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爸爸的祭日到了。 终究成灰。他和妈妈的一生,至今寄居在百里之外的千江镇的骨灰室里。惟一 的关联只是支付寄存费的汇单。 漓江永远记得寄存室的高架,一格一格,无数盒沉重骨灰,父母只是密密麻麻 号码中的两个。他多么想双亲入土为安,自此安睡青山绿水。到了现在,总算可以 把积蓄拿出,买房子了,可以把父母的骨灰接来,长伴身边了。 1991年夏天,漓江在A 城买了房子,是他和许颜的家。不大,76个平方米。积 蓄却用得七七八八了,又得开始找新工作。 他们的房子坐落在一处安宁的街道上,这是许颜的意思。地段不错,楼层很高, 有风和阳光同时从阳台钻进来,夜间很安静。不像漓江在省城租的房子,楼下是条 有很多小店铺的街,街上各种声音分明地传来,躺在床上都能听见。 那条街道,是在城市的迅速更迭中保留了旧日余光的地段。数十年龄的梧桐树 枝干苍茫,叶冠繁茂,遮挡住了夏日的光和热,一片浓浓的荫影在仅容两辆车并行 的车道上。 七岁时,漓江就知道生死有命这个词。不仅仅是目睹过的一场场死亡,还听到 妈妈时常提起。爸爸在那年死去,妈妈抱着漓江蜷在房间一角瑟瑟发抖,满面泪水。 漓江没有哭泣。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眼泪。他知道爸爸和妈妈之间 关系平淡。即便是在长大后的很长时间漓江都不懂,不爱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哭。 记忆中,爸爸每天按时上班,穿着被矿灯硫酸烧出破洞的工作服潜入冰冷的地 层,挥动着铁锹开采微薄的工资。等到太阳落山,他才回来。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个 被煤灰蒙得面目全非的下班工人,分不清哪个是爸爸,哪个是别的叔叔。漓江只能 从身形上猜测,爸爸很清瘦,背有些驼,走路的时候爱把双手插在裤兜里,不苟言 笑。回到家就开始抽烟,一支接一支,游泳牌、大公鸡牌,屋内缭绕呛人的烟雾。 烟头丢了一地,要等妈妈随后扫去。 家里靠爸爸在矿井里那点微薄的收入接济着,妈妈专心致志地做家庭主妇,她 喜欢在缝补衣裳时听收音机里的音乐,那台破旧的收音机,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爸爸只有静默,从未打骂过漓江,不抱他,也不亲他。他不理会漓江,无论吵 闹还是一声不响,好象眼中没有他的存在。 一点也不像亲生父亲,漓江总是这样想。 妈妈对漓江也很淡,不像是对待儿子,而是邻家的孩子。漓江想,也许自己是 个不招人欢喜的孩子吧。他学会了独自玩,趴在菜园里,看一只蚂蚁看得眼睛一眨 不眨。有时仰起头,在手指缝里看阳光,白云被分成一格一格的。园里的黄瓜总是 特别脆,番茄总是格外甜。一把自制的木手枪可以玩很久。 妈妈生得很秀气,眉眼温和可亲,头发盘成髻,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应该是个 美丽的女子。 爸爸截然相反,瘦弱,驼背,放了工就回家吃饭吸烟,再倒头睡去。他死于溺 水,那年冬天,他喝多了酒,一头栽进了河里,再也没有上来。 妈妈在两年后死于尿毒症。九岁时漓江失去双亲。那年有个算命的,说他是天 煞孤星。 当时漓江在上小学,靠亲戚的资助勉强上完初中。之后没有人再扶持他,他在 千江镇的大街上四处溜达,每天去镇上的文化站看录像,打游戏机,打桌球,溜冰, 结识了镇上的一位教音乐的高中教师,跟他学了一年多的吉他。随后离开小镇,来 到A 城,跟着一个叫三寿的人混。 没多久后,三寿开了间咖啡厅,漓江做了酒保和歌手。 许颜向秦力摊牌:“我必须离开你了,我从前的男朋友回来了。”此时他们正 坐在一间酒店里吃晚饭,秦力正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那盘鳜鱼。 闻言,他抬起头来,看了许颜一眼,问:“你在说什么?” 许颜看得出秦力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没待她将刚才的话语重复一遍,秦力自己 想明白了,脸色一下子变了:“颜颜,你要离开我?” “是这样。”许颜表情凝重,“谢谢你,秦力,谢谢你对我这么好。可是他回 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将手上的护身符摘下来,还给他。 “你爱他?”秦力问的时候,目光里透着狠劲。 许颜看了看他,有些紧张,还是点了点头。 秦力又问:“那你爱我吗?” 许颜不愿意说违心话,也不愿意说得太过分,斟酌着措辞:“我喜欢你。也想 爱上你,但是你知道,这种事情是不能勉强的。” 1991年的某个夏日,男孩秦力望着许颜,感觉到内心喷薄而出的怅惘和牵扯的 疼痛。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问:“你真的就没有一点点爱我?我需要你的实话。” 许颜不忍心,但还是摇了摇头。 秦力站起身来,抓住护身符,将面前的饭菜猛地一推,冲出酒店。留下错愕的 许颜和同样错愕的酒店服务员以及周围的看客。 许颜一言不发地拎起挎包,准备掏钱付帐。秦力又跑回来了,径直跑到服务生 面前,在帐单上签了爸爸的名字,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许颜,再度离去。他眼里含 着泪水。呵,这个男生,在匕首捅进腹部那夜都没有眼泪。 许颜走在马路上,很想哭。秦力的人品并不算好,可他爱她,爱得一心一意。 她不禁想起交往这么久以来,他对她的好,一点一滴,都想起来,包括他为她挨刀 子的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