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在劫难逃(80) 一个人每天听着这样的叫声,很快会衰老下去,幸亏,我有很好的理由可以 远离这种叫声,这种理由就是我要去上学。而母亲也不让我多住一天,尽管她每 年唯一的希望是我一年两次的假期。母亲说:你来看一回就行了,所有的不幸都 让我一个人担着吧。 每年回家,我总要想尽一切办法,即使借钱,也要为哥哥和母亲买点好吃的。 其实,在上大学期间,给哥哥买药的钱都是我借的,毕业工作后,我用了一年的 时间才把这笔帐还清。但我的哥哥却并未因此而活得更好一些。我曾经想过给哥 哥换心脏的事,但一打问高昂的医疗费,便连想也不敢想了。 但是,我马上发现,连回家带点好吃的也纯属多余了。因为哥哥的牙齿和胃 几乎到了不允许他咀嚼和消化的程度了。牙疼是我们的传家宝。更早的事情我已 经无从知道,但母亲牙疼的情景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那时母亲三十多岁,牙 床总是脓肿,有人告诉她,用锥子把里边的脓放出来,牙就不疼了。母亲确实给 她的牙床放了脓,用的是我们家纳了几辈子鞋底的老锥子。母亲吐了两口脓血, 洇在地上有两大滩,颜色、质地酷似坏桃子,这种脓因此就叫桃花脓。但牙病却 并未因放脓而有所好转,相反,却疼得更加厉害了。每到深夜,母亲牙疼到了实 在难以忍受的地步,母亲双手抱着自己的双腮,一口一口吸着凉气,那声音十分 响,在吸气的同时,母亲不停地沿墙转圈,并且痛苦地呻吟着。为了不吵醒我们, 母亲尽量把吸气和呻吟的声音压到最低;其实这一切我们早都听得一清二楚,但 为了不让母亲感觉到,我和哥哥尽量装成熟睡的样子。我们因为十分不安而睁大 的眼睛却在黑暗中扑闪着,甚至连眨眼的声音都能听见。当呼吸、呻吟、转圈都 无济于事的时候,母亲犹豫再三,终于叫醒了哥哥,让哥哥点上灯盏,从老柜子 里翻出一根细麻绳,下了半天决心,母亲把麻绳的一段系到自己的一颗牙上,把 另一段递给哥哥,又下了半天决心,终于以一位长者命令晚辈的口吻,十分威严 的要哥哥猛拽。哥哥不忍心,推说他没那么大劲,但母亲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 能有多大就使多大。哥哥说什么也下不了手,这种情形终于激怒了母亲,她冲上 去顺手给了哥哥一个大巴掌,哥哥害怕了,但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害怕什么, 最后是他流着眼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拽了一次麻绳,就象母亲要求他的那样。 但只听砰的一声,麻绳断了,而那颗牙齿却十分牢固,纹丝未动。母亲昏过去了, 倒在地上半天不醒人事。我那时只有几岁,哭着跳下炕,和哥哥抱着母亲大哭。 后来,母亲醒过来了,她说她已经没事了,让我们去睡。 母亲拔牙使用过各种方法,其中有一种是拿剪子撬。也是一把老剪子,撬得 剪子上全是牙床上的肉,但牙还是没拔下来。 母亲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才等到了牙齿脱落的那一天。脱光牙齿的母亲 如释重负,她说话时咬字不清,嘴唇深陷,虽然六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有八十岁了, 但她的心情是很愉快的。用她的话说,就是" 我终于等到了没牙的这一天" 。医 疗条件改善之后,母亲曾经吃过很多的消炎药,吃到后来,她见了什么药都吃。 有时在扫地的时候,从角落里碰到一粒药,因为潮湿,药早已霉变,但她还是拣 起来,放到自家嘴里回一回,就咽下去了。用她的话说,就是" 药能治病,扔掉 多可惜呀" 。 我为母亲做过的唯一一件能够算得上尽孝心的事,是给她老人家补了一口假 牙。现在,母亲总算能吃上想吃的东西了。每当这时,我总会不无感慨地说起当 年她牙疼的情景,但母亲却深感惊异,好象在听别人的故事。 与母亲的牙齿相比,哥哥的牙齿却是不用拔就自己掉了——确切地说,是断 了。从外表看,哥哥牙齿上的那层釉状物早已剥落,整排的牙齿黯黑肮脏,有时, 哥哥在闲谈之间用手轻轻一掰,半截断牙就被夹在指缝间了,每当此时,我的牙 齿总感到一阵本能的酸痛,而他却把断牙放在与视线平行的位置,不断变换着距 离角度,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眼睛微闭,极其专注的神情使人深感他此时是 很幸福的。但紧接着,他的神情变得无限凄惨,整个人在灰黄色的空间转起圈来, 当转近那口老柜子时,他打开柜门,从针线盒里找出一把老锥子,向留在牙床中 的断牙掏挖。当时他坐在炕沿上,双腿弯曲,背部靠墙,样子十分专注,可吐出 的却是满口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