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搞什麽?简直丢了咱们西门家的脸!」 「丢脸……事小。」叹了口气。 「丢脸还算事小?大哥,你知不知道南京城里有多少人在看好戏?看恩弟娶来 的巫女媳妇,是真是假?你知不知道我一路回南京的路上有多少人在笑咱们?他们 都在笑,说是巫女治病都在打幌子,真正的理由是恩弟不行了,买个女人回来好播 种,若来不及生个儿子,正好合西门家人的心意;若生了,咱们大权在握,紧紧控 制那婴孩,在外照样可以摆足面子,做尽有情有义的西门义子!」 一阵狂怒由西门府的大门飘进,奴仆早就在西门笑暗暗摆手中逃逸。西门府里, 最可怕的不是当家西门笑,而是那个长年在外谈商的西门义。 他面貌尚佳,但眉宇之间十分阴沉—一双精目仿佛永远处於算计人的时刻。他 十岁就跟在西门笑身边学习,十七岁开始接手家中事务,如今在西门家中,他虽明 为第二把交椅,但暗地里却几乎接掌了西门家所有的财务管理。 难得地,一向阴沉的脸庞怒气几乎冲上天,快步地往安静的「守福院」走去。 他的身後跟著西门笑,来不及逃逸的奴婢只敢僵在原地,拼命向平日待她们极好的 主子使眼色,要他快快也逃命去。 西门义呢,众家奴仆私下选出来最不欢迎归来的西门主子,偏偏他几个月就要 回来看一次西门恩死了没。 「义弟,外人说什麽、想什麽,我们并不能改变啊。」 西门义猛然停步,转身差点撞上西门笑,他停了一会儿,才退开一步,抬头望 这高他一点儿的兄长。 「大哥,外人说什麽、想什麽,我们是没有办法改变,但是,不必自闹笑话给 他们看吧?西门家的笑柄还不够多吗?」 西门笑沉稳地望著他,说道: 「给谁看?你心中介意的不是南京城的百姓,而是聂家吧?」 西门义闻言,微恼爬上他阴沉的脸庞。他撇开视线,答道: 「是,大哥,你说得没错。我可以不要面子、不介意任何人的指指点点,可是 就容不了聂家的指点!」他的声音本就低沉,一压低,更显几分阴狠。 西门笑知他心结极深,一时半刻解不了,只得道: 「各人有各人的命。」 所以,好的命就由聂老四来,不好的那个就给恩弟了?西门义硬生生地忍下这 句话。 他转身往守福院走去,知西门笑怕他太过激动,跟在自己身後。 他心里不激动才怪。千里迢迢赶回家乡,正好赶上了那自称是祝氏一族的巫女 在跳祈福舞,台下百姓极多,都是来凑热闹的。 他看著那台上戴著鬼面具的巫女,有胖有瘦,拿长剑的是恩弟的媳妇,跳起舞 来有模有样的……让他差点以为巫术是真有其事。 才跳没一会儿,那巫女的动作开始变得摇摇欲坠,步伐缓慢,剑锋达著数次差 点砍中自己,多赖其他巫女舍命相救,连那个胖子巫女都扑上去格开那把剑,她却 仍在跳——连一个不懂祈福舞蹈的他,都知道这女人根本是服了药物所致,与坊间 骗术极佳的师婆没有两样,都是利用药物来使精神狂乱,以达神明附身之说。 都是假的! 「是假的也就罢了,竟在外头丢西门家的脸!」他还在人群里瞧见聂家的老么, 传回去有多难听? 人人都拿西门府与聂家当对影,不知不觉中,连他也觉得两家子都有极为相像 的地方,但为什麽多病的聂老四身子好了,恩弟的病却久久不见曙光?他连当年治 过聂老四的所有名医都千金请回府里,却对恩弟的病情毫无帮助! 「好吧。」事情都发生了,面子也丢了,他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打算何时让 恩弟休妻?」 「我没这个打算。」 西门义惊讶地转过身,瞧见西门笑仍是一脸沉稳的笑。 「你要让一个假巫女当思弟的媳妇?」 「她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难道还是真的?西门义从回府後,就没正视过西门笑。此刻,他目 不转睛地望著那一双永远让人安心的眼眸,正因为西门笑这种令人安心的个性,义 兄弟才会信服於他,可是—— 西门笑见他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以为他是不以为然,解释道: 「十五是当年来为恩弟祈福的那位巫女之妹,你也知我自幼双眼能见到一些模 糊的影像,她能驱鬼,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门义闻言,脸色微变。 