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贵自知,方能活到七八十,这一向是王澐生存的法则。 王姓一般,澐乃江上大波,名字乃父母之恩,不一定适合子女,她就是最典型 的一例。 她自认不够聪明,不够气势,练武资质不足,胆识过小,但偏偏出身在人人喊 打的白明教里。 所幸,到目前为止,她的生命都很无波无浪……偶尔有点小浪……不,她必须 坦承,是有几次大浪,全凭老天瞎眼让她有惊无险地混过,她想,她今年二十,依 她的天资能活到现在,运气算是不错,而且应该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只要她没有自投罗网,无聊到深入一个叫中原武林的敌营去…… 中原武林啊……原来是这样繁华、这样的大惊小怪。 她回头看着身后的年轻男子,非常和蔼可亲地问: 「何哉,他们在看你?」 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强体壮,眉目偏俊,狂野逼人,蜂蜜色的美肤, 任着长发散于肩上,有着跟她一般妖艳的浓妆,颊面烙着刺目的蛇印。 他目不斜视,答道:「他们看的是你跟我。」 这个答案她有点不满意,继续负手在敌营街上闲踱。 她腕间的天奴钤跟他足踝的铃声相呼应,叮叮当当颇为悦耳,这些中原人偏不 识货,个个凶神恶煞盯着他们。 「他们看咱们,因为……咱们是天奴?」 「姑娘聪明。」 「中原人都清楚铃声跟蛇印是天奴的象征?」她试探地问。 「姑娘聪明过人。」 她想了想,脚步一顿,绕到他的身后,道: 「我生性胆怯,承不住这些目光,你走前面。」 那年轻男子面皮一颤,附和道: 「姑娘是胆怯了点。」随即顶天立地跨步而去。 她悠闲地尾随其后。反正他人高马大,足够掩去他人充满敌意的目波。 「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何哉,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命,我还想青山长在 绿水长流。」她叹息。 「这是当然,姑娘。」头也不回再补充:「姑娘直接说长命百岁即可。」 「是,我想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你务必要身先士卒,有刀砍来你得挡在我面 前。」 「……」他不想再纠正,索性不开口。 两人步行一阵,来到一座正值丧期的大庄前,庄园区额写着「天贺庄」三个字。 白灯笼悬于大门两旁,前来吊丧的江湖人士骆驿不绝,此刻都停下脚步,惊异地瞪 着他们,甚至有些江湖人直觉扣住剑柄,嫌恶毕露。 披麻带孝的奴仆一见到他们,匆匆奔进门内,大声喊道: 「天奴!是天奴!少爷,不得了了,魔教天奴来了!」 用得着这样呼天抢地吗?她摸摸颊面蛇印,再低头看看一身艳红男装,虽然穿 着中原男衫,但她长发束起带着中原女人的发饰,很明显就是一个女孩家。 为了避免无谓冲突,她入境随俗,崇尚和平不流血的想法在她身上表露无遗, 天贺庄的人应该不会动刀动枪才对。 她正忖思间,天贺庄内一名年轻男子奔出来,往门口一望,眨眼怔住,而后迅 速恢复大家风范,上前抱拳客气道: 「在下天贺庄庄主贺容华,敢问二位专程前来天贺庄,有何要事?」 她看看何哉,他不吭声,她只好回礼道: 「在下王澐,他是何哉,我俩路经此处,突闻中原德高望重的前辈贺老庄主仙 逝,特来祭拜一番。」 贺容华颔首,神色放柔,轻声道:「原来如此……」 「少庄主,他们是天奴,丢尽中原武林的脸,让他们进来祭拜,老庄主颜面必 定无光。」有江湖人上前说道,语露不屑。 贺容华面有难色,迟疑一会儿,才惋惜道: 「王姑娘,你们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眼下不大方便……」 「少庄主何必对他们客气?他们是天奴啊!」