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大眠,韩潜是不是出差两个星期了?”周末家庭聚餐时候宋铭成突然神秘兮 兮地侧过身来,衔着叉子,眨巴着眼睛问我,大约为了显现他此刻的正经和严肃, 他很努力地想把眼睛睁得更大些,可惜因为朝着夕阳方向,这样的动作只能让他眼 睛酸涩,不多时便支持不住,眼角挂下两条可疑的水痕。 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光景,宋铭成很有自知之明地缩了缩脖子,然后又继 续用那种眼神看我,很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但并不咄咄逼人。 实际我也知道这是他的关心。这两周来,韩潜都没有回家,他投资了一个新的 项目,同样是韩岚岚的剧本。而相较带点年轻人的叛逆和文艺味道的《声名狼藉》, 这次的剧本却是糅杂了韩岚岚近些年来的人生体悟。讲述的是一个未婚先孕的单亲 妈妈的生活,娓娓道来,很有点细水长流,平淡却反而意蕴深刻的味道。 故事整个是带了压抑的基调的,甚至在成片里,制片和导演也多用了淡色调, 力求的便是那种仿佛脆弱到一碰就会消逝的感觉。这个社会里,一个单亲的女人, 生活总是艰辛的,这和她是否有钱并没有关系。我知道,韩岚岚在生下孩子的最初, 是慌乱的,她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孩,没有任何为人母的经验。我身边有韩潜,她身 边,却什么没有。在头些年里,她情绪是不稳定的,甚至想过寻死。 上流社会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没有烦恼。她生在韩家,确实并不缺吃穿,但 流言的杀伤力却是巨大的,尤其是这样一个社交圈。而即便她终于能坚强地睥睨别 人的斜眼,她的孩子,却并没有那样强大。在幼儿园里,因为没有爸爸,也是要被 排挤的。 这个剧本,便是关于她,关于她的孩子。这些年,因为孩子的事情,她也多是 焦头烂额,一度中断了自己的写作,当草稿完成时候她是先试探地拿给我看的。看 完故事时候,正是早上,韩潜吃了煎蛋,一边打领带,一边问“你在看什么?为什 么在哭?” 然后不等我回答,他便笑了。 “你总是这样容易哭,叫小孩子看见了也不觉得害臊。”我们一家去看电影, 明明是很传统的那种英雄最终战胜恶霸的美好结局,我却也时常莫名其妙地被其中 一些元素感动得落泪。 这一度让韩潜笑话。 平日里,韩潜当面在儿子面前数落我,我总要表面优雅镇定,内心咬牙切齿的 鄙薄一番,然而今天,这样的朝阳里,读完韩岚岚的故事,我却觉得即便这样平凡 无奇的一天,在我整个生命过程里,当我老了,来回望,都会永远记住这个瞬间。 韩岚岚是坚强的,她的强大来自自身内心的武装。而我,或许是借了韩潜的力量。 在最初我们结婚的日子里,媒体像是疯了一样开始炒作反扑,这种状态在我被 狗仔偷拍到大肚子以后变本加厉。然而所有的流言和中伤,我都能微笑面对走过, 或许也只是因为我知道,韩潜永远站在我身后。比起需要独自战斗的韩岚岚,我或 许是应该感谢命运的,感谢它将韩潜送到我身边,给我庇护,给我温情,这些温柔 和甜蜜变成种子,在暴风雨里慢慢成长,孕育出下一个春天,开在我心中,让我的 内心变得柔和而细腻。能敏锐得感觉出生活里的感动,甚至于,为了一个电影里的 镜头而哭泣,也终究是幸福的。因为韩潜始终保护了我这种哭泣的能力,让我没有 在生活里变成一个麻木的人。时间从我身边划过,却甚至没能穿透他搂住我的手臂 而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他一直搂着,搂得那么紧。 “你们之间是不是出现点什么了?我知道这个剧本韩潜比起《声名狼藉》更加 重视,韩岚岚这些年也不容易,这算是她基于生活的写作,我也看啦,确实文笔更 加犀利成熟,也更加有内涵了,不愧能当今年的畅销书。”宋铭成喝了一口可乐, 转了转眼珠,终于还是转移到了正题上,也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可是这也太 不正常了!就算他多重视那个剧本,也不能这样两个礼拜不回家吧!何况你看看现 在的八卦杂志和媒体报纸,都怎么说的!” 其实宋铭成说得这些我也都清楚。这些日子里,韩潜没回家的消息不知道怎么 的,就被狗仔知道了,如此便是一番大肆渲染。我和韩潜婚姻不和,闹矛盾的新闻 就开始源源不断,三人成虎,谎话说一百遍人们也就信了,此刻,便是宋铭成也来 关心询问了。 “韩潜最近和那个新片女主角走得有点近了。”