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冰凉的雨点像子弹打在我的脸上。我感到很冷,想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古语。 我站的楼顶是这一片最高的,狂风暴雨毫无遮拦地抽打着我,像是苍天在舞动着长 鞭拷问我的灵魂。我的改变,在诚实、热情、平和的心态中加进狡诈、冷酷、贪婪 的成分,使我的灵魂开始发生蜕变,也许就是从给王市长编印诗集开始的。 我的前任小田被安排去了Z 区,当上了副区长,由正处级变成了副局级。小田 的升迁使我看到了希望。王市长能够安排小田,几年以后也同样能够安排我,虽然 我现在只是个主任科员,离副局级还差着三级,但有王市长作后台,提拔就是早晚 的事儿了。再说了,一个堂堂的市级领导干部,如果让秘书的职务长期停留在主任 科员这一级,脸上也不光彩。所以,从给王市长当秘书的第一天起,我就等候着提 拔的通知。老婆已经升到副处了,我没有理由长期低她一等。虽然杨倩爱我,从不 把等级观念带进家庭生活,可这并不能消除我心中的块垒。从各方面来说,我都不 比杨倩差,我那如烈火般燃烧的事业心甚至要远远超过杨倩。杨倩谈不上有什么事 业心,最多是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而已。我不一样,我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需要有一个能和我的事业心相匹配的职务,这是体现我自身价值的平台。 王市长对我心急如焚的事情似乎并不上心,每天都在忙,几乎天天有会,除了 市里面开会,还有他主管的各个局、总公司的会,有时还要到企业去搞调研。我想 帮他一把,比如写个调研报告什么的,但是插不上手,王市长不需要写什么,他习 惯于作口头指示,要是写也是到企业后留下个题词什么的。王市长讲起话来一套一 套的,习惯于在讲话过程中插上几首打油诗,用打油诗来高度概括讲话的中心思想。 我的主要工作是为王市长提着包,陪他满世界转悠,而他参加的所有会议,我都没 资格发言,顶多是旁听,有时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被人客气地安排在另外一间房 内,茶水伺候着,孤零零地一个人无聊地打坐。 我觉得秘书工作太无聊了,找不到工作的激情,特别是对王市长的打油诗,感 觉只有两个字:好笑。什么“革命形势一片好,人民群众干劲高。抓革命来促生产, 喜人景象天天见”,什么“工人阶级不信邪,大公无私学英烈。赶了月亮赶日头, 喜报贴到家门口”。我不知道王市长为何有此癖好,而且不论什么场合张嘴就来。 也许王市长的口才好,充满了鼓动性,每次朗诵完大作都会博得热烈掌声。别人鼓 掌我也得鼓,违心的掌声敲得我耳膜生疼。我不敢笑,怕伤了市长的自尊心,把自 己的饭碗砸了。但是,市长的打油诗实在是好笑,有几次我想起来,看到周围没有 认识的人,就憋不住大笑起来,搞得从我身边走过的人纷纷用异样的眼神瞧我,以 为我犯了神经病。 越觉得好笑越来事。有一天在J 局开会,王市长刚朗诵完打油诗,在座的一位 副局长用赞美的口吻说:“王市长的大作应该公开出版,多好的诗,有气魄!” “随便说说而已,不过是兴之所至,口到擒来,不值得出版。”王市长谦虚地 说,但脸上浮满笑意。 “王市长,您对自己的作品评价可过低啊,我们一直想系统拜读您的大作,您 要是不出版诗集,我们的心愿可就落空了。”另一位副局长恭维道。 “真值得出版?”王市长认真地问面带微笑的局长。 “那还用说,您不仅是个好市长,还应该成为一个著名的诗人。”局长毫不犹 豫地回答了王市长, “您的诗集要是出版了,我们局先要五千册,全体车间主任以 上的干部人手一册,必须要好好学习,领会其中深刻的思想意义。” “读我的作品我不反对,可这事不能强迫,不能搞摊派,要记住,这是一条纪 律,你们都得给我遵守。”王市长虚张声势地说。 “那当然,我们肯定不会搞摊派的,请您一定放心。”局长表示道,“王市长, 您看我们的技改项目投资……” “是多少来着?”王市长问。 “这次报的技改项目,一共需要八千万。”一位副局长答道。 “八千万?”王市长问。 “八千万如果有难度,可以减掉五百万。”那位副局长没有领会王市长的意图, 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 “本来是一个亿的,我让他们把预算抠得紧一点,八千万是严可严的。”还是 局长聪明,摸准了王市长的脉。 “你们这些同志,思想为什么不能再解放一点?严可严,万一有些失误怎么办? 技术改造要允许失误嘛。我的意见是在八千万的基础上再增加一千万。” “太好了!”所有的局级领导都眉开眼笑,局长不失时机地说:“王市长体谅 我们的苦衷,我们一定要以优异的工作成绩向市领导交出满意的答卷。我提议,王 市长的诗集先订购一万册,要发到班组,每个班组一册,你们赞同吗?” 大家鼓起掌来,为王市长尚未问世的诗集,更为凭空而来的一千万。 离开J 局,在回市里的路上,王市长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给我下指示: “小宋,你注意搜集整理一下我的诗。看来诗集不出不行啦,群众呼声强烈,要满 足群众对革命文化的要求。” 