那江湖人讽笑:「天下人皆知, 魔教天奴是中原过去的丧家之狗,既是对方的手下败将,就该自刎谢罪,哪来的脸 在人家脚下讨生活?这样的人,进了天贺庄,只会污了老庄主名声!」 贺容华眉头拢聚,面色有些泛青了。 王澐无所谓,道:「庄主不方便,我们也不强求,那就此告辞了。」 贺容华垂下眼,沉默着。 「姑娘等等。」那长发披肩的何哉终于开口,平声道:「天下传言,贺老庄主 生前允诺,在他死后,六十年江湖经验不论对错,全编进一代宗师册里,其册收于 「云家庄气任人取阅,防后世小辈犯上同样的错误,此等行径,着实令我等钦佩。 如此胸襟的贺老庄主在天之灵,一定不会介意天奴前来祭拜吧?」 贺容华猛地抬眼,灼灼望着他。 「你说得对,先父岂会在意二位身份,如果他尚在世间,定会亲自迎进二位! 来人,去准备准备,不要轻待了这两位朋友。」 「少庄主,你……」那江湖人不悦了。 「少德兄,闲云公子就要到了,要是让他认为天贺庄气度过小,将来记在册上, 小弟无颜面对先父啊。」 古少德脸色变了变,道:「至少,依他们的身份,不该由大门而进。」 贺容华一怔,瞅了何哉一眼,低声道:「二位朋友,这个……」 「无妨。王澐微微笑道:「大门、侧门都是门,少庄主方便即可。」 于是,她与何哉绕过半开的大门,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小侧门。这不起眼的小 侧门,恐怕至今只有她跟何哉通过吧。 「请。」贺容华在门后等着,语气轻软。 她施以回礼,瞄了眼何哉。 他收到她的眼神,很有默契地举步在她面前,跟着贺容华进厅。 叮叮当当,她发现每走一步,每个人都如临大敌盯得死紧。 她步伐未停,紧紧跟着何哉,以免不小心落单,就遭人击杀。她可不是九命怪 猫,得小心保住她的命才行。 她偏着头,打量着贺容华的背影。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非常名门正派的青年,眼 里全无邪气,身形没有何哉来得高壮,但行步十分大气,颇有一家庄主的架势,但 就一点不好—— 真的真的很不好,不好到她怀疑贺容华有先天上的隐疾。 这个姓贺的,手指到底在抖什么啊? 霏霏细雨自她入灵堂后开始飘着。 她捻香诚心祭拜后,便把玩着贴身的玉萧,等着那个瞻仰遗容的何哉出来。 「妖女!」有人低声但清楚地咒骂着。 她面色不改,充耳不闻,维持微笑,永保平安。 「无耻!」 无耻之徒,非她也。她也不会无聊到把这种辱骂往自身上揽,于是她转身背对, 不料那人如影随形又绕到她的面前。 她慢慢抬头,嘴角轻扬,惊喜道: 「原来是古少侠,我正愁没机会跟你说话呢。」 古少德一愣,到口的污辱吞了回去。 「……你有事找我?」他疑声问着。 「是啊。」她艳容亮亮,明显崇拜。「小女子听说来吊祭老庄主的,都是中原 有名望的人,先前放眼所及,唯少侠一人未及而立之年。少侠年纪轻轻,仪表堂堂, 行路有风,我斗胆猜测,少侠少年成名,如今已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古少德闻言一怔,掩嘴一咳,有点不好意思道: 「姑娘谬证了,古少德不过是在游侠册里占了几页,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见她一脸疑惑,他讶道:「姑娘不知云家庄?」 「……云家庄很有名吗?」 古少德听到这话,更是仔细打量她。「姑娘你不是中原过去的天奴?」 她笑着摇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原。」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他语气更为和缓。魔教天奴大部份都是中原过去 的耻辱,但也有少部份是当地可怜居民碍于生活困苦,甘愿入教为奴为婢。 看来她是为生活所苦的可怜人,古少德立即抛弃先前的轻视,解释道: 「云家庄专记载江湖大小事件,地位中立,各户门派皆敬它三分。