「是那巫女的妹妹?」 「怎麽了?有何不妥?」 「没……没有。」西门义转身又走,明显地掩饰住心里的激动。 西门笑见状,心中虽有疑惑,却没有主动问他,只是,少见义弟为了恩弟之外 的事感到惊惶失措。十五不曾下过山,会与他有什麽纠缠? 「恩弟此时在房里午睡吧?睡了也好,免得见那丢脸的场面——」 「咳咳,他现在……恐怕在照顾十五吧。」 「照顾她?恩弟?大哥,你不知道恩弟体虚病弱吗?你要他照顾那女人?」 「我也是回了府才知道的。有丫头先通报恩弟了,所以十五一被送回来,就先 送到他房里去。我也问过祝八她们……她们坦承怕祈福舞失败,所以给十五服了点 药,头一回做这种事,下药下得太重,只怕现在她还没有清醒呢。」恩弟想必担心 极了。 一个精神狂乱的女人会做什麽事来,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大哥怎会不知呢? 恩弟他连棒个书以上的东西部捧不起了,要如何制住那女人? 西门义虽暗暗质疑,也不再主动询问,乾脆加快步伐,走进守福院。 取名「守福」,便是希望这座楼院能守住主人的所有福分,一点也不要漏失, 但,到底守住了什麽? 院内没有一个仆役,想是被遣走了。西门义走近房前,听见低低的啜泣声,吓 了一大跳。 「好了,别哭了,你再哭,整座南京城都要教你的眼泪给淹了。」 是恩弟的声音?这种温柔又气弱的声音的确是恩弟的,却不曾听过他用这种口 气跟哪个丫头说过话。 他往西门笑看去,瞧见西门笑面有神秘、唇畔含笑。 他轻轻推开门,进入视线的是他可怜的恩弟不能好好养病,反而坐在床缘,附 在那据说是祝氏巫女之妹的女子耳边不知在低语些什麽。 他微一楞,目光突然被柜上那祝氏一族的鬼面具吸引过去。 「义三哥,你回来了?」 西门义回过神,道:「我……」 西门恩立刻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外头说去。」他替尚在啜泣的祝十五盖好 棉被子後,又不放心地看她一眼,才扶著床吃力地站起来。 西门笑贴心,快西门义一步稳住他,顺手拿起披风,慢慢扶著走出门。 西门义回头阴沉地望了她一眼,才跟著出门。 「不,大哥,我靠著门说话就可以,别扶我到凉亭,我怕十五叫我。」 「十五还好吧?」西门笑关心地问道,遭来西门义的瞪视。 「大夫来瞧过了……」 「你们请大夫来了?」西门义难以置信:「万一那大夫传出她服药之事,岂不 是真毁了西门家的名声?」 西门恩闻言,微微一笑,并不多作反驳,只道: 「大夫说,她服药过多,加上体质关系,所以会发作……一阵子,幸而她是头 一回吃这种药,完全清醒了就没事了。」 「以前没服过?那她以前怎麽骗人的?」 「义弟,我不是说过她是一个真正的巫女吗?」西门笑轻声提醒,想要让西门 恩充满信心。「我想这是一个意外,十五算是自家人,她会尽力为恩弟祈福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同是一家人,难保一条心。」 「义弟!」西门笑轻轻斥道,瞧见西门恩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屋内不断传 来的啜泣声。「恩弟,既然十五会因药效发狂好一阵子,不如你先到客房住几天, 我差阿碧来照顾她,等她恢复了,你再搬回来。」 「不。」想都没想地否决了。「我来照顾十五就够了。」瞧见兄长们不信的眼 光,他绽出温笑:「十五的发作与人不同,她没有精神狂乱,她只是……一直哭。」 哭得连他也心疼了,短暂的相处,没见她哭过,而她哭,是为他。 「直哭?」两人同声惊讶。 「她被送回府时,精神状态有些不稳,好像不清楚发生了什麽事,又好像知道 她的祈福舞失败了……便一直哭著,一直在道歉……」西门恩的语调更软,彷佛充 满怜惜,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多看重这一场祈福舞,花了多少时间在上头…… 我根本没有一丝期望她会成功,更没有怪她之心,她却怪起自己来。」 西门义目不转睛地望著他充满柔情的神色。 