐着,不说话。 她在停车场发动了汽车,露天停车场到餐馆的大门间,有一段柏油路。她已经 快开出餐馆的大门,就在很突然的一瞬间,一个人影,从她面前掠过,陈夕站在她 的车前面,她踩着脚刹车,转动着方向盘,想避开他。车子滑向了一旁的树林。刹 车滑行距离不够她避开这些树干,一声撞击,她头昏目眩,惊魂未定。 下一刻,她感觉头顶上,凉飕飕的。 在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臻熙依然有一种恍惚而无法确定的迷茫。她感觉到头 上一阵刺刺地痛,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抱着纱布。 “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陈夕就坐在她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你突然间跑出来,不知道这样我会撞伤你吗?你不要命了?” 臻熙只是话说得重些,扯到了头上的伤口,就觉得有一种很痛的感觉传来。她捂着 自己的头,掀开了被单,准备下床。陈夕用手按住了她。 她应该是撞车的时候昏迷了。她昏迷了多久? “你还要再等一下。等一下你的全身检查报告出来了,你才能走。” “我不过就是磕碰了一下,就要做全身检查?” “不检查我怎么知道你哪里有伤!” “我没事,我要走。” “不行!”他也很坚决,死命地压着她。“再有半个小时吧,等看了结果,没 事马上就走,好吗?” 同病房里的人都在看着他们。臻熙不想成为焦点,只好顺从他。 “刚才我只是一时情急,才如此鲁莽的。我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好在你 的车有安全气囊,才没有出大问题。碰出来的外伤,我已经帮你包扎好了。现在就 看有没有内伤了,我也一直在祈祷,千万不要出事,我的宝贝儿。” 听到他最后一句,臻熙对着他瞪了愤怒的一眼。 “不要再那样叫我!” 陈夕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反应。唯一的,就是压着她,不让她有任何想走的动 静。 “那辆车已经交给汽车修理厂了,不用担心。” “我的包呢?” “在这儿。” 臻熙拿回自己的包,掏出手机,屏幕上一片黑暗。再按开机键,显示,电量不 足。 “刚才响了好多声,我没有接,后来我把它调成振动模式了。”陈夕像在向她 解释。臻熙气得把手机扔回了袋子里。 又等了好些时候,一个护士小姐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袋过来。 “陈教授,这是你朋友的检查报告。”那个护士小姐脸红红地,看着陈夕眼光 暧昧得说话特别甜腻。 “谢谢你,田护士长,要不是你的帮忙,恐怕报告没有那么快出来。” “你太客气了。有空过来,一起喝茶?”那个护士小姐递过一张卡片纸,“这 是我的电话,报告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陈夕轻微地点头,像是应允了。那个护士小姐慢慢地微笑满面地转身,走出了 病房。陈夕掏出了那信封里面的东西,翻看起来。 “还好,没有内伤,只有额头这里有淤青,是撞击碰出来的。” “那可以走了?” 臻熙掰开了他的手,径自下床,出了病房。陈夕拿着牛皮纸信封袋,跟着跑出 来。走出了医院大堂,臻熙才发现,原来已经天黑了。 “现在几点了?” “晚上七点。” “这么晚!他一定很着急的。” “你去哪?” “回家。” 臻熙上了一辆的士,陈夕竟然也跟着坐上来。 “我回家,你跟着我干什么?我是回我自己的家,不是要回我妈妈的家,我们 不同路。” “你现在这样子,我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家吗?”说完,陈夕嘱咐了司机开车。 司机一边开,一边在问要去哪。臻熙只好把地址报出来。 的士在巷子口就下了,陈夕一直在她身后跟着。拐了几个弯之后,他突然跑上 来,拉住她的手。 “你确定你是住在这里?” “是。” “这就是程旭给你的家?在这种地方?” “是。” 走到巷子的尽头,臻熙看到了家里的灯光。看见了灯光,她就知道,程旭回来 了。她大喊了一声,阿旭。院子里的铁门开了,程旭从里面跑出来。他看到她的时 候,直接就过来,抱住她。 “你终于回来了。” 臻熙有一刹那,感到一种回归的激动。她抱紧着程旭,紧紧地抱着他。一会儿 之后,她才指着自己头上的纱布包头,告诉他,事情的经过。程旭也看见了后面跟 着的陈夕。他拉着臻熙的手,只说了一句,谢谢你,送我的太太回来。 