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以后的两天,阿尔伯特是靠着读书和在床上僵坐打发过去的。腰酸背疼了就躺 下打个盹儿,不过尽量别睡熟。他想坚持下去,把时间用来搞研究,他把阅读复印 的文章叫做搞研究。他已经习惯了埃琳娜的美容间里传来的动静,而且埃琳娜给撒 丁岛妇女们除腿上、胸上、乳上、脸上和——游泳的季节快到了——私处的毛这个 事实,也早就不像刚开始时让他那么兴奋了。 到了第三天,他觉得在后屋里不但压迫他的心情,也压迫他的肺。他必须出去, 去呼吸新鲜空气,于是就在午休时到市中心去了。他打算到晚上再回去,就带了些 要读的东西:一本关于撤丁岛的旅行手册,为了避免自己心里不安,还带了一篇从 《伯灵顿杂志》上复印下来的文章,题目是《卡拉瓦乔对< 弹曼陀林者) 的两种态度》,虽然只有六页,但在他的资料单上却占据很重要的地位。 卡波尼亚很小,散步的人若是不想走到城边上,肯定会在广场上驻足。虽然天 气日渐转暖,却丝毫不减广场上的荒凉。阿尔伯特在报刊亭买了一份《撒丁岛联台 报》。在这里买德文报纸想都不要想,而旅行手册他还想省着点慢慢看。他在一家 有未经雕刻的石柱的咖啡厅里坐了下来。报纸读起来很吃力,文章在他眼前变得模 糊,他也不懂得报上的意大利文,全是一些他听也没听过的词儿。可这明明是意大 利语,不是撒丁语。阿尔伯特向政论文章投降,只看花边新闻和犯罪案件的专栏。 今天报道的是一桩银行抢劫案,看来连报纸的主编也卷了进去。这条消息莫名其妙, 让阿尔伯特又怀疑起自己的意大利语水平来。可是,若非如此,Direttore dell“ Unione Sarda coinvo1to nella rapina alla Banca di Sassari (意大利文。意 为”《撒丁岛联合报》主编被卷人萨萨里银行抢劫案“)这行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撒丁岛,阿尔伯特想,而且发觉自己对身处一个当地报纸主编也会袭击 银行的岛上而骄傲。他很想与人分享这份骄傲。可是跟谁呢?埃琳娜对犯罪新闻不 感兴趣,每当他想跟她聊聊Cisa Nostra 或N ‘drangheta (都是黑手党中的组织) 的时候,她只会摆摆手,或者说一声“Me ne frego ”(意大利文,意为“我才不 管呢”)这是她表示拒绝时最常用的话,意思和“跟我没关系”差不多。她也不愿 意跟他聊撒丁岛强盗这个话题。有一次,他问她的祖先是做什么的,想知道他们是 渔民、牧人还是强盗,她没有回答“Me ne frego ”,而是说“Chi se ne frega ” ~ ,听起来有点更敌意、更不情愿的痕迹。那还是在柏林时的事,阿尔伯特不明白 为什么他的问题让她这么不高兴。当时他也还不懂得“Chi se ne frega ”(意大 利文,意为“谁管这些”)的意思,只是觉出来这个说法与南方人的自尊心有关。 他在字典上找到了“fregarsene”这个动词,解释为“无关”,只用于否定句,这 是一种真实心情的流露,这句话既让他稍稍了解了意大利的国民性格,更让他领教 了埃琳娜的个性。无疑,埃琳娜是“menefreghista ”,那种任由风云变幻而与世 无争的人,阿尔伯特常常觉得,这其中的原因在于曾受过深深的、莫名的伤害。但 是,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她的受伤害有时也伤害了他。比如,他问起她的祖先, 虽然略微有点调侃,却没有丝毫的恶意,而她不但不回答,而且还生硬地拒绝了他。 阿尔伯特点了第二杯卡布奇诺,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先辈。他们都是穷人,从 施瓦本迁移到了俄罗斯,在那里定居务农,二百年后又被驱逐出境。想着自己的先 辈,阿尔伯特悲从中来。他并没见过他们,他惟一见过的上代人就是他的父母。