门内,又传出泣语,听不真切,西门恩频频回首,明显地不再专注与兄长的谈 话。 西门笑道:「我扶你进去,你好好照顾十五,我让阿碧在门外候著,要什麽就 告诉她,由她来做,免得你先软了身子,没法顾到十五。」 「这是自然,多谢大哥。」 西门笑扶他进去之後,再出门时,瞧见西门义将窗子推了一条小缝,他暗叹, 轻步走上前,窥见西门恩正坐在床边抱住祝十五的身子。 他越过西门义的肩,轻轻推上窗子,附在耳边说道: 「恩弟早已成年,许多事由他自已作主吧。」 西门义像是受了惊吓,立刻转身瞪著他,虽力持镇定,但西门笑知他有异,讶 道: 「怎麽了?」 「没……我是教你吓了一大跳。」顿了顿,像要刻意改变话题,道:「我没料 到恩弟他竟然也陷进这种感情里。」 「那不是很好吗?」 「好?」西门义低声嗤笑:「他从出生就几乎不曾出过大门,能见到的姑娘都 是丫鬟……最多也不超出十个,或老或幼,严格说来,祝十五应是他见过的第一个 姑娘,现在,他只是被迷惑了,将来他若病好了,见到这大千世间,必会发现这世 上胜於祝十五的姑娘满街满城都是!」 西门笑望他良久,心里只觉这兄弟好像有些变了,却不知哪里有变。他耳尖, 听见西门恩低声哄道: 「我在这儿……对,我不走。我……我答允你我不走就是了,唉,明明是不该 承诺的,人的生死岂能由我来定……偏偏见不得你的泪……好了,我都说我会好好 养病,就算病不好,我也不死……好,我不说死字,你不要再哭了……」声量忽高 忽低,只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哄语。 西门笑露出满足的笑来,瞧见西门义惊讶的表情,知他也听见了那一番话。 他拉著西门义的手臂,往守福院外头走去,笑道: 「以往,他是生死由天,不当坚持过什麽,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死了,我们虽难 过,却也有各自的生活要过,不会因他而受影响。现在,他有求生意志,却是为了 十五。」西门笑转向西门义,高兴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义弟,不管十五是不是 巫女,我都觉得这婚事是对了,当什麽药都没有办法治愈时,没有形体的感情却能 紧紧系住他的生命,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啊!」 「大哥,你呢?」 「我?」 「你年岁也不小了,不快点娶房媳妇、生个壮丁,将来若是恩弟真好了,有後 代了,要怎麽保护他的後代?」 「啊……真是。你一回来就提这事,也不嫌烦,我太高兴了,这事就暂搁下, 等……等有机会再说吧。」 西门义闻言,未可实否,目光很阴沉、很阴沉地从他的背影慢慢移到他握著自 己的那只手,盯著好久好久,像……在算计什麽。 ***** 世界是黑色的,一直一直是黑色的,只有天上的月亮是白的,白得让她每天都 期待地看著它,看它什麽时候会吃掉所有的黑色,让她身处的小房间也变得白白的。 小房间?她心一跳,定神瞧见四周小小的、窄窄的洞穴,讶异自己的身子竟能 塞进这麽小的洞里。她努力想要爬出来,却发现身体变小了。 她不要! 不要再回到那种小身体的生活,但她的身体愈缩愈小,小到……是姊姊还在的 时候! 黑色的世界开始有了变化,红的、黄的、蓝的,只要是世上有的颜色,她都看 见了、都碰到了,但,颜色却是不停地在她眼前扭曲变化。 「恶灵!」 「不要喊这两个字,言咒是很可怕的,喊了它,它就会出现。」 「那……你就叫祝十五,以後不要再喊她恶灵了,懂吗?」 祝十五?她不用再被叫恶灵了?真好!可是……为什麽她要叫十五?最小的姊 姊是祝十二,那她应该叫十四,她会算,是姊姊算错了! 「十五?十五?」 是谁在叫她?小小的身体好像长大了一点,但是颜色不停地扭曲,让她好难受。 眼前所看见的画面不停地跳动闪过,都是在山上的事。祝二死了、祝四死了、一个 接著一个,连姊姊也死了啊,这不是已经成为回忆了吗?还是,正在发生? 姊姊抓著她的手,叫出了那个在族里尘封的名字。 为什麽还要叫她恶灵? 红色跟黄色扭动得像蛊,遮住了姊姊死前的表情,但她知道姊姊死不瞑目,不 明白以自已尊贵的巫女之身,为何会死在恶灵的诅咒里? 