程旭没有要邀请陈夕进屋里坐坐的打算,他们两人就径自回到院子里。在臻熙 进屋时,她回头,看到,在巷子转角的路灯下,陈夕像一尊蒙着黄蜡的雕像,一动 不动地,在原地。 手机里面有八十八条未读短信,和二十四个未接电话,写的都是程旭的名字。 在机场里等不到你的人,打电话又一直不接,后来干脆就变成已关机了,我就 打了电话给妈妈,妈妈说,陈夕约你吃饭,你答应了。我想,你应该是跟他在一起 的。 你怕不怕我不回来了? 怕。如果你真不回来,那我也认了。不过,我选择相信你。因为你知道我会一 直在这里等你的。 屋里虽然开了空调了,可是为什么温度还是那么高?躺在程旭的身上,他的身 体很热,像个火炉一样的阁楼里,热情久久不肯散去。 程旭翻身把她压住了。 我也想过,假如你真的不回来了,我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 我会带着两本红艳艳的结婚证书,去把你抢回来。 你要知道,如果我人不回来,那心也不会回来的,有结婚证书又有什么用呢? 程旭猛然抓紧她的肩膀。身体像分不开的胶水粘紧了一般,他发狠地将臻熙吻 到窒息。在残留的一丝空气中,她寻找不到她的理智。她的手在他背上,狠命地抓 着,阁楼里那越来越浓的情潮,像蚕茧一般地将他们包围。 温度终于降下来了,他们的脸上,身上,都糊满了水迹。是汗水?泪水?说不 清。她,遍身都留下了他啃吮的痕迹。 程旭说,就算如此,结婚证书也能证明,在道德上,法律上,我们不能分开。 在我的心里,我也不会让你离开。如果你还是非要离开我,那只能说明,我已经失 去了吸引你留下的条件,一定是我的原因,才会让你舍我而去。我已经警告过你, 结了婚,我就不会离婚。生生死死,你我都是要绑在一块儿了。如果真有不得已的 那一天,我会生不如死的。就算现在假设如此,我也已经痛不欲生了。你不要再折 磨我了。如果结婚证书对你来说证明不了什么,那么对我,那就是一辈子的承诺啊。 我已经想得很累了,不能再想了。 汗水和泪水糊了她的眼。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感动。程旭好像从来不说 爱到生死的话,可是一说,却让人不能无动于衷。 她在他的怀里,只能叹息着,用热情澎湃来回应他。 有些事真的过去了,就过去了。有时候想,没有程旭,会不会,有她和陈夕修 成正果的今天? 也许,冥冥中自有注定,注定她的良人,不是陈夕。只是上天用了很长的时间, 才让她明白过来。 如果有错,就错在当年,她坚决不肯跟他一起出国留学吧。如果有错,就错在 当年,刚好碰上了程旭,碰上了这样一个傻瓜。 在爱情的世界里,爱的人,都会变傻。因为即使是明知道不会受益,还是一样 会,奋不顾身,像飞蛾扑火一样的,抢着自以为是的光芒,自取灭亡。 一场酣畅淋漓的坦白,持续了大半夜。在沉沉睡去的时候,总感觉身边的人, 身体的热量,暖暖地难以散去。 早上,臻熙做好了早餐,程旭还没有醒。她爬上阁楼,看到他还在睡。 在他身边悄悄地躺下,鼻子里吸入的是他浓浓的汗味。他的肌肤在她的手上, 泛着凝结了水珠绷硬的感觉,他均匀的呼吸和浅浅的鼾声,像在拉着清晨与鸟儿共 鸣的协奏曲。 因为她的骚扰吧,程旭的身体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眼神慵懒。 她吻下去,他突然睁大眼睛。 “不要刺激我,这样就算我现在很累,我也会有反应的。到时候是你得不偿失。” 臻熙爬起来,拉着他起床。他半眯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打了一个哈欠, 他抱住了她。他的鼻子开始在她脖子上蹭着。 “怎么好像没睡多久,就天亮了?” “都是你咯,都不看看时间,拼命地难为人家,也难为自己。我倒无所谓,我 是老板,时间我自己能控制,你还要上班的,就不怕迟到了,被你老板骂?” “现在几点了?” “七点半了。还有半个小时可以给你刷牙洗脸穿衣服吃早餐……” 他的鼻子,已经移动到了她的脸上。他咬住她的唇,让她说不出下面的话。 “你开始像我妈妈一样,早上起来就罗罗嗦嗦地,催着我上学,上班。她管了 我二十几年,现在轮到你了。” 臻熙推开他,让他不能再袭击她的脸和唇。 “昨天我把你公司的车撞了,应该没事吧?” “没事,账单给保险公司就行了。” “今天早上呢?要自己去打的了。你还不快点……” 程旭揉着自己的眼皮,慢吞吞地起床。 “你好像很累的。要不要……请假休息?” “我请假,跟我老板说,昨天晚上因为跟我老婆……”他中断了一会儿,眼神 有些魅惑,“……睡到太晚了,今天太疲劳,就不上班了,怎么样?” 臻熙锤击了他的眼几下,算是教训他了。 哪有人像你这样去请假的,傻瓜。 对于昨天她和陈夕的事,程旭真的没有放在心里。