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天上的繁星在云中时隐时现,这些看似美丽的天体,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正在 演绎着辉煌,还是已经死亡?如果近距离地观察它们,它们还会如此美丽吗?人和 星星都是宇宙中的一个存在,在星星上面发生的故事,同样会在人身上发生,星星 肯定是美丽和丑恶并存的,如同在人身上共生着的魔鬼和天使。 我从杜老嘴里听来的消息半个月后才公开。在局会议室,市委组织部部长亲自 宣布了任免决定。楼局长被免去局长职务,上调中央另有任用;任命张局长担任局 长职务,免去副局长职务;同时还任命了两位副局长,一个是从市委宣传部下来的 马处长,另一个是从北方工业学院院长办公室调来的葛主任。两个人都很年轻,估 计在四十岁左右。 参加会议的是全局正处以上干部,任免决定宣布之后,大家礼节性地鼓了掌。 楼局长和张局长分别作了简短发言,他们说的什么我没听明白,因为我的大脑短路 了。我满脑袋翻腾的都是问号。提拔副局长不是首先考虑综合处处长吗?怎么会从 别的地方一下子调来两个副局长呢?是我们这些处长不够水平吗?还是他们的水平 的确比我们高一块?要是从外面提拔,最多也只能提一个,从照顾局里这些处长的 情绪考虑,也得从他们中间提拔一个,否则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看到新来的两个副局长满脸的踌躇满志,我真想骂人。他妈的,这叫什么事, 老子辛辛苦苦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在组织能力、协调能力和写作能力等方 面,无不表现出过人的才华,领导满意,群众满意,自己也很满意,满以为这样就 可以让仕途之路变得一马平川,谁知道自己的认识和领导的看法永远对不上号。自 己感觉良好,领导却不觉得有多好。否则凭着楼局长的地位,说上一句话,应该还 是很管用的。楼局长没说,也许我在他心目中也就是个当处长的料,所以他不屑于 向组织部门推荐我,免得给他丢脸。 他当不当大官和我没关系,他只不过替我向组织部门说上一句话,比如说“可 以考虑提拔小宋同志”,这就行了,我会为此感激他一辈子的。我用一辈子的感激 都无法换来他的一句话,可见他对属下是多么吝啬。 情绪归情绪,工作还得照样干。楼局长把自己的东西搬走后,将钥匙退给了我。 依照张局长的意见,我将楼局长的办公室又分开了,两位副局长各占一间。张局长 把自己的房间和杜老的进行了调换,他的理由是,杜老也不来,把杜老的东西存放 起来就行了。 搬家的具体工作是我安排的,张局长的屁股还没坐热,杜老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在局机关有他的内线,要不然他不会知道得这么快。他在电话里质问我,为什么把 他的东西调到了别的房间?到底是谁的主意?我不能说实话,虽然这个实话我不说 杜老也能猜得出来,他知道我这个小处长是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敢向他叫板的 只有他昔日的部下,今日的一把手。妙就妙在他明明知道是谁的主意却不找,而拿 我这个替罪羊试问,他也知道拿我试问是不会有结果的,但还要把他的愤怒表达出 来。 等他的愤怒发泄得差不多了,我给他编了一个故事。我告诉他,那天清洁工清 扫房间时忘了关窗户,一场大风将窗户刮坏了,连墙上的名人字画都刮撕了。为了 不让房间里的东西再受损,只好将它们搬到安全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杜老在电话里相信了这个谎言。凭着他的智慧,这个谎言简 直不堪一击,他之所以要我相信他已相信了这个谎言,就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 的东西被挪动了,总得有个让他能说得出去的理由。我编的谎言就是他所需要的理 由,不管这个谎言多么幼稚可笑。 我没有把杜老来电话这件事汇报给张局长。当初杜老离任时没把张局长扶正, 他们之间已经结下了梁子,没准儿张局长还认为,他要是早上来一步,说不定今天 也进了省部级领导干部学习班。以五十六岁的高龄当上正局级干部,也就干上一届, 四年以后一换届就得走人。走人的时候肯定当不上省部级领导干部,他的资历太浅。 张局长当上一把手后的最大变化是由温文尔雅变得独断专行了。在楼局长奠定 的工作基础上,他对局长们主管的工作重新进行了分工。他接过了楼局长主管的工 作,同时还没放弃新办公大楼工程。对此我能找到的惟一理由是,他比较熟悉这项 工程。实际上是范平领着一帮人在干,他这一层干部把握大局就可以了,是否熟悉 并不重要。但是他不这样想,他坚持继续主管这项工程,别的局长也只好随他去。 近来张局长的精力出现了问题,他当上一把手没多久,他的夫人就病倒了。我 作为综合处处长,必须要把照顾领导同志的家属当成分内的事,除了我自己经常跑 医院看病人外,还安排处里的三个女同事轮流去看护。张局长的夫人才五十五岁, 但无论外貌还是内在器官都进入了老年状态,她的身体零件坏了不少,除了心脏病 之外,还有肾衰竭、糖尿病,数病齐发,搞得几科医生经常会诊,会完诊以后也是 束手无策,只是每天打点滴,每天抽血查验各项指标,病人的病却一天天严重,医 生们已无回天之力。 