云家庄闲云 公子学识渊博,以十三岁之身承接公子之名,至今不过十多年,各家门派与他交好, 也很信赖他,你说,他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她非常配合。何哉瞻仰遗容是不是久了点? 「不过话说回来,闲云公子气质出众,品德高尚,人如清泉,绝世的人才,偏 偏出身在草莽江湖里,简直是折煞了他高洁的光辉……」 「是啊,此等人才,天上人间少有,少有啊。」她附和惋惜。太高洁的人物, 很快就会奔向西方世界,阿弥陀佛。 「他是江湖中公认的美男子,飘逸得脱俗,可以说是世上唯一的无瑕美玉。中 原武林不论老少,都有种错觉他是九重天外的天仙特地下凡,让这一世的江湖有了 令人值得回味的天上闲云。」 「……好啊!」她差点配合到鼓起掌来。这是哪来的江湖毛头小于?这么明显 崇拜一个人,是他真的太毛头了,还是那闲云公子有迷惑人的妖术? 古少德正想再细说公孙云的眉啊眼的,大门突然起了骚动,他回头一看,惊喜 交集。 「闲云公子到了!」他奔出厅,喊道:「正门全开,迎接公子入庄!」 庄内奴仆立即推开正门,厅上中门也是全开,明显是迎接贵客的一流阵仗。 她站在厅里角落往外打量。大门旁的小侧门多像狗洞啊,她从狗洞来,人家是 一路豪华迎进门来,如皇帝亲临似的……天贺庄真是大小眼,厚此薄彼。 她不再细看,转身自婢女托盘里取了茶水饮用,一个良好听众适时的附和,也 是需要滋润喉口的。 身后一路闹哄哄的,像是庄内江湖人全聚上前来,这到底是来吊祭的,还是来 等云家庄闲云公子的? 「闲云公子,请。」 「都是自家人,少德兄不必客气。」 那声音温润如玉,带点清冷,比起何哉是悦耳太多,这样的声音配上一个美男 子倒是美事一桩,她一向视美人、美物为毒蛇猛兽,但也抱持着远观欣赏的角度, 于是她回头瞄瞄,进厅的除去古少德,就是一名白袍潇洒的青年了。 她一愕。 这就是无瑕美玉闲云公子? 公孙云本是随意扫过她,而后迅速调回来,停在她腕间的天奴环。刹那间的停 顿,她注意到了,但她不动声色,有礼地作揖。 他目不转睛,徐徐施以回礼。 「她是天奴。」古少德低声道。 「原来是天奴……」公孙云喃着,注意力不再放在她身上,上前捻香祭拜。 她又瞄着厅外,问着古少德道: 「古少侠,外头那些狗……够义气的江湖大侠们围着那青年是……」怎么看都 像是一群狗在抢骨头!如果她没搞错,那青年是跟闲云公子一块来的吧。 「那是五公子,在数字公子中排行老五,是辅助闲云公子写史的手下。」 「原来如此。」真高招,下次有难,她考虑比照办理,把何哉丢进人群里,她 学闲云公子逃之天天。合作无间,一向是用来形容她跟何哉的。 古少德见公孙垂I 上完香,又上一前道: 「少庄主正跟个天奴去见老庄主遗容,很快就会出来。」 公孙云闻言,瞳眸抹过异采,神色不动道: 「老庄主果然德高望重,连天奴也来吊慰。」他望向她,作揖道:「在下公孙 云。」 「小女子王澐。」她再回礼。中原人礼数有够多,她怀疑中原人一生里至少有 一半都花在彼此的客气回礼中。 「王云?」他慢慢地重复她的名字。 「公子是闲云野鹤,小女子只是水上云而已。」不知为何,当他念着她名字时, 她有点毛,也觉得有点耳熟。 他定定注视她一会儿,才平静道: 「原来是江上之波,这名字取得好。」语毕,顺口问道:「不知王姑娘于哪位 主子名下做事?」 她答得也快顺,笑道: 「我在皇甫家手下做事,不过,都是做一些小杂事而已。」 「白明教皇甫家啊……」公孙云缓步绕着她转了一圈,当他走到她身后时,目 光直落在她束起的乌发。他垂下眸,让人读不清他的神色。「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 王姑娘敢与同伴回到中原故地,勇气实在令闲云佩服。」 「皇甫家?不就是魔教左护法?」贺容华自后厅而来,何哉尾随其后。贺容华 道:「这十几年来,皇甫家在白明教已有没落之势,闲云,汲古阁可有收录皇甫家 的事?」 「皇甫家自十七年前传予三岁皇甫女儿后,再无下文。」