这让臻熙,非常肯定地觉得, 这是一个不一样的男人。他的心胸,像海一样宽广。这也证明,她的选择,是不会 错的。 晚上,在去妈妈家的时候,她在楼下,又遇见了陈夕。 “你的伤口怎么样了?”陈夕问。 “没什么,就等着散瘀了,不疼,没问题。” 他应该是刚刚打球回来,满身汗水,整件球衣都湿透了。沉默了一阵,没有找 到话题。臻熙开口结束了谈话。 “我先上去了,你这个样子,小心着凉啊,快回去换衣服吧。” 转身想走,陈夕拉住了她。他的表情,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张口。 “如果我一直想不通,该怎么办?”他开口了,却提了这样的难题。臻熙不会 回答。她甩开了他的手,转身离去。 上楼,透过窗户,她看见他坐在楼下,很孤独的样子。过了一会,她就看见他 买了小麦面包回来。 这就是晚餐吗?看看时间,这个钟点去学校饭堂吃饭,应该是刚刚好啊。 估摸着他上楼,臻熙开门,刚好看见他上来。 “你晚上吃什么?”她问他。 陈夕仿佛也很惊讶似的。他举了举手中的面包。 “就吃面包?” 他点头。跟着,开门,关门,厚厚的铁门,隔绝了她的注视。她有一点烦燥, 有一点对自己的这种烦燥,感到不安。 端着手里的饭盒,她还是有点烦躁。陈夕开门的时候,看到她,他瞪大了眼睛。 饭盒在他手里打开,蛋炒饭热腾腾的烟雾冒出来,香味也跟着四溢飘散。他楞 楞地呆在那里,很奇怪地瞧着她。 “为什么给我做饭?”陈夕问。 “因为看到你只吃面包晚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提醒你要多照顾自己一下。” 她往后退了两步,因为他的突然向她靠近过来。 “这只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你总不能靠着面包过日子吧。你以前也会去饭 堂吃饭啊,还有,你不是还会自己做饭吗?虽然你只会做西餐,但只要能吃到一点 比较有营养的东西,那样才不会折腾你自己的身体。总之,不管怎么样,吃面包晚 餐就是不好……” 完了。臻熙还没说完,她就知道自己又做错了。这么多事干吗?这么无聊地关 心他做什么,他……她已经退到了墙边,陈夕已经把她逼到了墙边。 “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臻熙推开他,径直准备开门走人。他的脚步更快,眼前的他,挡在了她的面前。 门口被他堵住了。 “这只是睦邻友好的行为,你又何必多想呢?” “想起我们从前的关系,你又怎么阻止我多想呢?你以前就说过,要跟我到死 才分开的,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呢?你一定是因为想报复我,所以才跟程旭结婚的, 对不对?你不过就是因为我对你的忽略,所以想警告我,让我以后不要以为你一定 会在原地等我,所以,才会这么做的,对不对?肯定是这样的,肯定是。我已经知 道错了,我很后悔啊,如果我不是自以为是地认为你一定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那 么放心地把你晾在一边,以为什么事都没有。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我简直就太 笨了,我以为就算我没有做得很好,你也不会怪我,可是……我真的知道错了,熙 熙,你就原谅我吧,原谅我,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不会的。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那时候,我会一心一意地照顾你,让它好好地来到这个世界,不会再有伤害你的事 情发生了,我以后也不会因为冲动而打你了,那都是我失去理智的行为,你就原谅 我,不要再将我推开,好吗?好不好?” 真的很烦。刚才的烦燥,就是害怕他这样子的胡思乱想吧。如果她对他,变得 很冷漠,看到他不会照顾自己,还无动于衷,她心里是真过意不去。她想,就算是 个普通的邻居,也有和睦相处互相帮助的时候吧,所以,她炒了饭给他吃,想劝他 好好照顾自己。 最怕的,最怕的,就是他这样,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你让我走,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早就原谅你了,真的。只是,我们以后, 只能是朋友。如果你觉得做朋友负担太重,那么,就当个陌生人吧,这样对大家都 好。就像以前一样,在路上见面都不要打招呼,这样最好。” 