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陈子湛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鞑靼送来的回帖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请翰林院大学士,副监军大人陈子湛亲 赴鞑靼军营商谈和谈一事。 “要打便打,哪来那么多啰唆。”谢木宛将回帖往桌上一扔,“杨将军,去 将送信的人打发回去。” “这样不妥吧。”陈子湛将回帖从桌子上拿起来,笑得有些诡异,“我看我 还是去一趟的好,免得落人口实。” 该来的总是要来。 安王爷,一日不将你除去,我就一日不得安宁。 谢木宛又要出声反对,可是当她看到他笑得有点恐怖的脸就愣住了。这个笑 容何其熟悉。 少年时,陈子湛每每计谋得逞的时候,就会露出这副表情。 “陈大人,你有何妙计?”她挑着眉问道。 “谢大人,你不妨附耳过来。”反正杨副将已经出去了,他正好抓紧时间小 小地放肆一下。 谢木宛此时的身体就像是要着了火一般,一半是因为害羞,另一半则是因为 不可避免的紧张。 在千军万马的军营里,她,堂堂大明朝文渊阁大学士、新任监军谢清华,正 被堂堂大明朝文渊阁大学士、新任副监军紧紧地贴住,保持一个看似耳语,实则 暧昧的姿态。 陈子湛美其名曰:所谈之事属于机密,所以需要两个人私下商量。 其实只不过是他要小小地放肆一下,以慰相思之苦罢了。 可是,现在是在中军帐中呢!他居然也敢! 谢木宛涨红着一张脸,强忍着想要尖叫的欲望,任凭这个人一边轻轻地咬着 她的耳朵,一边说着他的想法。 “……如此一来,我就有把握叫鞑靼人有去无回。”陈子湛说完这一句,原 本温柔的神情突然严肃下来,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可是,这对你来说太冒险了。”谢木宛拍拍自己已经红透的脸颊说道。 陈子湛突然微微地笑了,他的笑容让这个本来寒冷无比的时节突然有了一种 温暖的感觉。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表情,都是如此的英俊惑人。 让她的心不停地跳着跳着,一下一下、又沈又急,在这寂静之中好像听得分 外的明显。 他伸出一只手,从她的发上轻轻地滑了下去,然后将她的头发绕在指间。 “无妨。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他深深地望着她,将她圈在他怀中。 “我爱你。” “我也爱你。”谢木宛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管将要经历多大的风雨,只 要有他在身边,她亦无惧。 静静的,所有的一切仿彿都远去了。 只有两个人互相依靠着,直到天长地久。 陈子湛拉紧了身上的披风,骑在马上,他回过头,看了站在城门送别他的谢 木宛一眼。 云淡风轻的一眼。 千言万语的一眼。 然后转身带着几名精挑细选的侍卫,向敌人的营帐走去。 他本来是一个人都不想带的,但那样又未免过于托大,而且也不自然。 谢木宛,昨天那个计画能否顺利实行,有一半要看你的了。 我想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就如同我一定不会让你对我失望一样。 谢木宛面无表情的静静站立在城门口,看着那个如停云临渊一样的男人,在 她眼中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到那天边的一抹黑暗里去。 “谢大人,我们要关城门了。”杨云贵在她身后小声地说道。 “知道了。”谢木宛垂下眼帘,却也难掩自己的忧心之色。“大家都准备好 了吗?” “是,只是——”杨云贵有些担忧地看着这位年纪轻轻的监军大人,“这个 计画委实太冒险了一点。” “杨将军,自古富贵险中求,胜利也是一样的。想要出奇致胜,冒这点险还 是值得的。”谢木宛转身走入城内。 