张局长每天都会去看一次,看到老伴在病床上一天天衰弱下去,他也毫无办法, 权力在死神面前只能唉声叹气。他的儿子偶尔也会过去看看。儿子是独生子,不像 父亲那样文质彬彬,言谈举止带着一股浪荡公子哥的劲儿。听张局长说,儿子早就 离了婚,开了家贸易公司,和女朋友在外面单过,三十岁的人了也不要个孩子。从 话音里听出,他很心疼自己这个惟一后代,但又有些无可奈何。 我劝张局长注意身体,少去几次医院,几十年的夫妻情分是一方面,但夫人的 身体已不可挽回,就不要再把自己搞垮了。他不仅是一家之主,还是一局之长,他 肩上的胆子超乎寻常地沉重。张局长接受了我的建议,把去医院的次数改成一周两 次。暑去冬来,张局长的夫人终于离开了她所留恋的世界,在送她走的那天,张局 长因悲伤过度病倒了。 这天上午,我和范平一起去看望张局长,来到他家后,见到了张局长的儿子和 女朋友。张局长的儿子我已认识,他儿子的女朋友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也就 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五彩缤纷的内衣,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不久,头发乱 糟糟的。此外,在张局长的病榻前,还有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房间里的暖气 很热,屋里温暖如春,我注意到,中年妇女穿着鹅黄色的薄羊毛衫,像在自家似的 光着脚穿拖鞋。 张局长抬抬手向我们打了招呼,中年妇女倒了几片药给他。他的儿子向我们介 绍中年妇女是他女朋友的母亲,因为他要照顾生意,没时间照顾父亲,只好把已退 休在家的未来岳母找来了。他特意强调,他的未来岳母退休前是个医生。 我和范平没有久坐,我把他该签阅的文件放下了,说等过几天送新文件时再来 拿,喝过水后我们就出来了。中年妇女送我们出来,经过张局长夫人的遗像前,我 们低头静默了片刻,中年妇女在一旁矜持地等待着我们,给我的感觉怪怪的。 张局长病了一个月才上班。本来他还想再休息一些日子,由我们来回给他送文 件,全局工作在他的遥控之下运转正常,而在家里办公的自由度要远远胜于办公室, 何况身边还有一位半老徐娘伺候着。因为教育部要在上海召开一个座谈会,要求单 位一把手参加,他想去,所以才算上班了。 我打电话问他想乘坐哪个航班,他让我稍等片刻,然后告诉我,坐下午的航班。 我刚要放下电话,又听他说道:“订两张票,另一张票的名字写丁亚兰,丁香的丁, 亚洲的亚,兰花的兰。” “我记下了,她是……”我盯着“丁亚兰”这三个字想,在我的印象里,全局 没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她是我的保健医。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外出需要有人照顾。”张局长 解除了我的迷惑。 “我明白了。”我放下电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丁亚兰无疑就是他儿子女朋 友的母亲,他们肯定已经同居了,现在又要借公家的名义去度蜜月。他的夫人去世 才一个月,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开始了新生活,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他找的借口冠 冕堂皇,身体不好需要保健医,他又不是什么大干部,外出还要带保健医。不管多 么冠冕堂皇,只要有了借口,就有了公款消费的理由,他可以携着准夫人陶醉在江 南美景中了。 教育部的会期是五天,而张局长去了二十五天。他把一大堆票据交给了我,局 领导需要报销的票据都是由综合处负责办理的,我签上字后,再报张局长签字就可 以报销了。我让手下人将票据整理出来,一看吓一跳,张局长和丁亚兰这一趟去了 上海、无锡、杭州、苏州,交通费、住宿费、各种门票费加起来共一万五千多块钱。 在应该是我签字的地方我犹豫了,把单据锁进了抽屉。我签字我就要负责任,不仅 对张局长负责,更要对单位负责,张局长这已经是在挥霍公款了,我签上字后就等 于说我赞同至少是默认了他这种行为。遇此难题,我必须要请教我的高参老婆杨倩。 “老宋同志,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把这支笔看得太重了。”杨倩听我讲完后, 马上批评道。 “按综合处处长的工作职责规定,我必须要履行监督职责,签字就是我履行职 责的结果。如果随随便便放过去,就是我的失职。” “你算老几?你不过是个摆设,从你这里过是在形式上走个过场。你以为真要 你把关,给那些局长把关,可能吗?你记住,在同一个单位,下级不可能管上级, 无论文件如何规定,在上级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你想,你的手 下来管你,你舒服吗?你会听吗?你能没有想法吗?” “你要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游戏规则不仅是人定的,也是人玩儿的。” “老公,你要这么想就对了。