显 然,有过先辈这个赤裸裸的事实,就足以让他的心境变得抑郁。或许他不是为了先 辈伤心,而是因为自己坐在卡波尼亚广场上,看着这个四四方方的建筑,不得不认 识到时间还没有过去。虽然他的表在正常运转,秒针在不停地走着,而这个下午却 不肯逝去。 他又喝了一杯卡布奇诺,读起旅行手册来,里面有许多关于撒丁岛强盗的记载, 而且用了大量笔墨描写上千年的碉堡。据说在撒丁岛上有将近七千座这种被称为“ Nuraghen”的东西,但是阿尔伯特一个都没见过。看来也没有什么希望见到了。一 篇题为《时代变迁中稳定的中心:撒丁岛妇女》的文章引起了他更大的兴趣。文章 还配了一些照片,就像碉堡的照片一样令人失望。彩色照片只有一张,上面是一个 鸡皮鹤发的老妪,身穿白衬衫,当地传统样式的天鹅绒马甲,皮包骨头的双手交叉 着放在红蓝格子裙上。其他照片都是黑白的,准确地说是灰白的,可以看到衣着灰 暗的女人,如鬼似魅,在破破烂烂的石子路上蹒跚而行。文章论说了撒丁岛女人的 忠实、镇定和沉静。这些阿尔伯特承认。他从不怀疑埃琳娜也是忠实、镇定和沉静 的。她就是忠实、镇定和沉静的化身。他爱她的这些品性,却也往往为此而烦恼。 尤其让他痛苦的是她的忠实。因为她把这份忠实给了那波斯人好多年,而不是给他。 尽管她现在对他,阿尔伯特,似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但他时时担心,她和那个 波斯人之间的纽带并没有完全割断。有时,特别是在晚上和入睡前,她仿佛身处遥 不可及的远方,眼里蒙着一层黑沉沉的忧郁。撒丁式的,也是北非式的忧郁。或许 这也是波斯人的禀性。 阿尔伯特突然对这篇文章兴致索然了。对整个旅行手册都兴致索然了。他毕竟 不是来撒丁岛考察的高级参议教师。埃琳娜不是任时代变迁而不变的稳定的中心, 她是抗拒时间的斯芬克斯。有时是令人迷醉的诱人的达芙妮,当他想抓住她时,她 却变成了一座千年的碉堡。他自己也并不是稳定的中心。可是,谁也没有这样说过 啊。他只是一个心烦意乱的普通人,喝了一肚子卡布奇诺,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 正在吃陈年老醋,接下来必然会心情压抑。第四杯卡布奇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喝 了。此时他的心跳已经比平时加快了。最好还是到别处去吧。可是去哪儿呢?如果 他在意大利,此时他可以到教堂去。可他就在意大利呀。虽然撒丁岛人不把意大利 叫意大利,而叫做“大陆”。如果他在“大陆”,他就会到罗马教堂圣路易吉·迪 ·弗朗西斯去,让卡拉瓦乔的《马太殉教》来安慰自己。 阿尔伯特付了账,装做不经意地把旅行手册丢在椅子上,往前走了几米,来到 了尤皮姆商场,穿过男装部,来到了女装部,走到女式内衣附近,但是他没敢在内 裤、长袜和胸罩当中停留太久,因为这里所有的女店员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最 后,依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在男装部买了几双相当贵的袜子,就是后来作为及膝 男袜出售的那种。然后他就到对面的教堂去了。 教堂是一座四平八稳的建筑,像座停车楼,大门刚刚关上,五点钟的弥撒结束 了。但是身穿灰色长袍、像个铁器贩子的教堂司事允许他进去转一转,看一看。 教堂里朴素无华,摆放着浅棕色的长椅,和一张同样是浅棕色、四角包黄铜的 祭台,那样式像是三十年代的。他曾在舍内贝格的一家肠胃病诊所看见一张很相像 的桌子。三十年代冷峻青春风格的遗风。后面是一个耶稣受难像,十字架上却是空 的,可以清楚地看到本应钉着基督像的螺丝钉痕。 最后几个做弥撒的人也走了,阿尔伯特还在教堂里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空荡荡 的十字架。