她……真的是恶灵吗?她没有诅咒任何人啊! 族人把她们赶了出来。她知道祝八她们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没关系,她把自己 包得好好的,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地,不会受伤。只要不受伤,祝八她们就不会 恨她。 真的,出了族,晃在眼前的颜色没有那麽错乱了,甚至,走过南京城的大门时, 她觉得好像脱离了过往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 祝十说—要回族里,就要先咒杀西门恩。红色又在祝十的脸上晃动,她没有看 见祝十的表情,却可以想见祝十回族里的心意有多麽迫切……可是,她不想回去了! 如果她说她不回去,可不可以留她一个人下来?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不敢问, 因为早就知道答案了。她们怕她会害死她们,所以紧跟在侧。 她低头跟著她们走,才走了一步,让她一头撞上窗子。她吃痛地抬起头,见到 窗子里的西门恩 好亮,颜色不再扭曲了,红色就是红色、黄色就是黄色,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 该待的位子。她的头也不痛了,一直偷偷打开的心,终於有人住进来了。 她低头一看,讶异自己长大了,刚才小小的身体竟然变成十七岁的模样,手脚 也开始动起! 对了,她在跳祈福舞! 她想起来了! 姊姊说,她的身分特殊,她的身体是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恨形成的,所以,她一 辈子也没有办法为人祈福、为人祝祷,因为神明不会接纳一个充满怨恨的身体。 她不相信!她没做过坏事,她只是想要为他祈福、为他延续寿命,所以她很努 力地在练—— 但,为什麽她的身子如此沉重? 被下药了?被下药了?为什麽要下药?她很努力在跳啊!为什麽要对她下药? 这个时辰是今年最有福气的时辰啊!不赶紧趁这个时辰跳完它,威力会减半的啊! 为什麽她每跳一步,好像被万石拖住—— 是谁将她从台上抱下来? 让她跳完!拜托!让她跳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别哭了,你哭了……我……我也难受啊。」 远处,传来温柔的声音。这是……住在她心里那个人的声音吗? 她想要看清楚,红色又在眼前晃动了——她讨厌红色,她流了血就注定有人会 伤亡,神明就真这麽讨厌她?既然讨厌她,为什麽要让她出生? 「我讨厌当恶灵……我不想让他知道……为什麽我不是一个普通人……」 「不管你是恶灵,还是普通人,我都不会嫌弃你……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不 知道了……」 那声音好像从心里钻出来的。 「我好恨……好恨……每个人都说……天意难改……姊姊也说,这就是天意… …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延续他的命……我恨……」 她的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听见极轻的承诺—— 「我不走……你要我说几次都成……我会留在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 别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吗?真的吗?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极重,他也不会离开她吗? 