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八日,星期一。天空灰蒙蒙的,太阳依稀可辨。这一天,室 外的气温较往年同期低许多,全然没有春天的温暖感觉。 上午八点钟,林家六姊妹全部来到了军区总院。核磁共振检查室设在3 号楼的 一楼里,候诊大厅面积很大。因为位于两栋楼房的夹档里,候诊大厅里不仅没有一 丁点阳光,而且还十分阴冷。 正处在上班的时间,大厅里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来来往往,摆放在检查室门 口的一张桌子上,病历已经在排队了。一个四十多岁负责叫号头的女人,正从检查 室里往外面搬椅子。候诊大厅两边分别固定有一排红颜色的塑料座椅。当林家的姊 妹们围着林志军在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大姐林志英也把二弟的病历送到了检查室 门口的桌子上。 自从进入候诊大厅,林志军一直低头不语;他脸色灰暗,无精打采,始终是一 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眼下,他虽然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毛病,但是仅凭着姊 妹们悉数出动的这个架式,也就足已给吓趴了。 三年以前,林志军曾经得过一次顽固性的皮疹,几经曲折断断续续治疗了一年 多才痊愈。一场小毛病把林志军给害苦了,所以打那以后他就不相信医生了,大病 小病都扛着。——然而,也就是这种对疾病的麻木和容忍,他给自己种下了不可救 药的祸根。 呆在候诊大厅里的病人并不多,但是林家姊妹仍然需要耐心地等待;核磁共振 的检查不仅做得很慢,而且不时的还有特殊病人被医生直接送进检查室里。 时间转眼到了上午九点钟。 “哥,我们到外面去吧,这里面太冷了。”林志军终于开口说话了。 “姐,你再去问一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做检查。”老三林志民 一脸不耐烦地说。 “我过去问问看。” 林志英面色庄重地又一次朝着检查室门口走过去。说来,她对军区总院并不陌 生,因为文化大革命期间她曾经在这里当过五年的后勤兵;她后来进入公安部门工 作,也是跟随部队支左进去的。 “请问,我们还要等多长时间?”林志英面带笑容地站在检查室门口,边伸手 摆弄弟弟的病历边询问叫号头的女人。 “你这个人怎么话这么多?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让你们耐心等待!”叫号头 的女人一边说话一边恶狠狠瞪了林志英一眼。 林志英碰了一鼻子灰地走回来。她一脸不快地冲着老三咕噜道: “你姐夫在总院里也并不是没有熟人……早知道检查这么麻烦,我们也找人帮 助安排了。” 接下来,姊妹几个都跟着林志军从大厅里面走出来。 检查室门口是一个小小的天井,里面有一长条水泥砌的花坛。天井里一丝风没 有、地面上有一缕惨淡的阳光,明显比候诊大厅里暖和许多。林志华从挎包里拿出 卷纸,一人一段地分给大家。姊妹们在花坛边上坐下来。 十点五十分,林志英又跑进大厅里去了。片刻,她站在大厅门口冲着弟弟招手 说: “志军过来吧,马上轮到你了。” 林家的姊妹都跟着志军走进候诊大厅。 十一点钟,叫号头的女人已经喊过林志军的名字了。这时候,检查室里忽然走 出一位男医生来。 “机器坏了、暂时做不成了。”他皱着眉头,大声地冲着病人宣布说。 “上午还能不能做检查了?”一位病人大声询问。 “机器是小毛病,一会就可以继续做检查了。”他认真地回答道,转身回到机 房里去了。 就在林家的姊妹们都认为志军上午肯定能够做上检查的时候,先前出来发布消 息的那位男医生再次从检查室里走出来。他站在检查室门口,伸着一只胳臂像是驱 赶病人似地大声说道: “机器刚修好又坏了。你们大家都回去吃饭吧,下午一点钟再来。” 上苍仿佛是在故意捉弄人:林家姊妹六个好不容易凑到一块陪志军来做检查, 却偏偏检查不上。 