他受的是新教的洗礼,受的也是新教的教育,但是在坚信礼之后,他就 不再去教堂做弥撒,然而他已经多次发现,面对教士、神父乃至未授圣职的僧侣, 自己是没有抵抗力的。一看到神父的法衣、教士的长袍或是僧侣的袍子,一阵忏悔 和寻求依靠的欲望就向他袭来。当然,他不允许自己顺从这种欲望,一个新教徒是 不忏悔的。新教徒也不寻求依赖。新教徒不依赖神父,神父也不依赖新教徒。 “入口在教堂后面。”这是教堂司事的声音。他刚才突然不见了,现在从一问 放满梯子和脚手架的厢房冒了出来。他右手拿了一个生锈的铁锤,看阿尔伯特没有 反应,就用左手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第一,出去,第二,绕过教堂。阿尔伯特服 从了,离开教堂,向右转,绕过教堂,看见一群年轻人,站在一个像是地下室的门 前,抽着烟。看到一个牌子,他发现原来这里是教堂的电影院。他走过去排在队伍 里,并不知道今天放什么电影。 这里没有收款处,只有一个很像教堂司事的男人,但没有穿灰色长袍,而是一 件长几及膝的大毛衣,手里拿着一个以前电车售票员用的那种钳子。阿尔伯特没有 门票。那男人跟他解释,本来也没有门票,必须成为会员才能进去。只要买一张可 看十二场电影的旺季票,就自动成为会员。每星期六下午放电影。阿尔伯特忽然害 怕再到广场上去,就问他能不能现在成为会员。那男人说不行。阿尔伯特必须到管 理处去买前面说的旺季票,而管理处只有上午对外办公。阿尔伯特跟那男人说,他 明天一定会去办。那男人说“好吧”,却没有让开。看来他以为阿尔伯特会走开的。 但是阿尔伯特不想走。他想进电影院。一定要进去。说什么也要进去。如果他不能 看电影,而是又到广场上去,他会昏过去的。或者哭得浑身颤抖。或者发羊角风。 或者把胳膊腿上的皮一块块撕下来,撕到自己流血。阿尔伯特患上了广场恐惧症。 卡波尼亚广场恐惧症。 也许那男人体会到了阿尔伯特的难处。也许他觉得这件事太麻烦,因为后面已 经堆了一群人,急着进电影院。那男人往旁边跨了一步,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示意阿尔伯特进去。阿尔伯特说了声“谢谢”,又补了一句“多谢”,走进了放映 厅。里面相当宽敞,还没有多少人。一些年轻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大部分观众 都是老人,也许是退休者,是靠养老金过日子的人。阿尔伯特找了个离那些年轻人 稍远的座位。他还不知道放什么电影,四下看了看,向坐在身后的一个人打听放什 么电影。这人好像没听懂,他有一张清癯的四方脸,穿一件黑色大衣,扣子一直扣 到领口,戴一顶镶皮的便帽。一个退休的牧羊人,阿尔伯特想,又重复了一遍他的 问题。这男人向前弯了弯身子,摘下便帽,阿尔伯特又问了第三遍是什么电影。摘 下了帽子,这男人似乎听明白了。但他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到大衣袋里,摸出会员 证来,仔细看看列有电影名并注明日期的单子,又把会员证贴在眼前看看,回答说 :“《潜行者》。” 阿尔伯特谢过这位用意大利口音缓慢地说出“潜行者”这个词的老人,他看过 这部电影。在柏林,若是你身处某类人当中,有些电影是不能不看的。在撒丁岛牧 羊人当中一定不是这样。看了一遍还不够,还得多看几遍。最好衣袋里揣着剧本。 这类电影中除了戈达尔(戈达尔1930一,法国电影导演)的所谓通俗易懂的《精疲 力尽》之外,还有《朱尔和吉姆》、《安德烈- 卢布廖夫》、《红圈中的四》、《 妈妈和野鸡》,还有《潜行者》(《朱尔和吉姆》由法国导演特吕弗1932一1984执 导。《安德烈·卢布廖夫》、《潜行者》由苏联导演安德烈- 塔可夫斯基1932一1986 执导。《红圈中的四》由法国导演让一皮埃尔·梅尔维尔1917—1973执导)。 偏偏放的是《潜行者》。他宁可看《罗马妈妈》或是《苦米》(《罗马妈妈》 由帕索里尼执导。