她抬眼看着破败的边塞小城,经过这次战争之后,这个城池只怕一半都要化 为废墟吧。 “谢大人,末将受教了。末将只是担心陈大人。”杨云贵皱着眉头说道。那 个看上去文弱俊雅的年轻人,怎么也不像能担此重任的样子。 “将军大人,凡事都不能看表面哩。”谢木宛一看他那副忧虑不已的样子, 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放心吧,我相信陈大人。”她微笑着说。 杨云贵看到她自信的笑脸,微一怔住。 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能够彼此信任到以命相托的地步。 明日就是决战之日了,谢木宛丝毫不敢松懈,亲自去检查城里的每一个角落, 并且安抚士兵,检查城防装备等等。 正当她路过新兵招募营时,却惊讶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呀!” 望着眼前这张一脸兴奋不已的脸庞,谢木宛突然有了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眼前这个看似文弱书生一样的人,虽然一脸黑灰,可是那熟悉的面容,不是芙蓉 公主,又是谁? “公主殿下,这里是战场!”她失声叫道。 “我知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何况是我呢?”她扬扬手中的军服,“我 小露了两手,他们就收下我了。” “殿下?!”谢木宛满头黑线。你这个匹妇有责,搞得大家都会有难的。 “您愿意待在我身边吗?” “当然愿意。”芙蓉公主一脸兴奋。她就为了少女纯真的初恋情怀而来的嘛, 嘿嘿。 “那下官要委屈殿下您这几天,以我的亲兵身分留在下官的身边。”谢木宛 说道。除了这样,她实在是想不出任何办法来保护这位行事出格的公主。 公主、安王爷、战事——她被一个公主纠缠,安王爷看上陈子湛,最后大家 都要上战场来解决问题。 她有预感,这将是她一生之中最为波澜壮阔的一个冬天。 咚,咚,咚。 随着三声战鼓擂响,鞑靼的军队正式开始攻城了。 “什么和谈?!果然没有用!”谢木宛低声说道。 她站在城楼上,看着鞑靼的军队像一片乌云一样飘过来。 “谢大人,您先退下吧,这里太危险了。”满身盔甲的杨云贵对她说道。 “没关系的,杨将军,你不用管我。”她卓立于风雪之中,“我身为监军, 岂能后退?不过倒是要麻烦杨大人,将我这位亲兵兄弟送到城下将军府去。” “我不去。”那个亲兵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身为大人您的亲兵,怎可临阵 脱逃!” 谢木宛一听,一脸肃然就要破功。这个公主,还不是普通的难缠。 “谢大人,属下——” “杨将军,请尽力守城吧。”她知道杨云贵不明白这个亲兵的身分,所以不 想用这种小事浪费时间。 她双眼坚定地望着他交代,“这战是胜是败,就看我们到底能守多久了。” 她看看芙蓉公主。这位公主殿下实在也不是什么简单之辈,别的不说,单是 她能孤身一人来到里边城就很不可思议了。 而且她现在的样子,出奇的镇定,颇有军人风范。 “殿下,这一战我们一定会赢的。” “那当然,我对你有信心。” 看着这双美丽而又充满爱心状的眼睛,谢木宛再一次感到满头黑线。 “他们来了,离城墙两百步。”负责瞭望的士兵大声叫道。 杨云贵一听,急忙快步走上城墙,拔出手中的佩剑,大喝一声,“弓箭手准 备,擂石巨木待命。” “一百五十步。” 谢木宛面色一凛,扑面而来的杀气让她也不由得呼吸受阻。 “弟兄们,瞄准了再射。”杨云贵再次大叫。 “一百二十五步。” 沉沉的马蹄声,像是城狱里众鬼的哭嚎,扯破了一切宁静,汹涌而来。 “一百步。” “放箭。”杨云贵手拿佩剑向前一指。 第一波的箭头都是涂了火油的,在这阴沉沉的天气里,宛若一颗颗的流星向 敌人射去。 传说中,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地上的一个人,一颗星星的殒落代表着一 个人的死亡。 今天的这场流星雨落下,这世上又会添加多少的亡魂呢? 