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囚犯集中所 中甲板的牢房里一片黑暗,却传出低沉连续、嘁嘁喳喳的人声。按规定,在门 口站岗的士兵应该“禁止犯人出声”,但他却非常自由地解释这条禁令的含义,只 要犯人不叫喊、喧哗、殴斗——犯人有时候志乎所以干出的反常之事——,他就一 概不管。执行这一方针固然是图个省事方便,而更多的却是出之于谨慎,因为一个 守卫毕竟是斗不过那么多犯人的。再说,如果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会一齐起哄,发 出一种野兽似的狂呼乱吼,振耳欲聋,使你根本无法惩罚哪一个人。你单枪匹马, 又不可能鞭打一百八十名囚犯,要想弄清谁是主犯)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囚犯们 有了这张王牌,便无形中获得了这样一种权利,就是说他们可以小声讲话,可以在 这个橡木笼子里转悠活动。 对于一个从上面下来的人来说,这地方似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可是 囚犯们的眼睛已习惯这种孕育各种不祥之兆的幽暗;他们在这里却能够相当清楚地 分辨周围的事物。牢房是五十英尺见方,高度与中甲板的上下相等,即约摸五英尺 十英寸。挡墙上到处是枪眼,有些厚板之间的宽缝也可以伸进枪管。在后边紧靠土 兵住室的地方,有个活动窗,好象熔炉的炉膛口,初看似乎是设以通风,出于行善, 再一瞧,这种设想就站不住脚了。那窗口正好放进安在甲板上的一座榴弹炮的炮管 身。一有叛乱,士兵们就可以用葡萄弹从牢房的这头扫射到那头。如果说有点新鲜 空气的话,那确实是从枪孔渗透进去一些,而更多的是通过帆布通风筒从枪口鼓进 去的。通凤管只能安装在一头,因此送进去的空气几乎全被靠近的二、三十名幸运 儿吸去了,其余一百五十人就无法近水楼台了。当然,舷窗是开着的,由于一排床 铺安在窗边,吹进来的风,就成了占据当窗的几个床铺上的人的特有财产。舱里的 卧铺共有二十八张,每张睡六人。卧铺是双层,排列在牢房的三面,有两面各为二 十码,对门的挡墙前部是八码。每张床是五点七平方英尺,因为要堆放一些必需品, 又被占去了六英寸。就是拥挤到这种程度,还有十二个人不得不开个地铺睡在甲板 上。派因谈到囚犯船向来是十分拥挤时,并非言之过甚,有失夸张。再说,到了霍 巴特城,他如果能移交一个活人,就可以获得半个畿里的报酬,因此他有时大发牢 骚就不是没什么道理了。 一个钟头之前,弗里尔来时,囚犯们都已舒舒服眼地裹在毯子里了。现在却并 非如此,尽管一听到枪托落地的声音,他们会恢复日状,装出呼呼入睡的样子。眼 睛既然习惯了这恶臭熏人的牢房里的幽暗,那就会有奇妙的景象可观啦。囚犯们三 人一群,五人一夥,或卧或坐,或立或行,千姿百态,应有尽”有。由于不必象在 甲板上放风时那样时刻提心吊胆看守的打骂,“野兽”们的行动因而也略为自在一 些了。而在这阴森可饰、恶臭难闻的牢房里。就连人们是怎样艰难地挪动一下肢体, 或翻个边儿都是无以言状的。卡洛或许用丹青再现过,但丁也许用笔墨描绘过,只 要稍稍接触到这一情景,也会使你作三日呕吐。在人类的心灵里自有一些幽深之处, 别人无法探索,正如一些散发毒瘴的洞窟,游人们对之往往裹足不前。 老头儿、年轻人、乳臭初干的小伙子,五大三粗的夜贼,拦路打劫的强盗,同 形容枯槁的扒手,光头滑脑的惯匪,往往是同床分枕,抵足而眠,钱币伪造人和盗 尸之徒合占一张床铺;受过教育的人学会了打家劫舍的那一套奇妙秘窍;圣贾尔斯 的粗俗暴徒向智力超人的职业诈骗犯学习如何自我控制;狡诈的办事员和闪电式地 撬开保险箱的窃贼互相交流经验,走私贩大谈其间关越卡,福星高照,私货畅销, 财源茂盛的往事;徒步的拦路贼要想更胜一筹,便娓娓地追述如何在大雾弥天的黑 夜抢到一块块手表。每逢那侵地偷猎的人闷闷不乐、惦念起缠绵病榻的老婆和无人 照管的孩儿时,那夜间破门的抢劫犯就会跑来拍一下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还 骂了他一声,要他放宽心,说:“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吧。”那个贪图欢乐的小店 员,梦想与上流人物为伍,过着豪华生活,因而落得这种地步。初来时他还感到羞 耻,现在则急切地倾听着比他年龄大的同伴们口若悬河地叙述他们一次次犯罪的成 功经历。判处流放看来不过是普通结局。老家伙们开怀大笑,摇晃着白发苍苍的脑 袋,追述往事,得意洋洋;青年们则洗耳恭听,渴望有朝一日也如此这般,大千一 番。上流社会是他们的共同仇敌,官老爷、狱吏和牧师是他们通常所要捕获的对象。 只有傻瓜才老老实实,只有懦夫才甘愿受罚,不考虑向侮辱虐待他们的绅士名流进 行报复。