《苦米》由意大利导演德·桑蒂斯19l7—1997执导)。《潜行者 》让他压抑,而且无聊之极。说起来,在一阵无聊过去之后,就可以将之甩掉,这 是经验之谈。可是《潜行者》的无聊却是甩不掉的。《潜行者》的无聊会钻进衣服 里,细胞里,让人在几天内都只好拖着它,身上闻起来都有一股子无聊味儿。 这部电影他看过两遍,都是俄语的,有英语字幕。第一遍他只感到压抑,只不 过是电影刚一开始的时候。可以说只有开头的紧张情节让他压抑。过了一天,他看 了第二遍,就发现皮肤起了病态的变化。大腿内侧和手腕上起了圆形的小疱疹,先 是渗出水来,后来就化了脓。皮肤科医生用可的松给他治,幸好见效。可的松对治 《潜行者》有效。先前医生还问他有没有接触化学物品或是到过热带地区。 阿尔伯特否认了,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他没有提起《潜行者》。 拿钳子的男人走进了放映厅,向观众看看,逡巡片刻,好像是在估算观众的人 数,又从放映厅右侧的门出去了。现在电影该开演了。只要把灯熄掉就行了。 可是灯没有熄掉。左侧的门反而又开了,一位神父走了进来。他身穿简朴的黑 色法衣,看样子没刮过胡子,要么就是胡子长得太快。他手持一支无线话筒,通过 话筒向观众问好,又说,今天放的是一部很特别的电影,也是一部很难的电影。 但是,生活不也是艰难的吗?上帝本身不是也很艰难吗? 神父看着观众,他的眼光也从阿尔伯特身上掠过,一时之间,阿尔伯特觉得有 义务对神父的问题做出反应,嘟囔一声“是的”,至少点点头。他没有这样做,因 为这样的反应显得傻头傻脑。神父介绍了导演塔可夫斯基,举出他执导的片子,又 提到他的父亲,作家阿尔谢尼伊(指俄罗斯诗人、翻译家阿尔谢尼伊·塔可夫斯基 1907—1989),做儿子的在电影中引用了他的诗句。神父说,这是一位尊重父亲的 话的儿子,还提到了电影《乡愁》,这部片子阿尔伯特没看过。他谈到圣加尔加诺 教堂(在煮大利中部城市锡耶纳)的废墟,在塔可夫斯基的童年,这座教堂像在胡 桃壳里一样被保护得好好的——包括父母的房子、狗和放鸭的池塘。 教士说,雪落在圣加尔加诺的圣坛上,一边向后看看,又望望天花板。但是他 后面不是圣坛,而是银幕,头上只是黑色的天花板。神父好像被自己的话打动了, 说得嘴角泛出了白沫,拿出一方手帕来擦嘴。 阿尔伯特看到过圣加尔加诺废墟的照片。但是他不知道这与塔可夫斯基的童年 有关。这时他觉得放映厅里冷飕飕的。身后的老人倒准备充分,穿着冬大衣,还戴 上了镶皮帽子。这时教士拿出一个记有笔记的纸条,转而谈起《潜行者》来,就像 电影学院里的老师一样侃侃而谈。他谈到塔可夫斯基运用的电影手法,谈到连续镜 头、剪辑,谈到灯光和声效。后来他又谈起封锁区来。封锁区是不准随便进入的地 区,是只能容纳毫无前途的人的地方。但它同时也是希望之地。封锁区是实现愿望 的地方。阿尔伯特想,在他的想象中,希望之地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潮湿肮脏、 阴森破败的监牢般的所在。可是教士似乎对封锁区着了迷,在不必要的地方也使用 这个词,对电影的介绍变成了对封锁区的热情召唤,变成了一曲赞歌,而且不断升 温,越说越起劲儿。忽然一声短暂却尖利的哨声盖住了神父的话,他住了嘴,向几 个一直很不安分的年轻人看看。但这不是那几个年轻人发出来的,因为当神父想继 续说下去的时候,又响起一声更长的哨声,听得出是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看来是 话筒出了问题。神父向后墙看看,放映小间就在那里。 也许不是话筒的问题,而是同时管理扩音设备的放映员的问题。也许他不耐烦 了,在调节器上搞了点花样。可是看不见放映员的影子。话筒好像彻底关掉了。神 父扬着脑袋,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可是没有用,话筒还是哑的。大厅里的灯光反 而闪动了一下。