谢木宛轻轻一叹。她真的很不喜欢打仗。 希望那个办法,能尽快地结束这场战争。 她躲开一支乱飞的飞箭,双眼依然凝视着北方,那黑压压乌云背后,她只想 问一句:陈子湛,你现在可好? 陈子湛现在很好,好得不得了。 有酒、有菜、有火烤,还有一个美人陪在他身边。 只是这酒菜不能吃,火烧得有点诡异,那个美人是男的。 “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朱俨端着一杯酒,隔着火堆看着他。 陈子湛稍微一动,手上的铁制手枷就叮当作响,“我是太意外,所以有点呆 了。”他依旧是一副嘻皮笑脸的德行。 他一到鞑靼大营没多久,什么管事的人都没见到就被人捆了,丢在这里。 鞑靼果然没什么和谈的诚意,他的到来,只不过是鞑靼和安王爷结盟的一个 附带条件罢了。 “陈子湛,只要你点个头,别说是左都御史,就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丞相之位,我都能给你。”朱俨说道。 “洪武十三年,我朝就废除丞相制了。”陈子湛沉声说道:“安王爷,您忘 了吗?” “陈子湛!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朱俨面色一沉,原本英俊的脸在熊熊 火光之中竟有些扭曲。 “安王爷,我不喜欢吃敬酒,也不喜欢吃罚酒,我喜欢喝美酒。”陈子湛仿 彿对他所说的话充耳不闻,依然随便得好像他此刻身处红袖招一样。 朱俨将酒杯一扔,怒气冲冲地揪过他的衣领。从来没有为哪个人花过这么多 的心思,如果不是自己太在乎他,太渴望得到心甘情愿的他,换做别人,早就一 刀砍了。 看着这个身陷囹圄却依然谈笑自若的俊雅男子,他心头不禁一热,“子湛, 你就允了我吧,朱棣那个窃国者能给你的,我都能给,朱棣不能给的,我一样可 以给你。你知道吗?我从不打无把握之战。” “好啊。”陈子湛出人意料地爽快回答,他那如墨色晕过的眸子闪过一道光, 快得让人无法察觉,“只要您成功,别说要我做您的丞相,就是做您的男宠都没 问题。” 朱俨反倒安静了。他印象中的陈子湛哪里是这么软弱之人,三言两语就能说 服? “怎么,安王爷您不相信啊?”陈子湛满不在乎地笑笑,“我虽是个读书人, 但却是生意人出身,一向都是利宇当头,道义放两旁的。” “算你识相。”朱俨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满满的怀疑。 “安王爷,您相不相信都没关系,反正我现在是头昏脑胀、四肢绵软,还能 往哪跑呢。”他淡淡地说道。 “哼。”朱俨却也不再多说。不管这个人说得有几分真、几分假,他都不会 放过他。 就在此时,一阵鸣金之声传了过来。 “这个里边城竟是如此好打啊,这么快就鸣金收兵了。安王爷,还真是天纵 英才。”陈子湛依然是眉眼淡雅,佣懒万分地答道。 朱俨则是面色一变,他将斗篷一拉,遮头遮脸地出了去。 待他一走,陈子湛原本那副懒散散的表情立即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然 的表情。 木宛,你还好吗? 谢木宛静立于城楼之上,看着乌云一般涌来的鞑靼之兵,又如潮水一般地退 去。 只留下城门下的纷纷蹄印、斑斑血迹。 大雪依然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不一会儿,大地又恢复了洁白,彷若这一场厮 杀从未有过。 杨云贵正命人往城墙上一桶桶地洒水,这样的天气,水浇上去就结成冰,对 于巩固城墙是最合适不过了。 他看到谢木宛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连忙走过来,“谢大人,您还是 先回去休息吧,鞑靼今日是不会再攻了。” “他们不会偷袭吗?”谢木宛突然问道,接着她面色一赧,“将军莫笑,这 行军打战,我还是欠缺着经验。” “谢大人太谦虚了,鞑靼之兵虽勇猛,军纪却是极差,偷袭最需要的就是严 守军纪,不得喧哗,他们哪里做得到。再说那塞外之人别有一番直率劲,偷袭之 事最不屑为之。