我心里一紧,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幸亏我坐在前 排座位上,否则脸上的表情肯定会让王市长感到扫兴。刚才的会议我坐在一边旁听, 那些局级领导对王市长的肉麻吹捧让我感到恶心,他们只需要满足王市长在文学方 面的虚荣心,就多得了一千万,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我以为王市长应该有自知 之明,把有关出版诗集的事当成一个笑话丢在会议室,没想到他当真了。闭上眼睛 想一想,那些让人笑掉大牙的诗真的结集出版了,中国诗坛岂不被颠覆了?那些吟 风诵月的风流才子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望风而逃,谁敢和这样的诗人为伍?可是 面对市长的指示,我除了答应别无他法。我尽量装出高兴的样子,用愉快的声音答 道:“是,王市长,我会把您的大作搜集整理出来的。” 回到家,面对老婆那张俊脸,我禁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背过气 去。杨倩一边帮我捶背一边笑问:“什么事,笑成了这样?” 我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说:“你先听听这打油诗写得逗不逗:‘火红的钢炉火 红的心,沸腾的钢水沸腾的情。不要问我流过多少汗,飞舞的钢花是我的贡献。’” “这不是一首打油诗吗,有什么可笑的?”杨倩并不觉得可笑。 “这是王市长的大作,要是随便说说也就算了,他居然想出版,你说可笑不可 笑?”我又笑了起来。 “王市长想出书?”杨倩挑起眉毛问。 “是啊,这种书要是印出来,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你呀,真不开窍。这没有什么可笑的,你要看这诗是谁写的,你要写这样的 诗,别说笑掉大牙了,肠子还可能被笑断呢。王市长写的,好了,第一没人敢笑, 第二有的是人来买。” “你说得太对了,一个J 局就要买一万册,他主管着八个局、总公司,那得印 多少册?” “你管他印多少册呢?这对你来说就是个机会,你不是学中文的吗,你不觉得 干秘书无聊吗,现在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把你的才干拿出来,帮他整理,帮 他润色,满足他当诗人的欲望,以后肯定会有好事等着你。” “你真觉得我适合干这种垃圾活儿?”我感到胃里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我一 个堂堂北大高才生,发表过轰动一时的小说,多少在文坛上走了一圈,知道那里面 的风景。让我编辑垃圾一般的作品,对我的才华简直是一种侮辱。 “你怎么不明白呢?你不要把王市长的打油诗当成文学作品,就当成是你分内 的工作,你把他的诗集搞好了,你就有了政绩,有了政绩就能往上提拔,他这是在 给你开道,你懂不懂?” 杨倩往我脑子里打进一线阳光。我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哪怕王市长的大作 是狗屎,也要把狗屎当成美味佳肴来做,有那么多人在等着吃呢,我必须要履行好 厨师的职责。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我的工作忙了起来,不仅随着王市长到处开会,认真记录 王市长随口朗诵的打油诗,而且还坐着王市长的车东跑西颠儿地去王市长主管的八 个局、总公司,从头头脑脑那里直接搜集王市长曾经口头发表的大作。在搜集整理 的过程中,我发现大部分局头没有认真记录王市长的大作,一句半句的不少,完整 的不多。也有个别人非常认真,把王市长的每句话当成圣旨记了下来,当然也包括 打油诗了。这样的同志让我感激不尽,使我产生了如获至宝的感觉。 经过艰苦不懈的努力,我终于搜集了二百五十首打油诗。其中J 局一次性提供 了五十首,我在认真拜读后发现其中至少有四十首是经过加工或根本就不是王市长 写的。我是学中文的,懂得语言、风格、艺术特点等,不同的人写的东西放在一起, 有水平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J 局是找人做了手脚,让人模仿王市长的打油诗重新 写的。我本想抓起电话,拆穿这个骗局,但仔细看过后,觉得这些诗多少还有些意 思,拿出手后虽然谈不上被人欣赏,但总不会被人笑掉大牙。J 局同志的做法给了 我启发,为何不把另外的二百首加以改造,让以王市长的名义发表的大作多少带些 文采呢? 我和杨倩商量这个改造方案,老婆夸我学聪明了,找到了如何当秘书的方法。 我得到了老婆的热情鼓励,把才华用在了改造狗屎的成分上。在接下来的三周时间, 我把搜集来的二百五十首大作全部加工润色一遍,还是打油诗的形式,但是在遣词 造句、合辙押韵上却篇篇到位,透着作者的功底。 我请打印室的人把王市长的诗集打印出来,在上班之前摆放在了王市长的办公 桌上。诗集的封面是《王占奎诗选》。王市长大名叫王占奎。诗集的编排是一首一 页,有扉页,有目录,看上去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很像那么回事。我觉得王市长 应该喜出望外,因为诗集的确代表了作者的一定水平。 果然,过了两天,王市长把我叫到办公室,笑眯眯地说:“小宋,干得不错。” 