他好像很熟悉这个信号,将笔记装起来,说“电影开始”,又说声 “祝大家愉快”,就出去了。 电影的紧张程度对阿尔伯特的影响很一般。刚放了几个画面,他身子一歪,就 睡着了。几个年轻人离去时弄出了一点声音,他才醒了过来。这时电影还没有放多 久,也就是十到十五分钟吧。第二次醒来是第一部分放完、装入第二卷片子的时候, 放映厅里的灯亮了,让阿尔伯特得以四下看看。老人们还坐在原地动也不动,有几 个也歪着身子。年轻人却所剩无几。放第二部分时,阿尔伯特也是完全在睡梦中过 去的。一开始他只是闭着眼睛,听着那些陌生的词——这次不是英文字幕,而是意 大利文字幕——后来就沉沉入睡了。一定是因为如阴雨连绵的俄语,如泣如诉的语 声让他麻木了。阿尔伯特醒来的时候,电影好像已经放完有一会儿了,可放映厅里 还是黑漆漆的。显然是放映员忘了开灯。不然就是灯坏了。 大部分观众已经走了,只有两位老人还站在门口,与神父握手道别。他们走了 以后,就只剩下阿尔伯特了。阿尔伯特本想悄悄出去离开,可是他必须从神父旁边 走过。神父不满足于只跟他握手,而是问阿尔伯特来卡波尼亚是做什么的。他当然 一下子就看出阿尔伯特是德国人,让阿尔伯特吃惊的是,他用相当地道的德语跟他 攀谈起来。阿尔伯特还没来得及细问原由,他就说他在蒂宾根学习过一段时间。这 位名叫约翰·塞巴斯蒂安·德雷的神父说,他读过三卷蒂宾根派护教学理论,完全 是原文的。阿尔伯特说,他只知道法兰克福学派,也读过一些理论,也是原文的。 神父大笑起来。“好极了,”他说,“阿多诺呀。”一边拍着阿尔伯特的肩膀,好 像这位观众就是阿多诺本人一样。他轻咳几声,热切地盯着阿尔伯特,却又有几分 心不在焉,不说话了。神父突然安静下来,也许全城都安静下来,这静默也蔓延到 阿尔伯特身上,所以,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神父请他去喝咖啡,他也没敢 提出反对。 他跟着神父穿过一道窄窄的门,来到更衣室。光看那道窄门,想象不出原来这 房间很大。中问放着一张桌子,也大得足以放下神圣的晚餐。靠墙放着柜子、书架、 玻璃陈列柜和一个敞开的衣橱。柜子旁边靠着一个装饰富丽的空画框,墙上还挂着 一个小提琴盒。神父发现阿尔伯特对架上的书很有兴趣,就说了句“您随便看看”, 便出去了。阿尔伯特看看几排皮面的书,没有书名,只标着连续的书号和年代。旁 边还有一个书架,有几本《教皇论》和一本关于教会发展史的合订本。关于教皇那 几本书的书名是意大利文,听起来多少有点古怪。这是一本官方出的书,里面一定 有很多真实的忏悔故事。旁边书架上的小册子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修身读物,圣经 故事,天主教的宣传材料,其中还有几本小册子,是关于皮奥神父(皮奥神父1887 —1968,原名弗兰西斯科·弗吉奥内,生于意大利,于2002年6 月16日封圣)的生 平与影响的。他见过几次这个人的照片,所以对这个大胡子有点亲切感。他拿出一 本小册子读了读,得知这位神父的身上不但有耶稣伤痕的再现,而且有茉莉花香, 他还会分身术,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阿尔伯特没发现书架上有剧本。也没有 电影理论。根本没有关于《潜行者》的书,当然也没有阿多诺的书。阿尔伯特有点 失望,但他对自己说,这毕竟是一位神父的房间而不是私人图书馆。 在阿尔伯特把关于皮奥神父的书放回去的时候,神父端着两杯浓咖啡进来了。 桌子上有糖罐。这男人脱掉教士的长袍,里面是一件黑色的西装,做工粗糙, 让人觉得他像个平民。这时阿尔伯特也看出来,神父其实仔细刮过胡子,颧骨上的 黑影显然并不是因为胡子,而是因为骨头的构造。这个男人显得完全正常,一点也 不像人们想象的在远离罗马的穷乡僻壤任职的神职人员。看来他既不借酒浇愁,也 没有被道德感或神学问题搞得怎么精疲力尽。他在《潜行者》放映前发表演说时略 显狂热的特征也完全不见了。