宋铭成眯了眯眼睛,“大眠啊, 男人呐,这个有时候也身不由己管不住自己的,你现在虽然还是很美身材也很正, 但毕竟野食比较新鲜,有时候男人管不住自己,就想尝一尝的,你也不能对自己太 有信心了,小心阴沟里翻船啊。啊!你干嘛踩我?!” 我收掉了宋铭元的酒杯,白了他一眼,他似乎见到我态度平常,也安心起来: “不错嘛,白眼翻得情绪饱满,我就说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啦,韩潜毕竟有点性冷感 的模样,和你也是不知道怎么的绿豆王八看对眼,你正好能达到人家的融化温度~ ” 他又进厨房吃了我给儿子准备的甜甜圈,便抹了抹嘴,大摇大摆地走了。 房子里便又只剩下我一个。 韩潜最近别拍到不少和韩岚岚新剧女主角在一块的照片,也有媒体因此断言, 我和韩潜的婚姻是岌岌可危走到死胡同了,更戏称,韩岚岚的剧本让我和韩潜在一 起,如今新的剧本是要让我和韩潜分开了。我和他不和的传闻更是层出不穷。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然而我没和宋铭成讲得,我和韩潜这两个星期确实出了点 事。我们吵架了。这也是第一次,他不愿意退让,我用了各种方法,眼泪,威胁, 甜言蜜语,却都不能令他改变主意。这是唯一一次,他对我摆出那么严肃的脸,而 不是平时的宠溺和纵容,他只是很坚定地告诉我,不行,亲爱的,不行,我会要那 样做,你不能阻止我。可韩潜总是个可恨的人,他即便说着这样的话,脸上确实温 和的,甚至照常给了我一个吻,想要熄灭我的怒火。 自然,想这么容易解决我是不可能的,我拒绝给韩潜早安吻,并以此相要挟。 可惜这家伙竟然只是微笑,仍不肯改变主意。 而事情的起因,其实只源于呼噜。 大约是累了,这些日子韩潜回家睡觉便开始打呼噜,我是浅眠的人,如此便不 时被吵醒。次数多以后,韩潜似乎也注意到了,一问之下,才意识到自己最近常常 晚上有那么点小呼噜。于是便马上去向家庭医生做了咨询,能不能改善,好不影响 到我。 而这半秃瓢的家庭医生倒是神神叨叨,不知道给韩潜说了什么,把呼噜引申出 了不少玩意儿,说是什么呼噜影响的不仅是伴侣的睡眠,也降低自己的睡眠质量, 甚至呼噜容易引起猝死,总之是个早发现要早治疗的病症。切莫忽略。如此一通, 韩潜竟然同意去做手术。 他回家和我说这个消息时候倒是波澜不惊,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我宁愿你一辈子在我耳边打呼噜,也不要你全身麻痹了躺到那个手术台上去 被人家动刀子!”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当场就反应强烈。 韩潜却仍很坚定。 这便是我们冷战的开始。或者也不叫冷战,更多的是,我单方面的不理睬,想 通过采用冷对待,让韩潜改变决定。 可惜到了手术的那一天,韩潜仍是死不悔改。我终于败下阵来。 手术的前一个晚上,韩潜打来电话:“我明天手术,今晚可以回家睡么?”他 语气温和,我却知道,他此刻是笑着的,因为他总知道我的软肋,我无法想象让他 一个人去做手术,而我却什么都无能为力,此时他选择了手术,我除了无奈,却无 论如何都不可能不陪伴在他左右,这大略便是宋铭成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理论。 然而即便韩潜在之前就做了我不少思想工作,一再强调,这只是一个小手术, 绝对不是疑难杂症,一点危险都没有,何况已经找了一流的医生,我却还是担心的。 在他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这种焦虑和不安倒并没有达到制高点。他临走时候 那个笑容和最后一刻才和我分开的手让我觉得,我的世界和支柱都好好的构建着。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却开始忐忑起来。即使心中不断安慰自己,这只是个非常 小的手术,却奇妙得无法平静。 我的一生,在之前,或许都是没有经历过这种不安的。回望自己临盆进产房的 时刻,也都不曾这样焦灼,各种情绪都溢满一般的乱窜,而仔细分辨,竟然是带了 点错觉般的绝望。自己都要恨起自己来,韩潜发疯,自己也跟着发疯。我不是容易 被说服的人,但韩潜却总是成功。 我童年那段因不健康而长期住院,时刻有被下病危通知书的岁月,让我总是反 感医院,甚至到了讳疾忌医的地步。那时候,隔壁病房昨天还和我约好今天一起去 捉毛毛虫的同伴,可能半夜里就因为各种综合症的突发而离开了。于是便总觉得, 人的离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生命太过脆弱。而生活里有太多的意外,可以随时 带走一个人,不论他是否年轻是否强壮。 而我不能接受手术里哪怕是零点零零一的不稳定因素。 