公孙云清声答道,又 意味深远地说着:「至今,连云家庄都不知她的长相、她的去处,她的喜好,甚至, 连她手下有多少亲信都查不到。」 贺容华冷冷哼了一声,道: 「听起来挺神秘的。白明教历代左右护法都是下任教主的候选者,这代左护法 皇甫,右护法车艳艳,后者喜收天奴,几次挑衅咱们,看来下任教主多半是她…… 王姑娘,你们身处皇甫家,这左护法的心思如何?」 王澐见何哉来到自己身侧守护,才道: 「少庄主这样问,唉,我该怎么答呢?我毕竟是皇甫家的下人啊。」她假装挣 扎着,察觉公孙云清寒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叹息:「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 隐瞒的。皇甫家并非神秘,而是真的没落,皇甫小姐才智甚差,根本无法胜任护法 之职,何况是教主之位呢?我想,再过两年,这左护法之位便会易主,闲云公子用 不着再将皇甫家记下去了。」 公孙云不置可否。那双带冷的俊目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她视若无睹,对何哉道:「咱们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麻烦少庄主。」 何哉点头。「是该走了。」 她又瞥见贺容华的手指剧烈抖动着。隐疾,肯定是隐疾!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贺容华道,招来婢女。「何兄、王姑娘,你们连杯茶 水都没喝上,这样来去匆匆,倒显得我这主儿失职了。」 「目让我们进来上香,足见少庄主有容人之量,这样的人,将来承袭父位,老 庄主在天之灵一定欣慰。」她恭维着,看着那婢女端过茶水,古少德就近接过托盘, 贺容华顺手拿来再交给何哉。 何哉先递给她,自己再取过一杯。 「天奴在中原不便行走,王姑娘你们可要小心,如果有难,一定要找人解决才 好。」公孙云始终带点漫不经心。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她细细品茶,中原的茶真不错,有机会一定要打包带 走。 何哉、古少德也跟着一饮而尽。公孙云等诸位喝完后,才对贺容华道: 「我将老庄主一生事迹连夜写了一份,晚些时候请少庄主放入棺里。」 贺容华—脸感激。「闲云,多谢你了」 王澐见他们话题已绕开,正要跟何哉打个暗示,准备闪人也,忽地,她眼一花, 腹痛顿时遽绞起来。 「王姑娘!」公孙云第一个注意到她面色大变,他目光乍异,疾手要扶住她倒 下的身子。 哪知何哉快了一步,迅速托住她的腰身,让她倒进他的怀里。 「姑娘!」何哉惊叫。 混蛋家伙!她就知道愈好喝的东西愈容易出问题!腥臭的气味涌上喉道,王澐 毫不忍耐地张口,朝何哉的脸上喷血泄恨。 「什么?」 门外,男人震愕的叫声,惊动她昏迷的意识。 「姑娘跟我同房即可,少庄主不用差人来照顾。」这是何哉的声音。 她挣扎半天,终于有力气半张眼眸。 放眼所及,是陌生的床,陌生的屋子,门是半掩,可以看见外头的夜色,两抹 男人的身影就在外头。 一个是何哉,一个是……那个有隐疾的贺容华? 「你们是夫妻?」贺容华有些惊慌。 「不是。」 「既然不是,孤男寡女同住一房,总是不妥……」 「如果让人来照顾姑娘,更为不妥。姑娘在贵庄中毒,除非少庄主能找出凶手, 否则何哉不敢让人随意接近姑娘。」 「不可能!」贺容华咬牙道:「天贺庄绝下会有那种龌龊之辈下毒,那种无耻 行为绝非正道所为。」 「姑娘中毒是事实,少庄主也请大夫来看过,毒物在茶水里发现,还是,少庄 主认为贵庄做不出这种事来,全是我跟姑娘故布疑阵?」 「不,我并非这意思……」那声音明显气虚,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 「还请少庄主早日找出凶嫌。」语毕,何哉也不再多谈,直接关上门。 他来到床边,对上她虚弱的眼神。 