我们长年与他们对屹,大战没有,小打不断,这点还是了解的。” 杨云贵长叹一声,“今日之攻只是小试,来耗我们的箭矢擂木的,明日才是重头 戏。只是这箭矢擂木所耗惊人,不知明日能撑得几时?” 谢木宛一听此言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双手往城墙上一撑,所触之处都是一片 寒冰。 “冰块!杨将军,我们还有冰块可用。”她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双眼发 亮地说道。 “好办法,我这就传令下去,叫人打水做冰,明日一定要叫鞑靼们好看。” 杨云贵一听,也是面露喜色。“对了,谢大人,您那日说要吃清炖鸽子,我刚刚 已经命人做好了。” “那可多谢了,这么冷的天,鸽子可是最补的。”谢木宛这时才真正地展眉 一笑,“杨将军,您抓了鸽子,那笼子可关好了?” “关好了,关得严严实实的。”杨云贵回答,心中却叹道。这看上去不太起 眼的谢状元,笑起来也是这么的好看!只是,那个风华绝代的陈大人,现在到底 怎么样了? “鸽子?”待杨云贵一定,芙蓉公主就凑了上来,“大人,您要捉鸽子做什 么?” “山人自有妙用。”谢木宛神秘地笑笑,“今晚,我要款待殿下吃清炖鸽子。” 第二日,鞑靼的攻城力果然大大增强。 谢木宛依旧在城楼上看着,鞑靼的黑骑像潮水,压下去一阵又涌上了一阵, 仿彿没有结束的时候。 那些留在城墙的遗体让她联想起泉州的海,那海潮退却之后被遗忘在沙滩上 的贝壳。 闪着绝望而凄凉的光芒。 雪已经停了,今天再没有什么来修饰这场战争。 那些黑色的盔甲和红色的鲜血,映在白色的大地上,终将会变成灰色。 攻城的战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云梯一架好,他们就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 看都不会向下看一眼。 里边城的城墙早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云梯在冰墙上来去,被守城的士兵长 枪一挑,就连人带梯直直的摔下去。 谢木宛突然睁圆了双眼,她看到有人居然冲上了城墙,那长刀反射着耀眼的 雪光,虽然只是一瞬间,就被守城的士兵给围住,可她还是可以看见那个鞑靼士 兵被血染红的面容及其那双嗜血的眼睛,可以看见他的衣襟在寒风之中颤抖,一 如他的身躯。 他在看什么?是她身后那片会下着温柔雪的江南之地吗? 只是可惜,那是我的故乡,不是你们的。 谢木宛闭上眼睛,默默地念着佛号,为这些死去的,和准备死去的人们。 这一场攻防战一直打到日影西下都没有结束。 整个里边城沐浴在夕阳的红色余晖之中,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红日,哪里是血 光。 杨云贵急急地跑到谢木宛的身边说道:“谢大人,擂木已经告磬了。” “我们还能撑多久?” “最多一个时辰。”杨云贵刚说出这句话,就听到一声巨响,两个人都觉得 脚下一颤,向下一看,是鞑靼兵正用巨木在冲击城门,“恐怕一个时辰都不行了。” “一个时辰,足够让大家逃跑了。”谢木宛轻轻吐着气,看着它们化成白烟, 消失在这即将到来的黑夜里,淡淡地说。 “跑?你要逃跑!别说我父皇,我第一个饶不了你。”芙蓉公主立刻跳出来 对她叫道。 “殿下,您小声点。”谢木宛看着这个热血沸腾的公主,直想摇头。她也不 怕暴露身分?!“殿下,您知道什么叫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吗?” 芙蓉公主一挑眉,小脸上还有几滴干涸血迹,双目炯炯地看着她,“山人自 有妙计是吧?” 谢木宛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心中却想着:这个公主难道真的是为了她而 来里边城的吗?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