我不能失去韩潜。 这样的想法让我仿佛钻进了牛角尖,执拗的在自己的世界里越走越远,却并不 是往着好的方向。想起宋铭成说的,女人就是喜欢多事,脑回路也是和男人不一样 的,总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把小事也可以夸张得仿佛生死一般。此刻也唯有苦笑。 在认识韩潜嫁给韩潜之前,我总以为自己是宋铭成口中的例外,并且一直为着自己 的洒脱而骄傲,如今看来,我却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和万千其 余的女人一样,会为了自己所爱的男人而变得愚蠢和患得患失。而明明能感受到这 种变化,自己却无力阻止,并且沉浸在里面,飘飘然并不觉得这是件糟糕的事情。 也唯有这一刻,当韩潜在手术室里,我在过道里,手心全是虚汗,头痛,眼睛 酸涩,四肢乏力,这些生理反应才让我体会到,我到底多么的在乎手术室里的那个 男人。 在所有所有的外人眼里,在所有的媒体报纸和杂志的报道里,我和韩潜的婚姻, 都是韩潜爱我多一点。多到会纵容我婚后继续演戏,为了我可以推掉所有的应酬, 从来不会沾花惹草,并且以他那种冷淡的性格,在谈到妻子,摸着手上的婚戒时候, 脸上总是带了笑容。商场上的传闻,想要讨好韩潜,和他多说说沈眠就可以,只要 提到我,他的表情总能缓和下来,满足并且幸福的姿态。 也便要有人,总是在背后议论,为韩潜不值,为了一个我,而放弃了整个森林, 在那些人眼里,简直是愚蠢,而更多数人,总是念叨着“戏子无情”,觉得我愿意 和韩潜结婚,也不过看重他的家产和身份,他那么多的真实的爱情,却是被我一个 无心的女人白白糟蹋了。 这么多的声音里,甚至我自己,也都觉得,韩潜确实是爱我多一些的,在听到 这些新闻看到这些报道时候,也忍不住要心虚羞愧,觉得十分对不住韩潜,当晚便 会温软一些,韩潜的要求都来者不拒。 可此刻,我才后知后觉的知道,他们都错了,连我自己都错了。 我爱韩潜,不比他爱我少一分。 那天韩潜终于被推出手术室,因为全身麻醉的缘故,还没法说话,只是用眼神 看了我。一场手术总是消耗人的精力的,大约是手术的反应,此刻的韩潜没有办法 控制眼泪,完全是基于生理反射的,他的眼角不断滚出泪水这样的分泌物,模模糊 糊的,带了凝胶的感觉,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都狼狈不堪。 这或许该是他有生以来最窘迫的时刻,完全不如他平日的强势。简直可以说是 眼泪鼻涕一大把,如若被有心人拍去了,给外人看见了,或许觉得真是可笑的一面。 而他此刻的样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让我动容。 爱情不是华丽的外表和永远进退有度的格调,而是,我愿意把我最狼狈最柔软 的一面给你看,永远不戴面具。 看到这样的韩潜,我除了一颗心终于落地,便是一种眼泪涌动的感激。 感激他,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感激他,用最大的诚意来面对我,感激他所为我 做的一切一切。 在我往后所有的岁月里,我都会永远记得这个时刻,不是他眼泪鼻涕的狼狈, 而是一个男人的爱情。沉重却甘美。 因为不想被很多人探望,韩潜这次的手术是悄悄做的,甚至是宋铭成都不知道, 所以事后他很是很我抱怨了一番:“你怎么会愿意让韩潜去做这种手术?你不是医 院反感注意者么?不到逼不得已,是绝对反对进医院的。韩潜不过是打呼噜嘛,压 根不至于进去。” 这样的嘀咕他持续了很久,我却总是笑而不语。 我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在手术前一晚,韩潜用了一句话,颠覆了我的世界。 那晚回家,他显得很疲惫,新片的流程他一直在监督,这些天来确实是辛劳的, 我给他煮了饭,但脸上也并没有显现出一贯的插科打诨和热情来。他也难得没来哄 我,只是吃了饭,便去洗澡。然后我们便躺下睡觉。 那夜的黑暗里,他突然反身抱住我,亲吻我的额头。 “打呼确实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但刘医生说,这样的小手术,早点做的话, 对年老了是有好处的,打呼太严重的人,随着恶化,年纪大了遍有猝死和呼吸骤停 的风险。” “我想活得更久一点。我想一直陪着你。” 那一晚,我热烈的拥抱了韩潜,事后便是决堤一般的眼泪,他一直抱着我安抚 般的亲吻我的额头。 我却在那些咸涩的眼泪里,觉得即便这样一起到世界终结,也是很好的。 陪你一起老,或许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