「姑娘中毒,昏迷奸几个时辰,现在都入夜了。」他皱着眉头。 「我知道。」她全身虚软,勉强翻身而起。 何哉轻轻稳住她的身子,道:「幸亏当时云家庄五公子在场。他精通医理,诊 出姑娘中毒,之前我已喂过姑娘药汤,得再多休养几日才行。」 她看他一眼,忍着不适的身子,移到桌边坐下,一口气吹熄烛火。 顿时,屋内一片黑暗,她道:「何哉上床。」 门外,有人抽气。 「……是,姑娘。」何哉动也不动。 她闭上眼,等了一阵,才听见恼怒的脚步声离去。 「姑娘没有伤到五脏六腑,但也需要休息数日。这几天,最好别运气。」 她没张开眸,只是拿着玉箫来回抚摸着,气息有些不稳,唇色微白。 「姑娘?」 「何哉,你跟了我几年?」她若有所思地问。 「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十年了啊……你说,这十年里,我中过毒吗?」 「姑娘聪明过人,从未误中有心人的陷害。」 「错,那是我运气好。」她慢慢张开眸,在黑暗里锁住那双男人的野瞳。「何 哉,我有话问你,你过来。」 这样的命令,何哉从不违抗,他沉默地来到她的面前。 他一头长发,虎背熊腰,随时一拳可以打死她。现在仔细看看,何哉生得英俊, 可惜少了十年前的秀美,令她午夜梦回时十分惋惜。 说起美貌嘛,她又想起—— 「你道,公孙云生得如何?」 何哉眼里抹过惊诧。 她叹息着: 「到底谁传他是绝世美男子?」明明只是中上之姿,气质确实出众,带了几分 清冷,举手投足优雅高贵,可惜跟人说话时总有疏离感,而那相貌……除非她眼睛 瞎了,否则江湖传言什么绝俗的风采、九重天外的天仙,全是狗屁不通! 人是好看,却不是第一美男子,这令她失望不已,更证明传言不可尽信。 「姑娘就是为了问我,公孙云的美貌?」是下是离题了? 她扬眉,望着他,语含深远地说道:「不然要问你什么呢?」 他撇开目光,低声答道: 「十年前我离开中原时,公孙云已有公子之名。云家庄文有公子,武有先生, 共同主持云家庄,但傅先生仙逝数年,先生之名空悬已久,公孙云文武双全,人人 都当他是云家庄唯一的主子,可以说是这一代最成功的人物。」 她似笑非笑。「这样看来,你跟他是云泥之别了。十年前你好歹也是个少年英 雄,如今却是任何人都可以践踏的天奴之身。」 「姑娘说得对。」他也不恼火。 「出名的人物总是被神化。由此可见,中原武林这二十年来没有什么好人才, 才由得公孙云飞窜出线,不难想象,如果中原再拿不出人才来,四十年后,公孙云 将被形容为已经飞升成仙的人物了。」她为这可能性感到好笑。 明知她说得夸张,何哉也顺着她,道: 「确有此可能。当年的少年英雄里,十有七八不是如我下场,便是小时了了, 大了再也精进不前。姑娘,现在你虽然无恙,但最好别太费神,我抱你回床上去吧。」 她抿起嘴,久久不发一语,直到远处梆子声响起,她才嗯了一声。 何哉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回到床上去。 她闭上眼,任着何哉替她盖上薄被。 「姑娘。」那声音低微,几乎快附在她耳边了。 「嗯?」 「棺木里的尸身不是老庄主。」 她还是没张开眼。 他再道:「有人调换老庄主的尸身,那脸是易容过的。」 「是么?」 「姑娘猜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头没尾的,我要猜得出,就能比公孙云还要早升仙了。」她道。 何哉沉默着,不再发问。他拐过凳子在床侧,就坐在那儿闭目养神。 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时,他听见她道: 「何哉,我也不是不替你想,但你看看我,今年才几岁,已有不少白发。人啊, 没有那个智慧,偏要去想破头,那就会像我这样,你就可怜可怜我,我还想一头黑 发再撑个几年。」 「……是我不该让姑娘劳心劳力。」 「正好,有人下了毒,我必须休养几天,你可以在天贺庄里好好搞清楚到底是 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正好」两个字,带着异样的意味深远。 