王市长把诗集推给了我,我瞥了一眼封面,上面的批示是:同意印发。 “谢谢您的夸奖,我马上去找出版社。”我拿起诗集准备离开。 “不用找出版社,去找白局长,”王市长口气郑重地叮嘱道,“记住,一定要 找白局长本人。” “我知道了。”我认识C 局的白局长,在一次陪王市长的饭局上,我和他交换 了名片。他是一个永远笑眯眯的人物,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笑容里藏着什么。 “你现在还是个主任科员吧?”王市长忽然关心地问。 “是,不过给您当秘书,我觉得提高很快。”我的心跳突然加剧了,想听听王 市长有什么承诺。 “好好干,小伙子,会有前途的。”王市长站起身,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没 有承诺,却对我寄予了厚望。 被领导拍过肩膀后,感觉不一样了,一整天我都感到脚底生风,像个陀螺似的 疯狂旋转,却一点也不觉得累。我跑到C 局找到笑眯眯的白局长,白局长写了条子, 我拿着条子又去了出版社,出版社的社长把我当成了钦差大臣,差点像接圣旨一般 地接了诗集。社长考验了我一把智力和胆量,问我印多少册。我忘了请示王市长, 当着社长的面也不好请示。我在心里盘算一下,觉得印五万册应该不成问题。王市 长主管的八个局、总公司,职工加起来有三十万,平均六个人一本不算多也不算少。 王市长作为一个诗人,首次出版诗集就印五万册,拿到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去炫 耀,都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印五万册,这是开机数。”我沉着冷静地说。 “五……五万册?”社长的脸变形了,潜台词是:“我没听错吧?” “就这样吧。”我站了起来,我知道该什么时候结束谈话,从各级领导身上我 已经学会了如何把握谈话的火候。 “就这样?那印刷费……”社长的脸上开始堆积痛苦的乌云,像个溺水的人在 寻找支撑点。 “什么印刷费?白局长只让我找你,一切就OK了,没提什么印刷费。”我一本 正经地说,“出书不是有稿费吗,还用交印刷费?” “是,是有稿费,不过要保证有一定的发行量。”社长喏喏地说。 “首印五万册,我们全包,这就是发行量。” “全包好,全包好。”社长擦着脸上的汗珠说,“宋秘书,您看这样行吗,出 版社的书号费、编辑费我们就全免了,印刷费……” “我跟白局长说一声,看怎么处理,你看行吗?” “我也向白局长汇报一下,然后咱们再沟通。” 我回到办公室后,给白局长打过去电话,把印刷费的事情说了。白局长在电话 里面马上作了检讨:“小宋同志,这件事是我没有落实好,请王市长原谅。刚才出 版社的同志打过电话,我批评了他们。印刷费不就十万块钱吗,王市长的诗集怎么 也得定价二十块,让出版社多印五千册留下来发行,这印刷费不就出来了吗?出版 社的同志真不会办事。让王市长放心吧,书很快就会印出来,到时候你一定要请王 市长签上大名送我一本,这事比什么都重要,我可拜托给你了。” “那好吧,这事就这么定了,到时候要是出不来书,你我可都不好向王市长交 代。”我在电话里又踢了白局长一脚。 “放心吧,小宋同志,我不会拿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的。”白局长笑眯眯地说。 “他妈的,他可真会当官。”我放下电话后想。和白局长相比,自己还不算卑 鄙。我出过书,不是傻子,懂得出书的门道。出书拿稿费,是出版社看到书有发行 量,能从图书市场上把钱赚回来,除了自己赚的,还有钱付作者稿费。自费出书, 是出版社向作者要书号费、编辑费和印刷费,该赚的钱已经赚到手了,书印出来后 作者拿走,是卖还是送,和出版社没有关系。合作出书,是出版社和作者都拿钱, 各负责一部分工作,赚了钱后再分成。像王市长这样出书的,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一切费用要出版社承担,一切收益王市长都要拿走,没有公平一说。这是我安排的, 不知道王市长怎么想,会不会批评我擅自做主。即使挨批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 的理由是,当秘书的就是要为首长争取最大利益。争取的过程不一定非要首长知道, 首长公务繁忙,关心的是事情的结果而不是操作过程。 回到家,我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杨倩作了如实汇报。满以为她会夸我一通, 没想到她还说我脑瓜子太木,会给领导找麻烦的。 “怎么会呢?我给他多挣钱,他会不高兴?”我觉得她神经过敏,冤枉了我对 领导的一片好心。 “多挣钱他当然高兴了,他们这一级的领导月收入不过一千多一点,他们也是 人,知道钱多是好事。” “就是。我算了一下,每本定价二十块,五万册要是都卖出去,就是一百万。 什么费用都不用出,一百万就进腰包了。当领导好,挣钱容易,我要是有一百万, 我就辞职,去周游世界,然后找一个僻静之处,安心搞我的文学创作。” “你想得美,一百万?我告诉你,这一百万要是全进了王市长的腰包,他就得 下台。