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要来的躲也躲不掉 一两分钟过去了。有只狗开始叫起来,可是,立刻有人叫它安静下来。她猜得 出来是谁。然后,她听到有人从房子里跑到黄泥路上来。从轻快的脚步声判断,她 知道来的是一个小孩。那个孩子跑到她面前二十步左右,突然停了下来。他长着一 头金发,还有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她算了一下,知道他八岁半。他穿着灰色短裤, 蓝色短袖衬衫,一个膝盖上贴了一块胶布,不过一定不是什么大伤口,否则他不可 能跑得这么快。 玛蒂尔德问他:“你就是狄嘟吗?” 他没有回答,又重新跑了起来,跑进了两块向日葵田中间。过了一会儿,玛蒂 尔德听到“那个人”走在黄泥路上的平稳脚步声。他的脚步声越接近,她的心跳就 越加速。 他跟他儿子一样,也在她面前二十步停了下来。他一动也不动地对她注视了好 几秒钟,脸上不带一点表情。他就像别人形容的一样高,可能比马帝约。杜奈还要 高,非常强壮,穿着一件无领的白衬衫,袖子卷起来,一条羊毛色的粗布长裤,用 吊带吊着。玛蒂尔德也算了一下,知道他七月刚满三十八岁。他没戴帽子,一头棕 发,一双跟他儿子一样大的黑眼睛。他终于慢慢地走近,走向离玛蒂尔德的最后几 步路。他对玛蒂尔德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找到我的。自从别人给我看你登在 报纸上的寻人启事以后,我就等着你的来临。” 他坐在一棵被砍掉的橡树树干上。一只脚摆在树干上,一只脚放在地上。他穿 着绳底帆布鞋,可是脚跟处的帆布踩在脚底,像穿一双拖鞋似的。他的声音不太洪 亮,就跟他的人一样平静,而且非常温柔,令人无法把这个声音跟他的巨人身材联 想在一起。他说:“一九二年四月,我甚至还到不列敦角去了一趟。我看到你正在 一栋别墅的花园里作画。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你对我的生存是 个极大的威胁。当我说' 我的生存' 时,事实上,我想到的是我的妻儿。可能因为 我看到你坐在轮椅里,也可能是因为大战后我连一只鸡都不愿意再杀了。有时候, 我不得不动手,可是总是怀着一种厌恶的心情去做,我想,这样多少也对得起这些 家畜了。所以我对自己说:如果她哪天找到我,然后告发我的话,那我也只有自认 倒霉了。要来的总归是会来的。然后我就回家了。” 玛蒂尔德回答说,她这一生从未告发过任何人。连她小时候都没做过这样的事, 现在当然更没理由突然开始。她说:“你在' 宾果' 战壕事件以后的经历跟我无关, 我不想过问。你能够逃出这场浩劫,我为你感到高兴。可是我想你也知道,我最关 心的是那个被你们叫做' 矢车菊' 的下落。”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折为两半,然后又折为两半,最后把手里的东西全 都丢在地上,说:“我最后一次看到' 矢车菊' 时,他情况相当不好,可是也没严 重到别人想像的那种程度。他虽然瘦瘦高高的,但是身体相当壮健。那天,我差点 没办法把他背在背上。如果医院的人给予他适当的治疗的话,他应该能活下去。我 可以了解你为什么还没有找到他。他那时候就已经神经失常了。”玛蒂尔德在干干 的黄泥路上推动轮椅向前,到他身旁才停下来。“那个人”早就把八字胡剃掉了, 他的脸孔、颈子和手背都晒成黑褐色,跟西尔万一样,看得出来是个常年在户外工 作的人;他的眼神明亮沉静。她现在才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正当中有一个洞。 那个洞圆圆的,清楚完美,大约是一分钱铜板的大小。他看到玛蒂尔德在观察他的 手,隐约地笑了一下说:“我花了几个钟头的时间把那颗子弹磨得圆圆滑滑的。还 好我这样做了。现在,我还能用大拇指、食指和小指中的任何一指掏耳朵呢。”他 动了动膝盖上的那三根指头,表示他没有夸张。玛蒂尔德轻轻地把自己的右手盖在 他的右手上。 我等了很久,也走了很久,事实上,我记得的也只有这两件事。当第一道照明 弹爆炸时,我看到雪地上有一大堆砖头,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崩塌的地下室。 开始的时候,我跟“爱斯基摩”和“矢车菊”三个人一起躲在一个弹坑里,可是那 个弹坑实在太浅了。“矢车菊”很快就把我们全都松绑了,我知道他对各种绳结非 常熟悉。我对“爱斯基摩”说,三个人全挤在一个洞实在有点危险。他也同意,他 的战争经验非常丰富。所以我就在雪地上慢慢爬到那堆砖头那里去,他们两个则往 雪地中间爬去,想办法找一个比较深的洞藏身。至于“六分钱”,我不知道他究竟 怎么样了;还有那个叫个不停、危害到我们存亡的马赛人,被我在头上踢了一脚以 后终于安静下来,我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对面的德军战壕丢过来很多枚手榴弹、照明弹,我还听到机关枪的声音。我尽 量压低身子,靠着那堆砖头。后来,当一切都安静下来时,我在黑暗中四处找寻另 一个藏身之处。我把雪拨开,觉得手下碰到的是一块木板,事实上,那块木板就是 被卸下来的一个旧木门。木门下面是空的。我等到下一个照明弹在空中爆炸时,就 赶快一头钻进那个洞里去。进去以后才知道,原来这里从前是一个地下室。从地面 到地底大概有五六层台阶。地下室里积满了水。当我把门拉到一边时,那些在我身 上爬来爬去、可是我看不见的老鼠突然一下子都逃走了。我仰天躺着,一阶一阶慢 慢滑移下去。我在地下室里用手摸索到一根掉在那里的梁木,没有被泡在那滩污水 里。我先是坐在上面,接着干脆躺在上面。我耐心等候着。那时候,我还不感到寒 冷,也不觉得饿,我知道如果我渴的话,只消把手伸出去,抓一把雪来止渴就可以 了。我的希望还算大。 后来我睡着了。那天晚上,两个战壕之间可能又是一场混战,可是我什么都不 知道。战争的时候,只要我们能够抓住机会睡一觉,任何喧哗的声音都吵不醒我们。 我们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反正要来的躲也躲不掉。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