他应了声,轻声道: 「这些事明儿个再说,姑娘早些歇息吧。」两人共处十年,几乎焦不离孟,孟 不离焦,头几年还不觉得,这两年越发觉得男女果然有强弱之分。她中毒后,虽立 即救治,但总是伤本,需要多休息。 她哼笑一声。「何哉,你知道为什么我老说我运气好,才能活到现在吗?」 「……」不,她不是运气好,她是…… 她不用张眼也能看穿他的想法,嘴角微勾道: 「我是运气好,但我的运气好,是建立在我的观念与习惯上。愈美味的东西愈 有问题,不能碰;愈美丽的东西背后必有毒素,不能碰;愈是消魂的滋味愈要避开, 以免中计;愈是亲近的人更要保持距离,否则容易死于非命。我一直奉行这些观念, 才能活到现在,没想到我还是着了道啊……」 「他们同睡一室!」贺容华恨声道,双拳紧握。夜凉如水,他却怒火冲天。 公孙云倚着廊柱,半垂着清眸,没有应声。 「我没有想到……我以为……可是又不是夫妻……闲云,你道她……」 「哪个「他」?」是他?还是她?公孙云的声音,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显得格外 冷情。 天贺庄白日守丧,江湖人来来去去,入了夜,却是分外的冷寂,冷寂到有点寒 意。这样的寒意,跟公孙云的气质有些相近,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贺容华忍下气,咬牙: 「自然是王澐了。一个姑娘,没名没份跟个大男人同睡一间,要不要脸?」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同居一室的例子时常可见,容华也不必太过介怀。」公孙 云依旧垂眸,心不在焉。 「你是说,这两人没有……没有……」 「应该没有吧。」这声音又带着冷了。 「这种事还是避嫌的好。」贺容华低声道:「我本以为只会来一个,没想到会 来两个……到底是谁下的毒?只有王澐一人中毒,但当时有五、六杯,谁会料到她 一定拿到有毒的呢?要中毒也不会轮到一个没没无闻的天奴啊!」 公孙云没有答他。 「闲云可猜出了吗?」贺容华十分仰赖他。 公孙云折下一截细枝,状似把玩着。他问道: 「五弟,王姑娘中的毒,可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公孙纸道:「这毒很猛,但要解也很快。这人下毒时,必定知道我专司药理, 能及时救上王姑娘。王姑娘的底不错,至多再休养几日,不会有后遗症。」 公孙云双手微地用力,细枝立断。「容华,这答案已经出来了。」 贺容华一脸茫然,最后,他道:「我只知绝不是闲云,也不是我。」 「少庄主,闲云指的是何哉。」公孙纸提醒他。 贺容华一怔,双眸满满不可置信。 「你是说……不可能!就算是他下毒,恐怕也是两人共谋……」 公孙云清寒之声如玉石相击,他毫不留情地说道: 「信不信由你。愈是亲近的人愈容易下手,她养了一头老虎,这头老虎随时可 以反咬她。」 「闲云,可要暗示王姑娘?」公孙纸问道。 「等她醒后就知道是谁下毒了,我们用不着插手。」公孙云双手一松,断截的 细枝落在泥地上。他垂眸注视泥地一阵,再抬起脸时神色十分自然。 「容华,你要有心理准备,天奴脸上的蛇印是特殊刺青,老五研究过,这刺青 除不去。如果你要留下这个人,将来天贺庄承受的压力必是难以形容。」 「我知道。」贺容华难得沉稳。「就算天贺庄被打回原形,被迫退出江湖,我 也绝对要留下何哉。就是那个王澐麻烦些,万一她阻止何哉,或者回去找皇甫家求 救……闲云,你瞧,咱们是不是要先下手为强……」发现公孙云正冷冷盯着他,他 呐呐道:「不然,你看呢?」 「你想要何哉留下,就不要动她。」公孙云点到为止。 他眼一瞟,落在今晚王澐与何哉所住的客房,俊眸抹过难言的情绪。 ------ 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