「不会离开你……你要我怎麽舍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个人……我怕 会出事……」 原来,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们,她还是一个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见了,她 心里的那个小房子里会变成一个没有住人的废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里,等我病好了,咱们就当真夫妻,你说好 不好?唉,我把你眼泪擦乾了,你又流,是存心折腾你自己的身子骨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远,最後化为天边的光,再也不闻其声。眼前,红色变成黑色, 身子一落,她张开眼睛。 好痛。 眼睛好痛。 细长的美眸痛到只剩一条缝,不由得摸了下眼睛,好肿—— 口舌好燥,她慢慢坐起身,觉得全身骨头好像酸了很久,想下床喝水,却发现 西门恩和衣睡在外侧。 她吃了一惊,赶紧拉过自己的棉被盖在他身上。怎麽连被也没盖的就睡著了? 他死灰的脸色上充满疲累,指腹小心翼翼地碰触他削瘦过度的脸颊—— 还好,还有温度,憋在胸口的气吐了一半,心里又有点害怕,慢慢移到他的人 中之间。 他还在呼吸,气息虽然极弱,但……还活著。 她露出感激的笑颜,顿觉口舌更燥,小心地越过他,爬下床。 门窗是关上的,没有光从薄窗透进来,那就是入夜了。她回头看他一眼,他完 全没有被惊醒,像睡得好沉,是什麽事让他累成那样? 她安静无声地倒了一杯温茶,啜饮之前,忽地瞥见摆在柜上的鬼面具。 记忆忽地如潮水涌进她的体内,杯子滑落手间,滚到桌上,奇异地没有惊醒西 门恩。 在上台跳祈福舞时的那一刻,她满心期待,期待就此结束他的病痛。她虽不是 正统巫女,却希望神明能接受她最真诚的祈祷……她完整的记忆只到这里,接下来 只是片段——她想跳,眼前却是乱七八糟的颜色,她被人抱下台了西门笑抱她入轿 的时候,她听见了!听见了! 「所以……我没有跳完。」双掌开始紧握,瞪著那张鬼面具。「祝八,你们当 真这麽恨他!」连一点点机会都不肯给吗?让她服了药、让她失败了、让她错过了 一年内最好的吉辰、让她……变成鬼,这就是她们要的吗? 指甲紧紧掐进内心里,一时之间只觉得所有的期待都空了。 「难道十几代莫名其妙的恨抵得过你们的妹婿吗……」怨恨一点一滴地窜进心 里,一直膨胀再膨胀,这是第一次她容许自己产生怨念,她的目光从鬼面具慢慢移 到铜镜前的簪子。「啊,是啊,她们从不当我是妹妹,自然对他也不好了。那为什 麽我要对她们好呢?」 双腿开始移动,走到铜镜前,低头瞪著那簪子。心里好恨好恨,姊姊死了,世 上唯一能解咒的人没有了,他的病药石无效,而留下的祝氏一族不是普通人,就是 她们嘴里的恶灵,谁还能救他? 这样子欺她,她们觉得很得意吗?她们知不知道他病在旦夕,万一……万一拖 不了今年,就剩她一个人,她要怎麽办? 心里的恨好饱满,没有发泄的出口,她不甘心,拿起那只簪子。簪子的头是镶 金的龙凤,尾巴却是又尖又利,这是西门笑让她入门时,送她的见面礼之一,现在 总算派上用场了。 「你们要他死,为什麽我就不能要你们死呢?」她恍惚地喃喃自语,在腕间比 划了一下,像在估量要划多大的口子,流多少的血,才能害死一个人…… 她腕间有一条好旧的疤痕,像被咬过,她自己却一直不记得这伤疤是哪儿来, 她问过姊姊,姊姊也推说不知!族里的人都传说是她自己咬伤来害死人的。 现在,她终於可以记得她的每一条疤将会害死谁。 「祝六、祝八或祝十,谁死都可以。」她偏著头,微微用力,蜜色的肤被刺得 有些下陷,却还没有血流出来。 她突然想道:「对啊!要当场看,看她们鬼哭神号,那才好。」那种快乐无疑 会比现在多,就像是眼睁睁看著自己的仇人因自己而亡。 她微笑,紧紧握著簪子,取出乾净的夏衫。夏衫是粉白色的,上头绣著黄色的 图案,穿起来虽有些单薄,却著实此以前她整年穿著厚重的冬衣要凉爽许多。 房内,簌簌的声音轻轻响起,只有铜镜烙进她穿衣的景象。 镜中,握著簪子的双手拉好颈间的领角,蜜色的脸微微抬起,露出暴凸的大眼; 嘴角咧在耳边,极红,双颊底色是黑的,上头像是涂乱了不同的颜色,有一点点的 泛青,连带著,连黑白分明的凸眼也黑中泛青—— 就在铜镜照到的那一刹那,她又低头不经意地跳出镜中的倒影,拿起鬼面具戴 上。 