乘着空档,臻熙拉开了门。在她快要跑出铁门的时候,一股很大的力量,将她 拉住,压在了门框上。陈夕的脸凑过来,开始肆意地亲吻她。她试图推开她,但他 的力量,压制住了一切。 即使有人经过,陈夕也没有停止他的侵略行为,臻熙的脚要抬起来踢他,让他 快了一步压住了,她的手脚,现在都被束缚住了。 他的行为开始在她的烦燥中增添了厌恶。她只剩下头壳的转动,来躲闪他的蛮 横,过路的人都在轻声耳语了,这种行为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等到他终于放开她的时候,她赏了他一巴掌,气汹汹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在进入自己家里的时候,臻熙简直,要崩溃了。 那门口的一幕,被很多人看到了。那时候是下班时间,是楼梯间里来往人最多 的时间。同一个小区住的都是学校里的教职工,很快的,流言四起。 徐丽娟当仁不让,第一个来质问臻熙。 “我不是说我不相信你,但是就算你被他胁迫的,这种事情对男人来说,也不 过是锦上添花似的风流艳事。可是对女人来说,这就是致命的打击了。之前他们在 篮球场里打架,就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现在又搞这么一出。这事儿,如果让程旭 知道了,你怎么办呀。” “程旭才不会像你那样多心呢。他相信我,我是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的。” “如果这件事只是你们三个人之间的事,也许他是可以不介意的。但是流传得 太广了,任何男人都忍受不了的。谁愿意让人背后戳着脊梁骨呢!” “他不一样的,妈妈。” 徐丽娟看着臻熙,良久。 “但愿如此。” 什么叫致命打击呢?根本这件事不过就是陈夕在强人所难。程旭他心里一定很 清楚。 每天晚上到妈妈家吃完饭,吃完饭再一起回家,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程旭通 常会六点半就到家,只要他不用加班。如果他不能按时回来,他一般都会先打电话 来的。晚上,已经等到七点了,他还没回来。 “你打电话找他了?看他是不是有事情在忙?” “已经打过了,没人接。” 臻熙和妈妈猜测了很多情况,最终都否决掉了。程旭很少这样没有交待的,他 一出现这样的情况,倒叫人担心不已。 直到晚上,他才终于打电话来。电话里,他的声音,懒懒的。 “我已经到家了。你也回来吧。” “你说你在哪里?” “在我们的家里。你快回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等臻熙回到家里,她进门,厅里只点了一盏夜明灯。到处是那样的昏昏沉沉, 像了无生气一般。 “你怎么回事?怎么自己先回家了?吃饭没?是不是跟老板去应酬了,还是开 会开晚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程旭坐在厅里,面无表情地坐着,他的手轻轻地敲着沙发扶手。布艺沙发发出 噗噗的声响。 “先坐下吧。”他的声音很轻,也还是那样的慵懒。 臻熙听话地坐下了。 “今天我听说一些事了。” “听说什么?” “听说,你和陈夕,在楼梯间里接吻,吻得难舍难分。是吗?” 程旭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说笑。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一点都不好笑。 他怎么会拿这种事情来说笑?他要说,也一定会气呼呼地说,你又给我惹事了,罚 你明天煮我爱吃的午餐。不准偷懒。 就像从前。 臻熙不知道他的话里带了怎样的情绪。总之,那语气听起来,丝毫也不是从前 的那股子语气。很像是纯粹的一种质问。跟刚才妈妈问她时一样。 “你听说了?”臻熙有些心虚。“那是陈夕强迫我的。” “那怎么会是在他的家门口?你到他家里去了?去做什么?” 去做什么?做什么?臻熙一五一十地解释,解释她的所作所为,那是简单不过 的一种朋友之间的关心罢了。她不过就是认为他不应该这样亏待他自己,想提醒他 一下而已。 这怎么就没有人相信了呢?难道真的,从前的恋人,是做不了普通朋友的? “你还是很关心他,你还是很在乎他的感受。”程旭像是下结论。 “我真的没有,老实说,他自己怎么过本来我是不该过问的,但是……” “但是,你过问了。因为你担心他吃得不好,穿得不暖,甚至,你还动手去照 顾他。” “这就跟你照顾宁雅心一样的,不过就是不想他为你伤心难过而糟蹋自己而已。” 程旭的眼里,有闪亮亮的光。 “这是你的想法。