也许一切都是做戏,以激发起观众对电影的兴趣。不 管怎么说,他此时看着阿尔伯特的眼神是清醒的,善良的。尽管阿尔伯特原本并不 认识这个人,却一下子对他产生了信任。而神父作为一位有经验的灵魂医生,凭着 直觉,提了一个很普通、却一下戳到阿尔伯特心窝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您过得 怎么样?” 这个问题是阿尔伯特没有预料到的。他还没来得及说几句干巴巴的套话,泪水 就冲进了眼眶。他没有回答,而是垂下头,含泪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桌面,然后轻声 说:“谢谢,很好。”就不说话了。神父也沉默了,没有再用其他问题来打扰他。 他的沉默是一种泰然的沉默,让阿尔伯特平静下来,恢复了常态。过了几分钟,他 擦干脸上的泪水,很想向神父忏悔。但是他没有。他不知道单独面对教士该怎么忏 悔。阿尔伯特有忏悔的愿望,却缺乏为之而忏悔的罪恶。他并不认为在后屋中自慰 一下是罪恶。在这方面,他一直是个坚定的无政府主义者。来自黑森州东部地区森 林中的野性。阿尔伯特记起了他的皮大衣。从废品回收加工场买来的皮大衣。它到 哪儿去了?难道他不知何时把它扔掉了?也许这可以算是他的罪恶吧。他扔掉了一 件心爱的东西。但是他不会为此向任何人忏悔。 阿尔伯特很快离开神父的房间,回到家里,埃琳娜正忙着做一道甜点。她用一 个吻来迎接他,请他来帮忙。她心情很好,接待了几位顾客,其中还有两位是头一 次来。阿尔伯特没说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她也没有问起。他简直觉得,她根本忘记 了他并没有在后屋度过这个下午,而是到城里去了。他帮她做甜点,这是为明天的 午餐准备的。她已经跟她嫂子说好,要带一份“祖奥托”去,这是一种源自托斯卡 纳的蛋糕,用杏仁、核桃仁、掼奶油和巧克力粉做成。饭后他们要一起去海边郊游, 把蛋糕带上,到那儿吃。 阿尔伯特盼望着这次郊游。第二天中午,他们站在埃琳娜的哥哥马尔切洛和嫂 子乔瓦娜家门前按铃时,他多少有些紧张。乔瓦娜开了门,埃琳娜给他们介绍,阿 尔伯特心想,他已经见识过穿内衣、有体毛的乔瓦娜了。他们走进客厅,这里兼作 餐厅,与厨房相连。乔瓦娜的丈夫躺在沙发上,看一本漫画书,客人进来也没影响 他,又看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马尔切洛是泥瓦匠,阿尔伯特已经知道了。前不久。他办了一家小公司,自己 经营,不过还继续在工地上工作。显然他今天也上过班了,还穿着工人装,头发上 有水泥灰。马尔切洛从沙发里站起来,阿尔伯特发现他比乔瓦娜高了将近半米。他 不是那种敦敦实实的撒丁岛人,而像一个加拿大伐木工,只是太胖,腰间堆了一圈 赘肉。马尔切洛对阿尔伯特的到来并不太在乎,就像招呼一个来吃饭的普通客人一 样招呼他。他对妹妹的到来也不太在乎,好像出国几年又再回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阿尔伯特给自己打了打气,说,能认识埃琳娜的哥哥很高兴,马尔切洛则回答,他 要先去洗澡换衣服,就跑到楼上去了,还没忘记拿上漫画书。 这会儿乔瓦娜在布置餐桌,埃琳娜问起孩子们,乔瓦娜说他们出去了,他们今 天在朋友家吃饭,但一起去郊游,朋友们也去。乔瓦娜把意大利面条的水滗掉,一 边喊马尔切洛。她头也不抬,冲着洗菜池也就是排水槽的方向喊,好像她的丈夫在 水槽或是排水管里一样。当然没有人理她。乔瓦娜把面条装进一只玻璃大碗,加上 肉酱,又喊马尔切洛。这次不是喊,而是吼了,还是冲着水槽,不过调门高得嗓音 都变嘶哑了,当然这嘶哑的声音并不比吼叫声轻,而且尖利,尖得让阿尔伯特直为 那个玻璃大碗担心。乔瓦娜制造的噪音足以让马尔切洛做出回应。