她的视线终於落在铜镜上,看著鬼面具上的暴眼血嘴,青色的颜色若隐若现地 闪烁著,让她的黑眼格外奇异。 她满意地走到门前,忽然想起什麽,回头看著床幔後一动也不动的身影,但瞳 仁里一直是黑色的,映不进那极虚极瘦的身影。 「我马上回来,等我喔。」她的视线又掉开,像在自言自语。 然後,门轻轻地被合上了。 ***** 夜深沉,府里空空荡荡的,没个人。 双足踩在地上,却没有落在地面的感觉。身子极轻,连夏风轻轻吹起,夏衫微, 连一头没有绑起的长发都飞得好张狂。 连轻风偶尔停了,翘发仍然飘扬在空中,她未觉,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客房。 「头一个是巫女……最後一个是恶灵,流了血,带来不幸与痛苦……」她轻轻 唱道。 快近客房时,她突然停步,回头看著无月的夜。 「谁在跟我说话?」谁一直叫她不要哭?她没有哭啊。真怪,是自己多想了吧, 耳朵听进的声音好模糊,她不要理了,走进院子,客房就在眼前。 露出的笑容藏在面具之下,她手握著簪子,就停在窗子的面前。 会是谁先叫呢? 她慢慢卷起左手的袖尾,露出蜜色的皮肤,这一次她要流出很多很多的血,让 她们尝尝当性命被迫消失在这世间时的痛苦。 「她……睡了五天吧?」祝六的声音忽地从窗内响起。 这麽晚了,她们还没睡? 「咱们也安全了五天啦,这五天有西门恩照顾她,咱们也不怕她误伤自己。」 「她……醒来,你要怎麽解释?」 祝八可爱的声音响起:「那就实话实说啊!谁教她禁不起药物的控制,她若能 像那些假师婆一样,装个样子跳个舞,也不会害咱们被府里的下人指指点点。这五 天,我都不敢出门玩,就怕南京城里的人笑!」 「是你的药下得太重了。」 「下得重,又如何?一回生,二回熟,西门老大都不指责咱们了,六姊,你在 哪里鬼叫什麽?唉,西门家真是个好地方,又有得吃、又有得喝,连住都比咱们族 里好,我真希望就此长住,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不可能。」祝十的声音冷淡响起:「我要回族里,我要代替大姊当巫女。」 「你只是个普通人,十妹。」 「不必靠祝十五,也不必等西门恩气绝身亡,我也已经有了咒杀他的方法,多 拜他书斋里的书之赐。」 「那有没有可以在这里吃喝不尽,又能让你当上巫女的法子呢?有了!」祝八 高兴地说道:「不如,我去暗示那个叫西门义的,说我有法子让西门恩提早见阎王, 到时,要他好好答谢咱们!」 「你疯了!西门义是西门恩的三哥,你当他会感激你害死他兄弟?」 「是三哥没错,却是没有血缘的。」祝八得意洋洋地:「你们没注意到,我却 眼尖地看见了。」 「看见什麽?看见西门义想谋害西门恩?」 「也相去不远了。我跟厨房里的丫头们套过口风,西门义长年在外,必定是找 机会要吞掉这西门家的家财,而且连她们都发现有好几次西门义待在府里时,都拿 那种算计的眼光望著西门老大,你们不也在城里听说过风声吗?连有血缘的亲兄弟 都会闽墙了,何况是没有血缘的义兄弟们?」 「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 「天下没有难得了我的事啊……好困啊,睡觉了啦!明儿个我还想上厨房呢。」 屋内,声音没了。 过了没多久,只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夹有祝八的打呼。 窗外,十五垂著头,脑中不停地盘旋她们的对话。岂能再让她们活下去?岂能 让她们再度伤害他? 簪子的尖锐微微刺痛她的肌肤,她仍旧不觉,专注地要划下一道足以让她们致 死的伤口。 「十五。」 夜风飘来低语,她的动作停下,并未回头。 「十五。」 她慢慢地侧过身子,转头望向叫她的人。 那人,有点眼熟。 「你总算醒来了。这麽晚了,你出来散步吗?」那人的声音极低,仿佛不愿意 惊动屋内的人。 她目不转睛地望著他,暴凸大眼尽黑,如无底的地狱。 他走近几步,温柔地说道: 「十五,你要散步,怎麽不多加件长衣披著?」他的视线落在她紧握的簪子上 头,簪尾正贴在她的腕间,他连表情也没有变,将带来的薄披风递到她面前。 