我可以很坦白地告诉你,自从跟你结婚之后,我就没有对宁 雅心怎么样了。我一直如此,坦坦荡荡。而你呢?你有时候会三心二意。你不能否 认。陈夕对你一直念念不忘,他甚至可以为了你跟我打架,当着所有人的面,没有 禁忌。这是他的声誉问题,而他,不管不顾。所以,你任何的一个小动作,都有可 能会让他误会,而,你,并没有避忌。” 程旭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或许,你们背地里,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你隐瞒了我。你不诚实,不 忠诚了。 “我……”臻熙有些无力,程旭的这种反应,正正是她始料未及的。“那你认 为这是什么意思?你直说好了。” “我就是认为,你根本没有忘记他。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他对你不好,没有 尽到他应尽的责任。所以,你背弃了他。而当时,刚好我也是在低谷的时候,我就 被你欺骗了。” “你说什么欺骗,你是说,我在骗你?” “你有没有,自己心里清楚。” 程旭的语气很平和,内容已经像是在吵架,可是,听起来却像是在闲聊。这是 他的最高境界,他从来都可以把任何事情“化干戈为玉帛”的,即使他心里有很多 的愤怒。 程旭说出了一句,非常平静的话。这句话,几乎要终结了今晚这莫名其妙的对 话。 “既然已经没有忠诚,那么,我们离婚吧。这样你就不用烦燥了。你可以跟他 在一起,我只是你们的障碍。我不想当别人的第三者。” 我们离婚吧。 这个男人前天晚上还在强调,他自己的论点,我只要结婚了,我就不会离婚。 可是,仅仅是过了四十八小时,他就反悔了。 “你知道你刚才说什么吗?” “知道,我要离婚。” “就是因为这件事?” “我过不了这道坎。请你原谅。”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跟你说这是他胁迫我的。我跟你说我送饭给他是可怜 他。你说你会相信我的,可是,你现在,却在怀疑我……不,你根本就已经有定论 了。你不相信我跟你结婚,是因为我爱你。” 他的眼睛抬起来,夜明灯的光亮,不足以照亮他那双幽暗的眸。 “不要说你爱我,这实际上没什么用处。我不要你爱我。你该爱谁,就去爱吧。 你原来就没有考虑过我的。只是我对你不死心,我死缠烂打,我执迷不悟。” 你当初给我十年的时间,就是为了拒绝我。我当初也跟你说,十年,如果你还 在原地,请你爱我。你是还在原地,只不过,你爱不了我。 最后的一句话。他开门出去了。一整晚,没有回来。 没有开空调的阁楼里,热得像个烤炉。程旭从来不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说是 这种小巷子里,很容易出状况。何况这是平房,更危险。有时候她自己晚回来,他 都要到巷子口去接她,他怕她有危险,可是,现在,他却把她一个人扔在这空荡荡 的房间里。 很突然。真的很突然。为什么?为什么他过不了这道坎?难道真是妈妈说的, 流言太广,他受不了了?连他也要委屈她了是吗?她真的错了吗? 枕头上,有他的味道。他们相识多少年了,真的十年了吗?她还在原地,没错, 所以,她遵守诺言,她已经在爱他了,可是,他不信。 只有我不爱的时候,我才会离开。他曾经说过的。 臻熙照着这个意思,发了短信给他。 你说过只有不爱的时候,你才会离开的。你告诉我,你现在不爱了吗?你想离 开了吗? 等了很久,久到臻熙已经开始有点绝望了。他的复信来了。只有两个字。 是的。 为什么?你前天,前天晚上还说,如果我离开,你会痛不欲生,可是,只有四 十八小时,你就自己先走了。 他的复信,只有七个字。 我现在也很痛苦。 第二天早上,程旭回来了。 “天亮了。” 他的离开,一夜,让她像等了一辈子。 “你改变主意了?” “没有。我是想说,这是我的家。要走,是你走。”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臻熙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她感觉口腔里有血,要涌出 来。什么时候已经气血攻心,要血溅当场了?有这么严重吗? “你是让我走?” “是的。你可以搬去跟你妈妈一起住,那么,你跟陈夕,就可以在一起了。再 不然,你也可以回你的大花园里,去当你的大小姐。还会有很多小跟班,会对你言 听计从,俯首贴耳。” 臻熙扬起手,想打他。但是,手在他的脸颊边,停住了。他也没有动,好像就 准备被她打一般。 臻熙跑出了门,她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场面。