你不按照别人希望的样子去玩儿,人家就不跟你 玩儿了,你就该下课了,而等待接替你的人多的是。在政府机关工作,另类永远是 孤独的,找不到知音。” 按照杨倩的话,第二天我就签字了。张局长打电话叫我过去一趟,他从抽屉里 拿出一块丝巾,递给我说:“送给你夫人的,小兰亲自挑的。” “谢谢您。”我接过丝巾机械地说。“小兰”,叫得多亲切,瞧他满脸红光的 样子,早已找不到老妻病逝留下的悲痛痕迹。 “小宋,你干得不错,我一直认为你是个人才,要不是组织部门的强行安排, 上次本来要提你的。”张局长像吃错了药似的向我泄露了重大秘密。 “我会再努力的。”我受宠若惊地说。 “是要努力,古人不是说吗,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的经历不 就是很好的说明吗?”张局长站起来,在我面前踱起了步子。“年轻人嘛,特别是 担任了一定职务的年轻人,要跟领导一条心,这样领导才会喜欢,在关键时刻才会 想到你,你说是不是?” “是,您说得对。” “你觉得马局长这个人怎么样?”张局长站在我面前,突然盯住我的眼睛问。 “马局嘛,我说不好。”我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在背后贸然评论局级领导干部, 要冒很大风险的,一不小心就会给自己上一个套。 “群众有些反映,你没听到吗?” “什么反映?”我需要了解他的真实意图,这样才好表态。 “没有听到的话,就注意搜集一下。”张局长退了回去,“群众对任何一个领 导的反映,你作为综合处处长都要注意搜集,这也是帮助领导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 “我知道了。”我意识到这场微妙的谈话该结束了,于是就告辞了。 离开张局长豪华的办公室,我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走到卫生间门口时,正遇 见从里面出来的马局长。出于礼貌,我首先向他打招呼:“马局,您好。” “宋处长,你拿的什么东西?”他点过头后,忽然注意到我手里拿的丝巾。 “一块丝巾。”我尴尬地说,像是被抓住了什么罪证。 他拿过来看了看说:“不错,很漂亮,也很有品位。” “如果您喜欢,就送给您吧。”我傻乎乎地说。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他把丝巾装进衣兜,道声谢后就走了。 我转身进了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马局长的举动令人生疑,一个副局长不 该就这样轻易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除非他另有所图。我只不过客气了一下,并 没有真送给他的意思。他借坡下驴是什么意思呢?不会把丝巾当成张局长违纪的证 物吧?如果张局长真和他有矛盾,这不对张局长很不利吗,而且也把我搅了进去。 不行,我要把丝巾要回来,就说是张局长送给我太太的。我不能把我太太的东西私 自送人。可这样一来等于是不打自招,张局长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太太,而不是马 局长的太太,或其他局长、处长的太太?是我和张局长的私人关系好,还是我们之 间有别的什么?需要解释的东西太多,而解释的结果肯定是说不清道不明。 在这件事情上,我犯了一连串的错误。首先,我不该从张局长手里接过这块丝 巾,当时我要客气地拒绝了,张局长也许就把丝巾收回去了;第二,我应该在离开 张局长办公室前将丝巾收好,而不能把它当成一件展品,在楼道里穿行;第三,遇 见马局长的时候我不该停下来,点个头过去就行了,在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丝巾上的 时候,我不该顺着他的意思客气,结果使自己陷入被动局面。 晚上,杨倩帮我分析了一下,觉得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假如张马二人有矛盾 的话,也和我没有关系。一块丝巾捅不破天,她劝我没必要为此吃不下饭,大不了 就当一辈子处长,副局长咱不考虑了。 经杨倩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多虑了,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马局长就是喜欢那 块丝巾,想把丝巾转给他老婆。要是这样的话,那就谢天谢地了,我宁肯再去买十 块丝巾送给他。退一步说,即使马局长看不惯张局长的所作所为,要对他进行治理 整顿,一块丝巾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杨倩提醒我,要注意观察张马二人的关系,在一个人面前,千万不要去评价另 一个人,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隔墙有耳的事会在不经意间发生的。等事情暴露出来 再去弥补,那就是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