虽然他并没有答 应,但是可以听到楼上砰的一声撞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门响。 门的响动已经让乔瓦娜满足了,她说:“我们吃吧。”将面条分好。这时她的 丈夫也出现了,脸上放着光,湿湿的头发向后梳着。他换掉了工装,穿一条棉布裤 子,一件绣花衬衫,样式很像牛仔衬衫,熨得平平整整,尽管隔着桌子和冒着热气 的通心面,还是能闻出衣服柔顺剂的香气。乔瓦娜满意地看看丈夫,也给他盛了一 份面条,说声“祝大家胃口好”,马尔切洛却又站起来,像是在找什么。 大概是找他的漫画书吧,阿尔伯特想。但他找的不是漫画书,而是放在五斗橱 上的眼镜。显然他吃面条需要戴眼镜。 阿尔伯特很高兴,总算开饭了。要是已经捱过了这顿饭,他就更高兴了。他担 心埃琳娜的亲戚会借此机会把他盘问个底朝天。可是没有人问他什么。既没有问他 的出身家世,也没有问他的职业和经济状况。他们反倒说起马尔切洛的建筑业务来, 以及当地什么招标项目,马尔切洛的公司对此很感兴趣。没有人想打听阿尔伯特的 什么情况,让阿尔伯特正中下怀,否则他势必说起卡拉瓦乔,还要说他有希望得到 一个助教的职位。职位是没影儿的事,而这几天来他也淡忘了卡拉瓦乔。尽管他读 了几篇复印的文章,但是他对这些文章的兴趣并不那么高涨,不像它们理应引起的 兴趣那样。都怪那后屋,阿尔伯特想,后屋让他疏远了卡拉瓦乔。可能也怪这个岛, 撒丁岛与卡拉瓦乔毫不相干。他打不起半分精神去寻找卡拉瓦乔在撒丁岛上的信徒。 假定这里有他的信徒。他曾想去卡波尼亚市图书馆去查一查卡利阿里美术馆的档案, 却半途而废。即使撒丁岛上有勉强算是卡拉瓦乔信徒的人,那也是二三流的。是卡 拉瓦乔信徒的翻版,是模仿者的模仿者。研究这些对他有损无益。也许连主动和撒 丁岛人交往都有害处。撒丁岛毕竟不是意大利。撒丁岛只是意大利的羊圈,阿尔伯 特想,一边吃小牛排,一边对撒丁岛满腹怨言。埃琳娜在吃饭时一直兴致勃勃地打 听当地的建筑工程,他可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埃琳娜似乎察觉到了他暗中的怨气, 就说:“阿尔伯特正在写一本关于卡拉瓦乔的书。” 马尔切洛正在对付第二块牛排,又咬了一口肉,边嚼边点评道:“卡拉瓦丘。” 他忽然改说撒丁话,让阿尔伯特又生起气来。可是他还没说什么,马尔切洛站 起来,走到书柜旁,拿来一本大开本的四色版的书,像拿着一件证物似的展示一圈, 然后放在阿尔伯特旁边。这是一本关于卡拉瓦乔的小书,是《绘画大师》丛书中的 一本。阿尔伯特知道这套丛书。这些小册子是题献给许多画家的,每本包括十二张 不算太好的复制品,文字很少,在报刊亭或是博物馆的商店都能买到这种小册子。 这不值得一驳。去买这种小册子还不如买印有拉斐尔画的天使像的雨伞或是烟灰缸。 可是,看马尔切洛把这本书放在桌子上那表情,好像是在给阿尔伯特看卡拉瓦乔研 究的最高级别的成果。他好像在说:一本关于卡拉瓦乔的书?这不就是吗! 阿尔伯特没有理会这本书,他对它根本不屑一顾,但是他一眼就认出了封皮上 是卡拉瓦乔画的圣徒卡塔琳娜。一个美人,浓密的头发闪着红棕色的光,一张性感 的嘴。总之不是地中海地区的那一种,即不会让阿尔伯特心烦的那一种。他的卡塔 琳娜也不像南方人,她的头发与这位圣徒的一样浓密而闪亮,不过也许浅一点。马 尔切洛把介绍卡拉瓦乔的书放在阿尔伯特盘子旁边的餐巾上,阿尔布特不去管它, 声色不动地继续吃饭。然后他把它拿到一边,拿起餐巾,细细擦嘴,再把用脏的餐 巾放在书上。放在正中央,卡拉瓦乔的《圣徒卡塔琳娜》上。马尔切洛从眼镜架的 上方瞧着阿尔伯特的动作,但是一言不发。两个女人也不说话,但她们用眼神商量 好,赶快清理餐桌。乔瓦娜拿起盛着牛排的盘子,问谁还想吃肉,不等回答就把盘 子拿走了。马尔切洛站起来,说他去开车,埃琳娜说她把甜点装进篮子,拿到车上。 桌旁只剩下阿尔伯特,他盼望自己像皮奥神父一样有分身术。他真希望此时自己在 另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