你这不是帮他,你是在害他。” “为什么?” “因为该付的费用他没付,容易让人抓到把柄,别看他们位高权重,一旦被别 人抓住把柄,就和遭雷劈的树一样,会轰然倒地的。” “人家不要他出钱。” “不要也得给,关键是看给多少。” “给多少呢?” “一百减一,拿出一万块钱来给出版社,甭管是书号费、编辑费还是印刷费, 就这么多,谁来问出版社都有的说。给不给是性质问题,给多给少是态度问题,它 们在本质上是不同的。” “我明白了,还是老婆高明。要不是你提醒,我险些铸成大错。” “你呀,且得学呢。”她点着我的脑门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被破格提 拔到正处级了,今天刚公布的。” “你又提了?”我吃惊地问。老婆像是坐上了火箭,毕业没几年居然当上了正 处级干部,大有前途无量的态势。我辛辛苦苦地为王市长打工,王市长虽然有意思 提拔,却没落实到行动上。我和老婆已经差了两级,可无论从水平上还是能力上, 我比她都不差。为什么她总是艳阳高照,我却得不到一缕阳光?从给王市长出诗集 这件事上,我体会到了位高权重的意义。我要是当上高官,不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力 去出书,我要为这个世界多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王市长的诗集印出来后,我打电话给J 局局长,局长马上派车把书全拉到了J 局招待所,同时让所长指定三名工作人员专门负责卖书。局长没有食言,让局长办 公室的人拿来二十万现金买下了一万册诗集。我接到通知后,立即去了J 局招待所。 把王市长的诗集变成现金过去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之中,钱只是一个数字符号而 已,当实实在在的二十万现金真的堆在面前时,我被震慑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 么多钱,二十万,像一座金山,把我的眼睛撑得像个白痴半天不眨一下。 我把二十万装进公文包,抱在胸前,浑身发抖,是那种微微的颤抖,随之而来 的是冷的感觉,那种赤身裸体走在冰天雪地里的冷,无处躲,无处藏,只是冷,冷 得牙齿打架。司机小陈听到我牙齿碰撞的声音,问我要不要去医院。小陈并不知道 公文包里装着二十万。机关车队的司机从不陪着坐车的人去办事,他们的规矩是不 问、不看、不听他们不该问、不该看、不该听的事,所以不论陪谁出车都是在车里 坚守岗位。 小陈的问话多少缓解了我的紧张感。坐市政府机关的车,警察一般不会拦截, 强盗、小偷更不可能进来,我没有理由紧张。我把公文包放在身边,对小陈说直接 回机关。 王市长看到钱后,既不紧张,也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兴奋。王市长交给我一张纸, 上面写了五个人的名字,让我把钱存在这五个人的名下,等书卖完后把存折交回来 就行了。 五个人中没有王市长的名字,我没敢问这五个人是谁,经验告诉我,按领导的 指示办就不会出问题。我惟一感到不快的是,王市长在金钱分配问题上忽略了我的 存在。正是因为我的付出才有了王市长的收获,是我殚精竭虑把王市长的打油诗改 头换面,乔装打扮后才好意思登上诗坛这个大雅之堂的,即使是打苦工的也得给碗 饭钱,可王市长却偏偏忽略了这一点,也许王市长认为我所干的一切都属于分内之 事,是不需要额外奖赏的。在金钱分配上我可以让一步,可在其他方面,比如升迁 问题,王市长不该再忽略了。我可以不要金钱,却不能不要职务。但是如何开口呢? 我给王市长办再多的事,也不能开口要官,否则会犯忌,让领导觉得做了什么对不 起下属的事。我只有更加努力地工作,来引起领导的关注。要是王市长的诗集全部 卖掉,九十多万进了他的腰包,他再对我的升迁问题漠然处之的话,我就要对他旁 敲侧击了,提请市长同志关心年轻干部的成长问题。 为了让堆在招待所的书日渐减少,五张存折上的金额不断增高,我使出了浑身 解数。王市长主管的八个局、总公司不是一般齐的八个指头,除了J 局之外,还有 两个局表现出较高的积极性,各要了五千本,有三家总公司象征性地各要了一千本, 剩下的H 局和G 总公司似乎并不买账,居然只要了十几本。 在我原来的设想中,王市长主管的局、总公司都应该和J 局一样,积极踊跃地 购买顶头上司的大作,没料到实际情况和我的设想出现偏差。照目前的情况看,至 少有一半,也就是两万五千本书要砸在手里。虽然谈不上成本和亏损问题,但王市 长的首部著作居然造成了积压问题,这几乎可以算作政治事件了,起码对直接负责 经办此事的我来说,会产生毁灭性的影响。 不能把好事办砸了,这是我的信念,但如何不办砸,我的脑筋不够使了。我天 天给那几个不积极的局、总公司领导打电话,得到的答复几乎是一样的,要开会研 究,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有的局领导出差在外,人凑不齐,等人凑齐了才能开会, 诸如此类,令人既恼火又无可奈何。王市长过问了一下诗集的销售情况,我不敢说 实话,只能半遮半掩地说已经卖出一半了,还有几个局、总公司正在研究购买数量。 王市长的过问使我虚火上升,牙床子暴肿。杨倩见我身体不适,神情呆滞,一 语点破了我的心事,问我是不是在为王市长的诗集销售问题发愁。 “就是这件事,真挠头,你说该怎么办?”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 请她指点迷津。 “这还不好办,”老婆给我上课,“不买书的,把他们报上来的文件压下来或 退回去,他们要公事公办,你也来个公事公办,把他们向上的通道关了,看他们着 急还是你着急。” “我凭什么把人家的文件给退回去,秘书没有这个权力,这样会犯错误的。” “凭什么?鸡蛋里挑骨头,找碴呗,标点符号,行文格式,错别字,这些你都 在行,挑毛病还不容易?” “万一他们直接找王市长,把我给告了,我可承担不起责任。” “你只要有拿得出手的理由,就不怕他们告,因为你是在给市长办事。还有, 他们要是请王市长出席什么会,你一概推掉。这样一来二去,他们就会明白了,你 看他们买不买书。” “这样行吗?”我觉得老婆的主意发馊。王市长的诗集说破天也是个人的事, 不能因个人利益影响工作,这是公务员应该遵守的起码原则。 “如果不行的话,你就直接告诉王市长,说某个人说他以诗谋私,强行摊派, 你看结果会怎么样。”杨倩的主意不仅发馊而且发坏了。 “这样做太坏了吧?” “老公,这就是政治,没有好坏之分。书要砸在你手上卖不掉,你知道结果是 什么吗?” “走人,不当秘书就是了。” “走人那是肯定的,但你的前途也就完蛋了。你想,王市长如果主动让你走, 他会给你一个好的评价吗?没有好的评价,你还想升迁?” “也是,我把好事办得不彻底,反而要遭到灭顶之灾了。” “你明白了就好。所以为了你的市长,也为了你自己,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书 卖出去,不要考虑什么代价,关键是能让钱进王市长的口袋。” 老婆的点拨使我变成长了三只眼睛的马王爷。我决定找个顽固分子开刀,打破 眼前僵局,这一刀要下得狠,要痛入骨髓,要让顽固分子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 我边翻看给王市长的报批文件边琢磨开刀对象,忽然眼前一亮,G 总公司的出国报 批文件跳进了我的眼帘。公司老总孙田要率领一个六十人的代表团去美国参加贸易 展销会。在我向G 总公司兜售王市长的诗集时,孙田同志曾在电话里半开玩笑地说, 你让我买五千本诗集,我是熬着吃还是炖着吃。孙田同志只要了十几本,还说是看 着我当秘书太辛苦的面子。 “是熬是炖随你便吧。”我把签着孙田大名的报件抽了出来,把其他文件整理 好,送进了王市长的房间。没有王市长的批示,你孙田的本事再大也出不了国门, 豆芽长房高也是菜,这叫一级压一级,一物降一物,心里再犯堵也得服。 我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仔细琢磨G 总公司的报批文件。起草文件的人也是个高 手,粗看两遍居然找不到下手之处。我沏好茶,像个脑外科医生在推敲开刀的位置, 也像个窃贼在寻找下手的地方,把心静下来,一字字,一行行,一段段,反复梳理, 终于找到了三个标点符号错误,一个错别字,两处语句用得不妥的地方。我用红笔 重重地标注出来,竟产生了一种终于抓住狐狸尾巴的快感。一错千金,五千册,十 万块,就靠这些错误来置换了。在行政机关工作久了,就会形成非常奇怪的思维定 势,一旦你的东西被认定是我的了,你就必须乖乖地交出来,否则你会倒霉的。 找到了问题,等于抓到了把柄。按照以往的做法,我会在第一时间内通知对方 来修改。现在我不能着急了,古语说,上赶的买卖做不成。我需要学学姜太公,要 稳坐钓鱼台,坐稳之后才会有鱼主动上钩。王市长的诗集早一天晚一天卖出去无所 谓,只要能卖出去就是胜利。我把报批文件锁进抽屉,像抛下了鱼饵,单等着鱼儿 上钩了。 两个星期之后,我接到了G 总公司外事处处长黄西平的电话。我一拿起电话就 听出来了,黄处长那边已经急得火上房了。 “宋秘书,我们的报批文件王市长批了吧?”黄处长着急地问。 “什么报件啊?”我明知故问,打哈哈是秘书必须具备的工作技能。 “就是去美国参加展销会的那个。” “我查一查,等我查到了再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我装模作样地问,其实 根本就没记,“好,就这样。” 第二天一上班,黄处长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宋秘书,您查到了吗?” “查到了,让你们的孙总过来一趟。”我给对方下达了指令。 “孙总在开会,有什么事我去行吗?” “那就等他不开会的时候再说吧,就这样。” “别,宋秘书,您等等,我们这个团时间很紧,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开展 了。” “我知道,所以等你们孙总不开会的时候就马上过来。先这样吧,我要给王市 长送文件去了。”我放下电话,把手放在后脑勺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仿佛看到黄 处长擦着一脑门子汗往孙田的办公室跑去。 五分钟后,孙田打过来电话:“小宋同志,你找我有事?” “黄处长说您在开会,等您开完会再说吧。”我打着官腔说。 “会议刚开完,就是研究去美国参展的事。大家都做好了充分准备,让美国人 开开眼,看一看来自中国的技艺精湛的工艺品。” “好啊,应该这样,长中国人的志气,灭洋鬼子的威风。” “小宋同志,我们的报批文件王市长已经批了吧?” “你们的报批文件有点问题,等您过来时再说吧。” “那我马上过去,千万等着我。” 