她低头看著那薄披风,也有点眼熟。 「是恩弟的。他怕他不小心睡了,你却醒来睡不著了,若在府内散步会著凉。」 是西门恩的?她慢慢地伸出手捧住那薄被风,药味扑鼻,冲醒了她些许的神智。 「啊,那不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吗?」他状似惊讶地要拿走她手上的簪子,她却 一缩手,将簪子紧握在手中。 他微微一笑,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笑容上。她似乎很喜欢看他笑,虽不 知何因,但他仍是保持笑容,轻声说道: 「十五,该回房了,恩弟还要靠你照顾呢。」他再度不动声色地伸出手,一碰 到簪头,便有准备在她反抗时用力抢走。「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见面礼是西门家 长辈传给後代的,只传亲生孩子,不过西门家亲生的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便改传 起了媳妇。」 他慢慢从她手中抽出,仍是惊动了她。她低头看著那簪子,迟疑了下,他顿觉 她使力压住簪子,正要不顾一切用力抢过时,她突然松开力道,让他顺利拿走。 他心里暗松了口气。 「传给了我,我就算是西门家的人吗?」她细声问道。 「这是当然。现在你已经嫁给恩弟,对他来说,你是比西门家里的任何人都还 要亲。」 「西门笑,你……」 「你初进门,不适应是理所当然,但礼不可废,还是叫我一声大伯,比较妥当。」 西门笑轻轻提醒她。 她想了一下,点点头。 「大伯。」她张望四周,微讶道:「好晚了。」 「是啊,很晚了,我送你回房吧。你把面具拿下,我怕路上遇见丫鬟,活活被 吓死。」 她不动许久,就在西门笑以为必须先打昏她再抱她回房时,她慢慢拿下面具, 露出美丽的面貌来。 西门笑自然不知方才她的脸与面具同化过,只觉她戴著面具时,双眼极大又凸! 一点也不像是祝十五,若不是认出她的身影来,真要以为是哪里的鬼出现在西门府 了。 他慢慢走出院子,眼角十分注意她有没有尾随上前,见她仍在原处连动也不动 时,他又轻声道: 「明儿个,我打算登门求医去。」 显然「求医」二字惊醒了她,她快步上前,跟著他走出院子。 「不是说,名医皆束手无策吗?」是诅咒啊,大夫怎会破? 「有任何机会,我们都不会放过的。」他的声音轻轻飘散在夜里。「而世上的 名医,只要我们知道的,都找过,的确是没有用,但,我下午收到消息,说聂六回 到南京城了。」 「聂六?是名医吗?」 「很有可能是。他年纪轻轻,被传说是个厉害的大夫,不过没找到被他医过的 人,所以不知是真是假,加上你义三哥在商场上略为不择手段,与聂家算是有些过 节,义弟自然是大力反对求医……唉,既然有机会,正好那聂六又回来,我想试一 试。」 西门义大力反对?她想起方才祝八说的话。 义兄弟里,没有半个人可信,是啊,连祝八她们与她在体内流有一半相同的血, 都能如此相待了,何况是没有血缘的义兄弟呢? 她走在他的侧後方,瞧见他面含温和的笑……一点也不像是会夺人家财的人。 「我刚进城里时,听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亲兄弟都会相争,何况是义兄弟 呢?」 「十五,你问了,那正好,我正想要怎麽告诉你呢。」他边走边斟酌,走了好 几步,才又开口:「其实,没有人刻意记得是从何时开始,西门家因为人丁单薄的 关系,所以收养了几个孤儿。那些义子感其思情,一心想使西门家的亲生血脉开枝 散叶,重振威风。不过,天注定,凡人岂能更改?西门家一脉单传,就这麽延续下 来,而且有寿命减短之势,而当年的义子也有後代,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 守著西门家,若是没有後代的,也会跟著领养几个儿子回来。」他微微一笑,侧向 十五。「你听见的,就是这些吧?」 十五点点头。一进南京城,随便找一个人问,都可以知道这些事,每个人都说 得差不多,可见流言之中必有真实。 「是的,你听见的流言都是真的,但是从来没有人设身处地为这些义子想过, 曾经,我也是其中一个。