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勾心(1) 勾心 十天并不长,对殊影来说却像是十年。 六翼暗里来看过他,捎来伤药、衣食,说着宽慰的话,眼中藏不住黯然,谁 都知道,这一次他是在劫难逃。 迦夜一次也未曾出现。 据六翼说,她最近非常忙,整夜整夜处理案卷情报,时常能看见她房中的灯 火亮至天明。 九微私下对迦夜极为不满,碍于在他面前不便破口大骂。他似乎私下找过迦 夜,希望她能说服千冥,令四使一同出面,宁可受惩为奴也好,尽量保全殊影的 性命,却被冷冷地拒绝。 她像是全然撇清,漠不关心。九微失望之极。 他听了这些,只是沉默。跟随她这么些年,也懂了一些。九微关心情切,甘 冒大不韪,不顾招来疑忌之险四处奔走。可这种方式非但不能让教王从轻发落, 反会引火烧身。一个中原出身的影卫引起四使联保,对教王而言是多么危险的倾 向,杀心只会更盛。 迦夜的所作所为虽然无情,却是明哲保身的上策。舍弃一个棋子,平息教王 的怒意,她仍是雪使。教王依旧会器重,在掌控诸国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只要小心谨慎,她的地位将稳固如初,这也是他回来的意义所在。什么时候 起,她开始成为他的重心? 连续不断的杀伐内斗,腥云翻滚,并肩而战。不管波澜几度反复,她始终站 得笔直,像污泥中挺立而出的青荷。 她曾说他不适合在教中生存。在他看来她又何尝不是,尽管她冷血多疑,擅 谋且机心重重。 九微说他动了心,他却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钦佩而警惕,怜悯而 戒慎,惋惜而提防,心疼而不争,种种相悖的情绪混杂,说不出哪一种更多。 若仅有怨憎多好,若她从头到尾都如紫夙、千冥一般多好。 即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生存的时间所剩无几,她仍是满满地占据了他的思 绪。 门外传来狱卒的脚步声,沉重的牢门豁然而敞。 已是第十日。 跪在阶下,他一直没有抬头,前方的明来暗往热闹非凡。 千冥力陈此次任务失利责在影卫,主张用重刑以正教威;紫夙不阴不阳地含 沙射影,点出迦夜谋划失当之误,主张对影卫从轻发落,责惩迦夜,建议削其权 以惩其过;九微建言由弑杀营出面重新执行刺杀之务,平抑此次失手之波。 教王在玉座上笑吟吟地看阶下暗斗,许久不曾出言,直到争辩日趋激烈,才 开口道:" 为何不见迦夜?" 三人静下来,紫夙柔柔应答:" 禀教王,据说雪使正拟出使乌昌,无暇他顾, 我看……" 她掩唇娇笑," 倒像是自知有愧,心虚地避开会审呢。" " 近日诸国来使甚众,雪使繁务极多,刑律一类教务何须亲至,自有教王圣 裁。" 千冥冷横一眼。 " 到底是她自己的影卫,还是该来一趟。" 教王漫不经心地捻着腕间玉珠。 九微正待开口,蓦然眼角一撩。 一抹纤影步履轻盈,不疾不缓地踏入大殿。 " 迦夜参见教王。" 殊影讶然,他跪在阶下,深深低下的眼仅能看到白色丝衣轻拂,从玉石地上 行过,秀小的足尖藏在裙裾之下,清冷的话音沉静如初。 本以为已成定局,早已淡然,可心还是微微一跳。 " 迦夜,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是要替你的影卫求情?" 教王和蔼地垂下眼, 问道。 殿中静谧了片刻。 " 禀教王,迦夜仅是去乌昌之前面辞,并无他意。" 九微登时脸色发青。 " 原来如此,眼下正要处置刺杀失败一事,你有何见解?" 玉质般的长甲轻 叩扶手,教王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她最细微的神情。 " 殊影犯了教规,自然有教规惩处,岂有迦夜置喙之处?" " 千冥主张重刑七日后处死,以儆效尤;紫夙提议饲以墨丸发为下奴,以你 之见,哪一种更为合理?" " 以迦夜看来,当然是千冥所提更符合教规。" 她似是无关痛痒地回答。 紫夙冷笑一声,质问道:" 雪使真是心狠,这么想置影卫于死地,莫非是急 着为自己开脱?" " 雪使秉公论断,何来私心之说?" 千冥立即反驳," 花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 教王凝视了半晌,缓缓而询:" 随身影卫栽培不易,迦夜不觉可惜?" " 迦夜虽觉可惜,却不能有违教规,唯有大义灭亲。" " 好一个大义灭亲!雪使可曾想过自身督导不力之责?" 紫夙抱臂讽笑," 莫非以为杀了他即可无忧?别忘了他打草惊蛇,导致善若国警戒异常,弑杀营再 次行刺难如登天。" " 花使说笑了,刺杀本就是弑杀营的拿手好戏,区区小碍又有何难!" 她三言两语推脱干净,九微心里激愤,早看不下去。 " 雪使将刺杀看得如此轻易,难怪影卫行刺失误。" " 月使此言差矣,尽管略为添阻,却无碍弑杀营的精英锋锐执行任务。养兵 千日,用兵一时,月使对自己的手下连这点信心都没有?" 千冥将话锋挑转。 " 想来在风使眼里,取一国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 九微的目光冷锐如刀, " 但在雪使手中却大谬不然。" " 月使说的是,不然雪使怎么急急赶去乌昌,把剩下的麻烦都抛给月使。" 紫夙媚媚地笑,回嘲千冥。 " 事有分工,杀人为月使之务,雪使依例出行,花使何出此言?" " 既是如此,雪使早该坦言力不能胜,当不起刺杀善若王之重任,教王自会 改派月使执行。" " 花使莫非暗示教王指派不当?" 千冥巧妙将矛头转嫁至玉座上的王者,紫 夙不禁色变。 教王轻咳一声,正待开口,迦夜忽然幽幽一叹。 一时俱静,她淡淡一笑,跪下直视教王。 " 启禀教王,迦夜自惭无德无能,致任务失利,甚至累及教王英名。如今月 使、花使言之凿凿,多方责问,迦夜无以自辩,唯有以行止谢罪。" 玉座上的王者扬了扬眉," 你要如何谢罪?" " 殊影失手,令月使棘手为难;花使又言迦夜推卸责任意图遁逃;教王慈悲, 也觉影卫栽培不易,按律制处死有可惜之处。" 她垂下眼,似极不情愿," 如此 种种,迦夜若再不担当,将来何以在教中自处,又如何能服属下之心?" 清音一顿,她无可奈何地咬了咬唇。 " 请教王恩准迦夜。此去乌昌,离善若国不远,办完事务可顺手易行。迦夜 若取了国主性命,既免了弑杀营受殊影牵累,又可堵悠悠众口,将刺杀失利的影 响减至最低,万请教王成全。" 语声如泠泠玉石娓娓而陈,这下轮到千冥青了脸。 九微呆了半晌,眼神复杂,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紫夙站直了身,一脸 错愕,全然一副不可思议之状。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猛然抬起头,只看见迦夜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气仿佛停滞了,玉座上的王者眯起眼睛,仿似在估量。 " 若你也失手,又当如何?" " 那便是迦夜确实无能,唯有请辞雪使一职。" 女孩谦卑地垂首," 万一侥 幸成功,日前的失利便请教王宽大为怀,薄责为戒,让迦夜略存体面。" 低沉的笑声响起,渐渐转为大笑。 " 好,好……" 教王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 我倒是小看了你,你既有此心,我焉有不 成全之理?"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 况且你所说的句句在理,若不答应, 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 多谢教王恩准,属下定不负教王厚望。" 迦夜似乎不曾听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地叩首退行出殿。 从始至终,没看过阶下所跪之人一眼。 莎琳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怎么也静不下来。 身为善若国的小公主,素来备受宠爱,率性娇纵。一向专制的父王看见她便 会软下心肠,纵有再大的怒意从不对她发作,总是和颜悦色地轻哄。只要她展颜 一笑,没什么得不到的。 前些日子误打误撞地救了父王,更是令宠溺愈加泛滥无际。 她想起来余悸犹存,那个俊美的青年鬼魅般出现,轻易将父王身边的护卫斩 杀一空,剑如闪电,杀气翻涌,无人能阻,一如恐怖的死神。一时竟忆不起怎么 会有勇气挡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手,定定地看她的脸。 容貌俊美得像传说中的神,却那样可怕。 为什么他没有刺下去?因为她的泪,还是……她的美? 每次心中有这样的猜测,总不自觉地红了脸,第一次看见那般超凡出色的男 子,比邻国的王子更令人心动。莫名泛起的情愫在心间萦绕不去,希望国师不要 伤了他,希望他能逃过天罗地网的追捕,或者……受了伤,在某个无人处被她遇 见。 王宫里的气氛紧张至极,国师时刻不离父王左右。她却痴痴地凝想出神,强 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脑海,令情窦初开的公主魂牵梦萦。这样隐秘的心思 她不敢对任何人讲,就连贴身的女奴也只当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惊吓所致。 她时常遣人去打听追捕刺客的进展,既希望有他的消息,又担心他被擒。 渊山魔头的手下,父王衔恨已久。假如真的捉到断不会轻饶,即使是溺爱如 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会因她的哀求而心软吧。 可是他那么神秘、危险、俊逸非凡,若能再见一面多好,她一定不会召唤侍 卫,只跟他两个人静静对望。 美丽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嫩的脸上浮出两朵红云,愈加俏丽动人。一旁伺 候梳妆的侍女正从琳琅满目的箱奁中挑选合适的珠宝,在长发上比画,悉心使公 主以最动人的模样出现,犹不忘笑着恭维。 " 公主殿下真美,连渊山上的优昙花也要逊色呢!到底是善若国最出色的佳 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国的客人都会为您倾倒。" 今日的晚宴,是善若立国百年之庆。善若国力强盛,威名远播,此次又重挫 魔教的袭杀,塞外各国皆遣使来贺,宾朋云集,冠盖满堂。刚至适婚之龄的小公 主将在晚宴上正式露面,善若王也有意借此良机替女儿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婿,一 切更是极尽奢华。 华丽的紫衣辉映着玉人,每走一步,发上的步摇轻轻颤动,宛如和风拂过娇 花,明眸秋波,天真妩媚,连善若王都呆了。 莎琳抿唇而笑,轻巧地旋了个身," 谢谢父王送来的新衣。" 定了定神,他笑了,伸手轻抚女儿粉嫩的脸," 莎琳长大了,美得让父王都 惊讶呢!" 指尖摩挲着面颊,一贯慈爱的父亲眼神有些奇异,似赞叹,又似惋惜, 又道," 比你姐姐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