我放下电话,翻看王市长的日程安排表。王市长上午九点参加市长办公会,不 在办公室,孙总和王市长碰不到一起。市长办公会不用秘书作陪,我可以在办公室 里静候孙总的到来。 半个小时后,孙总满头大汗地跑来了。看着白胖滚圆的孙田同志变成了刚出锅 的馒头,我想,这年头能让老总头上冒汗的事不多,看来孙总真是着急了。跟孙总 一起来的黄处长,人本来就干瘪瘦小,在心急火燎中不小心又让身上的肉蒸发了一 些。我看着黄处长,没来由地想起了四川灯影牛肉干。 “请坐,孙总,黄处长您也坐。”我没有起身迎接,而是用嘴吩咐他们。他们 欠王市长十万块钱,我没必要对他们客气。 “我们那个报件王市长怎么说?”孙总坐下后马上问道。 “别着急,喝点水。”我给他们倒了两杯热茶。 “小宋同志,现在都火烧眉毛了,没心情喝茶。”孙总说,“王市长在吗,我 去找他说一说。” “王市长去开市长办公会了。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饭还得吃,水还得喝,是 不是?”我开着残酷的玩笑,有一种小猫玩大老鼠般的快感。 “是,喝水,喝水。”黄处长端起茶杯。 “你还有心情喝水?”孙总大声斥责手下,黄处长吓了一跳,不小心吞下一口 热茶,赶紧放下茶杯抚摩前胸。孙总接着说:“小宋同志,这次展销会无论从规模 上还是水平上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关系到我们能否打开和占领美国工艺品市场 问题,也关系到我们总公司上万名职工的饭碗问题。现在所有的参展单位和产品都 已经落实好了,美国的合作伙伴也为我们交了展销会场馆定金,要是万一不能按时 去,损失可太大了,这个责任我可承担不起。” “损失能有多大?”我问。 “别的不说,场馆定金就有五十万。” “不是美国的合作伙伴交的吗?” “如果我们违约了,我们就要赔偿人家的损失,而且美国的工艺品市场的大门 对我们就永远关上了。”孙总叹了口气,又补充道,“那样的话,我将成为历史的 罪人。” 我被触动了一下,似乎理解了孙总着急上火的苦衷。作为一个集团的一把手, 想奋力打开美国市场,理应得到支持,最低也是同情,凭空设置障碍,为了达到甲 目的而在乙问题上做文章,真的是十分卑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卑鄙, 我不应该这样,这不是人干的事。可是想到王市长的诗集,想到诗集的变现问题, 我的心肠又变硬了。杨倩帮我设计的这个局,里面不应该有菩萨出现。 不管是为市长还是为自己,这个局都要做下去。我从抽屉里拿出报件,一本正 经地指出了报件上的问题,让他们修改后重新报上来。 孙总接过报件翻了翻,对黄处长劈头盖脸地一顿臭训:“你们的工作是怎么搞 的?这样低级的错误也犯?耽误了出国时间,我非把你们全撤了不可。” 黄处长诺诺地说:“是办公室写的稿子,我只负责政策把关。” 孙总:“办公室的人也是废物,回去找他们算账!” 我不知孙总是在演戏还是真发火,但在市政府机关办公室里用牛吼一般的大嗓 门嚷嚷,显然和办公环境不协调,万一王市长突然回来,了解了事情原委,批评我 小题大做,我可就白费心思了。进一步想,孙总要是把心急火燎的情绪传染给王市 长,王市长随手签了字,那十万块钱的回款计划就要泡汤。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请走 孙总,别在这里惹是生非。 “孙总,我还有些事要办,你们抓紧时间办。”我站起身,表示了送客的意思。 “今天下午就送过来,小宋同志,你一定要亲手交给王市长。”孙总叮嘱道。 “您放心吧,我会办到的。”我答应道,但同时需要孙总给我一个承诺:“孙 总,王市长的诗集……” “多少册?”孙总问。 “一万册。”既然下手就下得狠点,我把原来的摊派数翻番了。 “好办,下午让财务送张支票过来。”孙总也许意识到买诗集和出国批件的关 系了,掂量出了孰轻孰重,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 “支票送到J 局招待所,让他们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我压抑着兴奋的心情 说。 我和孙总握别,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交易成功了,无论你孙总心里怎 么想,骂娘都没关系,钱必须得乖乖地送来,否则你就会成为“历史罪人”。那一 万册诗集,不管你是熬着吃还是炖着吃,当垃圾扔了也没关系,因为钱已经进了王 市长的腰包。 还有一万五千册诗集,给王市长留出两千册来送人,剩下的一万三千册需要变 成现金。二十块钱一本,一万三千册就是二十六万,谁肯拿出二十六万来买王市长 的闲情逸致呢?我把王市长主管的八个局、总公司的名单拿出来,细细地捋了一遍, 发现只有H 局买的少,只有十几本。这是个大局,有的是钱,拿出二十六万来是小 意思,问题是他们并不想拿。由不想拿变成想拿,这需要设计,需要动脑筋,也许 需要王市长本人亲自出马才能摆平。 我正琢磨着,电话响了,是H 局办公室主任打来的。这个主任是个五十来岁的 胖女人,以不怕男人和能喝酒著称。在H 局搞的新春舞会上,王市长去看望大家, 这个胖女人几乎整晚都缠着王市长跳舞,只要舞曲一响,她那两个大奶子就会压到 王市长的胸脯上,搞得王市长不堪重负、汗流浃背。 “迟主任,你好,有事吗?”我心里一阵窃喜,迟主任代表H 局自投罗网来了。 “宋秘书,大姐可想你了,什么时候赏脸,让大姐我请你一顿?”迟主任带着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一锅煮的热情说道。 “只要王市长有时间,随时都可以。”我肯定不会和那个胖女人单独吃饭的, 我担心胖女人会把我当成一碟小菜吃了,所以需要把王市长搬出来堵她的嘴。 “王市长在吗,我正好有事找他。”她说话的口气像市长夫人。 “他可能不在吧,我去看看。”我放下电话,没动地方,心里说,你一个小处 长,怎么敢对市长大人呼来唤去呢?H 局的局长快倒霉了,把下属纵容得不知天高 地厚。过了片刻,我又拿起电话说:“迟主任,对不起,王市长不在。” “我们局头让我问问王市长,市里什么时候给我们厂的新产品开鉴定会。在等 着投产,很急啊,宋秘书。”迟主任说出了她找王市长要办的事。 “这个事还是请你们局长直接给王市长打电话吧,市长心里会有数的。” “哟,宋秘书是嫌我级别低,不配给王市长打电话吧?我和王市长可是老熟人 了,你放心,我和他直接通电话,他是不会怪你的。” “你既然和王市长这么熟,就多买一些王市长的诗集吧!” “宋秘书,不是我不想买,是我们常局长不让买。上次我们买的那十几本还在 我这儿放着呢。” “他为什么不让买呢?有的局一买就是上万本,你们才买十几本,这不是给王 市长难堪吗?” “我们常局长说了,这是硬性摊派,是不正之风,损公肥私。我这是底下跟你 说啊,千万别让谁知道是我说的。其实有什么啊,让王市长多挣点钱有什么不好, 我们常局长就喜欢小题大做。” “谢谢你,迟主任,我会转告给王市长的。” “千万别告诉王市长,我们常局长知道了会把我吃了。” “不,我是说要告诉王市长新产品鉴定会的事。” “那没问题,多谢你啊,改天我请你吃饭。” 放下电话后,我进了王市长的房间,先汇报了新产品鉴定会的事,然后才小声 说道:“王市长,我建议您的诗集先别卖了。” “为什么?反响很好啊,很多人见到我都说我的诗写得好,有的同志还建议我 到中国作家协会去当领导,你说我去不去?” “您到哪儿工作都没问题,能力和水平有目共睹,现在的问题是有人说您以诗 谋私。” “谁说的?谁告我的刁状了?诗是我辛辛苦苦写的,诗集是出版社正式出版的, 到现在一分钱稿费没拿到手,我怎么以诗谋私呢?” 我本来想向王市长报告诗集已卖出三万五千本,销售款已有七十万,但见王市 长义愤填膺的样子,只好管住自己的舌头。从王市长的身上我又学到了一种新本事, 就是睁着眼说瞎话,而且一定要像说真话一样说瞎话。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把手 里的七十万售书款替王市长交了党费或者捐给灾区人民,王市长在没疯之前肯定会 杀了我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在王市长的名下真的没有一分钱的进账,可这七十 万又的确是属于王市长的。王市长从来没有以诗谋私,因为王市长没有经手卖过一 本书,他都是往外送书,书是一个名叫宋禹的秘书卖的,如果非要说有人以诗谋私 的话,那这个人就是王市长的秘书宋禹。这个人利用工作之便,打着领导干部的旗 号,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是个十恶不赦的腐败分子。当然,在检察机关介入之前是 没必要自己吓唬自己的。站在领导的立场上,睁着眼睛说瞎话就行了:“王市长, 这是血口喷人,您不要往心里去。” “不行,必须要纠正过来。这不仅是对我个人的污蔑,而且是对党的领导干部 形象的污蔑。告诉我,是谁说的?”王市长追问道。 “我也是听说,好像是H 局的同志有这类意见反映。” “打电话,让老常同志马上过来。”王市长发怒了。 老常同志就是H 局的局长,他并不老,只有四十来岁,清华大学毕业,从企业 的技术员开始干起,一步步干上来的。我打过电话去,老常同志居然问王市长找他 有什么事,可不可以不去,能否在电话里面把事情说清楚。我没敢告诉王市长老常 同志并不买他市长大人的账,只说常局长在开会,有时间会回电话的。 “给我接迟主任。”王市长要直接找那个胖女人问话,看来胖女人给他留下了 颇深的印象。 十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迟主任的电话。那个胖女人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常 局长被调走了,调到G 县当政协主席。她荣升了,当上了H 局副局长。“小宋啊, 以后你要叫我迟局哟,不能再叫迟主任了。”胖女人叮嘱道。 “知道了,迟局。”我对着电话甜甜地说,心里却骂道,他妈的,你倒是会利 用机会高升,我这儿还没影儿呢。你高升只会祸国殃民,我高升是要为人类多做贡 献。我的价值体现需要有一定高度的平台。 迟局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送来一张二十六万元的支票,说是购买王市 长的诗集,然而索要的发票却让写上会议费。J 局招待所就是开会的地方,开出会 议费的发票再正常不过了。我让J 局招待所将支票变成现金,又将现金存入王市长 给的五个人的名下,然后我去取存折。 我拿出领导人的做派,对招待所参加售书工作的同志表示感谢,接过存折后就 想走。