十五,我七岁之前是孤儿,跟一群乞丐生活在破庙里,那 时我也曾听过这种传言,也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我走运地成为西门义子,必定会霸 其家产,夺下西门家的一切,至於西门家的血脉?丢到哪楝小屋去等死吧!反正都 是没有血缘的人,这些有钱人,就是笨,时兴养什麽义子,只是养虎为患而已。」 见十五眼透讶异,西门笑笑得十分高兴。 「你一定觉得为什麽此时此刻我还要为恩弟四处求医?供他吃好住好,为他撑 住西门家?我七岁来此,那时恩弟亲爹尚有一年性命,他教我、养我……」他顿了 下,再开口已是有几分沙哑:「他视我为亲生子,人非禽兽,岂能无情?没有经历 过的人,只知万贯家产是天下间次於生命之物,怎能了解当我们看著恩弟出生时, 彷佛看见西门老爷生命的延续时心中的激动?他将我们视作亲生子,未死之前将自 己亲生的儿子取一个‘恩’字,是要他时刻记住这世间任何的恩情,记住我们这些 没有血缘的人待他的好,如果我还因此有夺下西门家的念头,那真的是连禽兽都不 如了。」 不知不觉已来到守福院,他停在房门口,将簪子递给她,微笑道: 「你好好休息。我虽是恩弟的手足,但终究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他就拜托你了。」 十五沉默了会儿,接过那冰冰凉凉的簪子,看著他转身离去。 夜风仍在吹,却不像之前充满阴森之感。甜甜的味道呢,她暗暗地吸气,发现 空气中既凉又甜,好像弥漫著一种淡淡的情感。 是西门家兄弟之间的爱吗?这种爱已非是手足单纯的亲情可以来论断了吧? 祝氏一族是下咒人,西门家是被诅咒者,为什麽西门家因此得到了无数的回报, 而祝氏一族却待她如此?这就是被咒者的下场?还是下咒者功力过差? 「对了。」西门笑在院口停住,转身说道:「我忘了告诉你,你还没见过你义 三哥,他看起来虽阴沉,却也是个好人……以後,你会有机会瞧见其他兄弟的。」 迟疑了下,他柔声说道:「每个人心里都潜藏了一个鬼,每个都有,没有人可以例 外,除非是神仙。不用刻意去消灭它,当你被左右时,想想你心中最重要的事是什 麽。」 语毕,他像踩著夜风走了。 她呆呆地望著他早消失的背影。 「他说的……跟西门恩好像啊……」想起西门恩,她浑身一颤,像完全回过神 来。 轻轻推开房门,烛火早熄,伸手不见五指。将簪子与面具放在桌上,想起对祝 八恨的同时,又浮现方才西门笑的话。 「十五?」床幔後传来极轻的哑声。 她立刻解下外衣,爬上床,没有躺好,就觉得一双瘦弱的手臂拥住她的身子。 这是他第一次睡觉会主动抱住她。她心里一颤,悄悄地回抱住他乾瘦的身子骨。 他的体温足够让她变软的心一直融化了。 「我吵醒你了吗?」 「没,我才醒,没摸著你,就猜你是出去散步。」 散步?跟西门笑说的一模一样。他们真觉得她是去散步?为什麽西门笑会知道 她会散步到客房前,还拿著西门恩的披风哄她? 「我醒来时,好恼好恼。」 「我知道。」 他的声音略带睡意,却强撑著跟她说话。他根本不是睡饱了才醒吧? 她用力地、发狠地抱住他,好希望自己能揉进他的身体里,一生一世再也不分 开。 「我好希望好希望我从小就是西门家的人。」就算是被下咒了,也没有关系, 只要能拥有西门家手足之间的感情,就算只活二十岁,她也心满意足了——这就是 他久病缠身还能有好脾气,还能说出生死有命的原因吗?因为,他拥有的,已经远 远胜过许多人了。 「现在你就是了,不迟,一点也不迟。」他柔声说道:「我已经答应你,陪著 你,不走了,不会是生死由天,我要你一辈子都是西门家的人。」 她闻言,猛然抬头。 明明伸手不见五指,但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黑暗中那一双微微带笑的眼眸,闪 著光、闪著承诺。 「你可不要著凉了。」他拉过自己的棉被,一块覆在她的身上。 突然之间,她攀身而上,准确无误地亲上他乾涩的裂唇。 西门恩一怔,温暖的芳唇醉人,脸微红,他不推开她,只是默默地缩紧了如柴 的骨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