姊妹几个顿时嘀咕起来: “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种样子!……” “是的,我今天只请了半天假。……” “今天志军到底能不能做上检查还很难说。下午大家干脆就都不要来了,免得 影响上班。志国不上班,让他一个人留下来陪志军好了。”大姐无可奈何的对弟妹 们说。 大伙一块离开了军区总院;只留下志国和志军。 军区总院大门口的马路上有不少小吃摊点,许多中午回不了家的病人都在这里 吃午饭。林家兄弟挑选了一家稍微干净些的馄饨摊子,坐下来要了二碗馄饨;志国 又在烧饼摊子跟前买了一块钱烧饼。志军一点胃口也没有、只吃了一碗馄饨。饭后, 兄弟二人坐在路牙上休息。 下午一点钟,兄弟二人重新走进核磁共振候诊大厅。这时候,检查室门口已经 挂出了通知:机器坏了,下午停止做检查。 兄弟二人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军区总院。 星期四下午,经过熟人的安排,林志军在姐姐的陪同下终于在军区总院做了核 磁共振的检查。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正在单位里上班的刘芳忽然接到大姐打来的电 话;之后,她立刻请假去军区总院给爱人拿片子。 刘芳遵照大姐的通知到总院新大楼的二楼化疗科来找吴主任。新大楼是办公楼, 里面安安静静,到处看不见有闲杂人员走动。楼道里,一面面墙壁簇新洁白,其间 弥漫着兵营里特有的紧张而又严肃的气氛。 刘芳一来到吴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心情立刻紧张起来。 “请问吴主任在吗?” “我就是,进来吧。” 吴主任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医学杂志。他年近花甲,体态瘦弱,脸上戴着 一付玻璃片很小的金丝眼镜。 刘芳壮着胆子走进办公室里。 吴主任已经猜出刘芳是什么人了,他伸出细长的胳臂指着对面的一张椅子,像 是对待熟人一样给刘芳让座。然后,他把摆放在办公桌上的核磁共振片子,轻轻地 推到了刘芳面前。 “你就是林志军的爱人?” “是的。吴主任,我爱人到底得了什么毛病?”说话的时候,刘芳两眼紧盯着 吴主任,心中充满了恐惧。 吴主任并没有立刻就开口说话。他先用藏在玻璃片里的一双眼睛毫无表情地看 了刘芳一眼,然后才心情沉重地缓缓启开口来。 “我是上午拿到你爱人的片子的。当时,送片子的政治处干事小钱对我说,病 人是我们杨主任的熟人,你跟放疗科的祁主任两个人好好地给他会会诊。接下来, 我就拿着你爱人的片子到放疗科去找祁主任去了。” 话到这里,吴主任忽然停顿了。片刻,当他再次启开口来的时候,语气越发显 得低沉了。 “你爱人情况比较特殊,他患了胸腺肿瘤。自从我们总院肿瘤科成立以来,胸 腺肿瘤这种病症从来没有遇到过,你爱人这是第一例。我和放疗科的祁主任有一个 共同的看法:你爱人的肿瘤不像是原发性的,而像是从别处转移过来的;瘤子5x3.5 公分已经很大了,属于癌症晚期。” “我爱人已经到了癌症晚期?!”刘芳满面惊骇地叫喊道。她抓片子的那一只 手臂颤抖个不停。 “是的,”吴主任认认真真地回答道。顿了一下,他又说:“我们总院肿瘤专 科是最近这两年才成立的,时间比较很短,无论技术还是经验跟肿瘤医院都有一定 的差距,我建议病人尽快到肿瘤医院再去做一次全面的检查,听听他们那边专家的 意见……” “这么说,我爱人已经无法治疗了?”刘芳嘴唇哆嗦着,话语脱口而出。 “胸腺这个部位不好,离心脏太近不能照光,化疗效果也不好……”吴主任像 是理亏,眼睛不敢看刘芳。 “我爱人还能活多长时间?” “这——”一阵犹豫,吴主任还是说了出来,“大概三个月吧。” 犹如五雷轰顶,刘芳顿时傻了。 片刻,她拿起装片子的皮纸袋,大声哭着,像是疯子一样从吴主任的办公室里 跑了出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