所长忽然叫住了我:“宋秘书,那些书您看怎么处理?” “什么书?”我被所长问得莫名其妙。 “就是那些诗集啊。”所长说。 “王市长要的那两千本不是早就拉走了吗?” “王市长在吗,我正好有事找他。”她说话的口气像市长夫人。 “他可能不在吧,我去看看。”我放下电话,没动地方,心里说,你一个小处 长,怎么敢对市长大人呼来唤去呢?H 局的局长快倒霉了,把下属纵容得不知天高 地厚。过了片刻,我又拿起电话说:“迟主任,对不起,王市长不在。” “我们局头让我问问王市长,市里什么时候给我们厂的新产品开鉴定会。在等 着投产,很急啊,宋秘书。”迟主任说出了她找王市长要办的事。 “这个事还是请你们局长直接给王市长打电话吧,市长心里会有数的。” “哟,宋秘书是嫌我级别低,不配给王市长打电话吧?我和王市长可是老熟人 了,你放心,我和他直接通电话,他是不会怪你的。” “你既然和王市长这么熟,就多买一些王市长的诗集吧!” “宋秘书,不是我不想买,是我们常局长不让买。上次我们买的那十几本还在 我这儿放着呢。” “他为什么不让买呢?有的局一买就是上万本,你们才买十几本,这不是给王 市长难堪吗?” “我们常局长说了,这是硬性摊派,是不正之风,损公肥私。我这是底下跟你 说啊,千万别让谁知道是我说的。其实有什么啊,让王市长多挣点钱有什么不好, 我们常局长就喜欢小题大做。” “谢谢你,迟主任,我会转告给王市长的。” “千万别告诉王市长,我们常局长知道了会把我吃了。” “不,我是说要告诉王市长新产品鉴定会的事。” “那没问题,多谢你啊,改天我请你吃饭。” 放下电话后,我进了王市长的房间,先汇报了新产品鉴定会的事,然后才小声 说道:“王市长,我建议您的诗集先别卖了。” “为什么?反响很好啊,很多人见到我都说我的诗写得好,有的同志还建议我 到中国作家协会去当领导,你说我去不去?” “您到哪儿工作都没问题,能力和水平有目共睹,现在的问题是有人说您以诗 谋私。” “谁说的?谁告我的刁状了?诗是我辛辛苦苦写的,诗集是出版社正式出版的, 到现在一分钱稿费没拿到手,我怎么以诗谋私呢?” 我本来想向王市长报告诗集已卖出三万五千本,销售款已有七十万,但见王市 长义愤填膺的样子,只好管住自己的舌头。从王市长的身上我又学到了一种新本事, 就是睁着眼说瞎话,而且一定要像说真话一样说瞎话。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把手 里的七十万售书款替王市长交了党费或者捐给灾区人民,王市长在没疯之前肯定会 杀了我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在王市长的名下真的没有一分钱的进账,可这七十 万又的确是属于王市长的。王市长从来没有以诗谋私,因为王市长没有经手卖过一 本书,他都是往外送书,书是一个名叫宋禹的秘书卖的,如果非要说有人以诗谋私 的话,那这个人就是王市长的秘书宋禹。这个人利用工作之便,打着领导干部的旗 号,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是个十恶不赦的腐败分子。当然,在检察机关介入之前是 没必要自己吓唬自己的。站在领导的立场上,睁着眼睛说瞎话就行了:“王市长, 这是血口喷人,您不要往心里去。” “不行,必须要纠正过来。这不仅是对我个人的污蔑,而且是对党的领导干部 形象的污蔑。告诉我,是谁说的?”王市长追问道。 “我也是听说,好像是H 局的同志有这类意见反映。” “打电话,让老常同志马上过来。”王市长发怒了。 老常同志就是H 局的局长,他并不老,只有四十来岁,清华大学毕业,从企业 的技术员开始干起,一步步干上来的。我打过电话去,老常同志居然问王市长找他 有什么事,可不可以不去,能否在电话里面把事情说清楚。我没敢告诉王市长老常 同志并不买他市长大人的账,只说常局长在开会,有时间会回电话的。 “给我接迟主任。”王市长要直接找那个胖女人问话,看来胖女人给他留下了 颇深的印象。 十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迟主任的电话。那个胖女人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常 局长被调走了,调到G 县当政协主席。她荣升了,当上了H 局副局长。“小宋啊, 以后你要叫我迟局哟,不能再叫迟主任了。”胖女人叮嘱道。 “知道了,迟局。”我对着电话甜甜地说,心里却骂道,他妈的,你倒是会利 用机会高升,我这儿还没影儿呢。你高升只会祸国殃民,我高升是要为人类多做贡 献。我的价值体现需要有一定高度的平台。 迟局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送来一张二十六万元的支票,说是购买王市 长的诗集,然而索要的发票却让写上会议费。J 局招待所就是开会的地方,开出会 议费的发票再正常不过了。我让J 局招待所将支票变成现金,又将现金存入王市长 给的五个人的名下,然后我去取存折。 我拿出领导人的做派,对招待所参加售书工作的同志表示感谢,接过存折后就 想走。所长忽然叫住了我:“宋秘书,那些书您看怎么处理?” “什么书?”我被所长问得莫名其妙。 “就是那些诗集啊。”所长说。 “王市长要的那两千本不是早就拉走了吗?”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