她被人扫地出门,像个弃 妇一般,被人丢弃了。就因为她的无心之过?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样认为呢?早知道,她是可以不用去起这怜悯之心的。所 有人都把罪责加在她身上了,这就是致命的打击,是吗? 是吗? 她告诉程旭,她爱他,他不相信。她告诉妈妈,不会有事的,程旭不会怪她, 他会相信她,偏偏,就真的出事了,程旭不愿意相信她了。 不忠诚和不信任,婚姻还有价值吗? 原来这个世界,像海一样宽广的心胸,那,只不过是,无稽之谈。 婚姻就是女人一生最昂贵的一场赌博,赢了,她得到了掌声和尊严。输了,她 不过就是,被交换的一枚筹码。 真的要离婚了? 真的。 分开两个星期,程旭音讯全无。好像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这个人一样。要 是以前,她只是迟了回家半个钟头,都会接到他的无数个追命似的电话。 这两个星期里,他一通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 “我就说,男人最在意的是什么,就是面子。连程旭这孩子,也敌不过世俗的 眼光。”徐丽娟不免地,又哀叹起来。“当年我也是这样让你爸爸伤心的。最后, 谁也过不了这一关。” “妈妈,我不是要针对你。我只是想说,我没有让他难堪。我没有背叛他。” “他不信,那又有什么用呢?” 爱情失去了信任,其实已经像花朵失去了根,养不活了。 爱情?程旭。原来他也是,俗人一个。他竟然相信了那些针对他们的流言,并 且以此,来指责她。 幻想是不是应该幻灭了?十年,对一个人的印象,竟然一夕之间就完全毁灭了。 是程旭的错,还是她的错? 我结婚了,就不会离婚。 见鬼去吧。他想哄小孩子啊?可是她竟然相信了。还自以为是地洋洋自得。 也许,她最大的错,就是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离婚的事,爸爸不信,阿英不信,唐铭襄不信,容容不信,宁雅心也不信。 所有人都看不出来,程旭会是委屈误解她的那个人。 你肯定是伤得他太重了。总是跟那个陈家小子藕断丝连,莫怪爸爸不帮你。顾 正嘉说。 熙熙,你是不是又被那个谁骗了?上次,就是你怀孕那次,他就已经表现得很 差劲了,你还原谅他了吗?你原谅了那个人,就等于是在打击阿旭啊。阿旭不会这 样断章取义地去责怪你的。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的。要不,你解释一下,看能不 能回头?离婚这种事,不能随便提的。阿英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了。你跟陈夕又搞什么东东了?你家师兄是不是忍受不了 你跟陈夕的暧昧不清了?还是你做得太过火,让他咽不下这口气?唐铭襄说。 虽然,我觉得你跟陈夕也挺可惜的,但是,不至于会因为这样,让你老公怀疑 吧?我看他不像是这种人。容容说。 我早知道会如此,你真的让我猜中了。顾臻熙,你就是个贱人。朝三暮四,朝 秦暮楚,程旭离开你是迟早的事。别说我诅咒你们。宁雅心说。 程旭爱她,是全天下公开的事情。所以,只要她有一步走错,那就是她的错。 即使被人抛弃了,那也是活该。 可是,她爱程旭,却没有人相信。连他自己,也不信。 终于,程旭找她了。然后,他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把手续办了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天色阴暗。程旭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手里,多了一本 离婚证。 这东西跟那结婚证一样,都是红色的封皮。只不过,封面的字不同了而已。都 是金色的字体,很刺眼。结婚和离婚,不过都是签个名,盖个手印而已。 没有任何情绪,心情很平静。红色的证书,一点都不了解当事人的心思。 就这样结束了。程旭一点犹豫的表现都没有。他如此地决绝。 她曾经相信他的那些,就如此地烟消云散了。她这辈子的婚姻和爱情,就到此 结束吧。 这世界,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 这里是民政局。因为曾经我们相信爱,一起在这里承诺。你说过,这辈子,我 们生死都要在一起。 现在,你走了。我们在这里,打破了爱情的幻觉。 原来,我一直,都在做梦?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