每个新来者都是这暴徒行列中的一员新兵,为之增添了力量。而关在这臭 气熏天,恶名昭著的牢笼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成为法律。秩序和“自由人”的刻骨 仇恨者。他以前可能做过这样那样的人,这无关紧要。现在他是一个囚徒,给投进 了令人窒息的犯人关押室,与人类中最卑鄙丑恶者为伍,每时每刻,耳闻目睹的是 各种不同程度的恶言丑行,他失去了自尊心,成为狱卒们眼中的一头野兽,一定要 锁在铁笼于里,不让他跑出来撕扯他们的皮肉。 犯人的谈话转到四个人突然离开这个问题上了。 在这样一个时刻,他们把这四个人叫出去干什么呢? “我说呀,甲板上出了什么事啦,”离他最近的一群人里有一个说道。“你们 难道没听到上面呼隆呼隆的响声吗?” “他们放小艇干吗?我听到了划桨的声音。” “不知道,伙计。‘或许是埋人吧,”一个矮墩个子胡猜乱说,想逗得大家乐 一乐。 “埋一个住在特别客舱里的家伙!”另一个说罢嗬嗬大笑。 “没有这份福气。你暂且不要为他们张扬。依我看,倒很象是船长要去捕鱼了。” “船长是不捕鱼的,你这个傻瓜。他捕鱼干什么——特别是在这深更半夜里。” “那倒象是老多佛里罗,呃?”第五个人说。他指的是那白头发的老家伙,刑 满释放后又在夜间去盗尸,因而再次判了刑。 “哎,那是牧师所说的‘钓人的渔夫’哩,”一个青年人插嘴说。他在伦敦城 里的夜盗中以望风最精明而得名。 他用鼻音模仿一个工理公会传教士的腔调,挺出色,因此又引起一阵笑声。 就在这时候,一个可怜的伦敦小扒手,摸索着朝门口走去,跌倒在这群人身上。 一连串的咒骂和踢打奉送给他。 “对不起,先生们,”这不幸的人儿叫道。“我想吹吹风。” “吹风嘛,到理发店去!”“望风”说。这句俏皮话讲得挺不错,他颇为自得。 “哦,先生,我的背!” “起来!”黑暗中有个人呻吟着说。“哎呀,老天爷,我闷死了!喂,看守。” “水!”伦敦小扒手叫道。“行行好,给我们一点水。这该死的一整天,我都 没打湿一下嗓子。” “一天半加仑,伙计,再也不多给了,”在他旁边的一个水手说。 “是啊,你把那半加仑水搞到哪儿去了,呃?”“望风”嘲笑地问道。 “被人偷了,”这个受苦的人儿回答说。 “他把水卖了,”一个人扯失了嗓音说。“卖了好在星期天买威士忌!你们说, 这个年轻人坏不坏?”这人说罢把头埋在毯子里,幽默地装出害羞的样子。 到此时,这个可怜见的小伦敦——他原是个裁缝——一直被“望风”及其同伴 踩在脚下,背朝天。 “让我起来,先生们,”他恳求着——“让我起来。我觉得我象是要死了—— 真的。” “让这位先生站起来,”床上的幽默家说。“你们难道没看见他的灵车在等着 送他去霍普拉坟场吗?” 谈话声已经变得高了一些。从近旁的上层床上伸出一个圆脑袋。 “人家就不要睡觉啦?”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说实在的,你们非要我下床, 我就把你们几个笨脑袋一起砸开。” 看来说话人来头不小,因为突然之间鸦雀无声了。就在这一片静寂中,可怜的 裁缝发出一声尖叫。 “救命啊!他们要杀死我啦!啊—啊—啊!” “怎么回事?”平息这场胡闹的人吼道。他跳下床把“望风”及其同伴们处开。 “你们就不能放了他吗?” “空气!”这可怜的家伙喊道。“空气!我要晕倒了!” 这时,对面床上传来一个人的呻吟声。 “哎呀,啧啧!”那个彪形大汉扯起喘气的裁缝,瞪眼环顾。“唉,怎么办! 这些还折磨的人都得了哮喘病!” 床上的那个人呻吟得更厉害了。 “给守卫说一声,”一个比较通人情的囚犯说。 “啊,”幽默家说,“索性连他人也送出去吧。这样就少了一个。我们宁可占 他的床,不愿要他做伴。” “守卫,这儿有个病人。” 可是守卫却要坚守岗位,不愿轻易答复。他虽是个年轻士兵,对于囚犯的诡计 多端却是深知底蕴的。再说,维克斯上尉曾经仔细叮嘱过他:“根据国王的规定, 看守不得回答囚犯的任何问题或要求。如遇囚犯提出要求,必须喊值勤军士去处理。” 眼下,后甲板上的岗哨虽然一呼即应,但他打心眼里就根本不想为一个生病的囚犯 去惊动那些先生们。而且,他知道过几分钟第三班守卫就要来换岗了,他决定等到 那时再说。 与此同时,那个裁缝病情更重,哼哼唧唧,好不凄惨。 “喂,喂!”同情他的那人惊慌地叫道。“支撑住!你怎么啦?这儿一滴水也 没有。来几个人,把他架到这边来。”这可怜人给七手八脚地一直送到门口。 “水!”他嘟哝着,一只手无力地击着厚实的橡木板。“给我们喝点水吧,先 生,看在上帝份上!” 可是那谨言慎行的守卫始终不吭一声。后来铃响了,通知他换岗的正在前来。 这时禀性猖介的老派因焦急地跑来了解情况,得知又一个囚犯病了。他打开车门, 那裁缝立即给抬了出来。一看那发烧不安的脸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谁在那儿呻吟?”他问。 这是一小时前想叫看守帮忙的那个人,派因也让他出来。囚犯们开始有点惊慌 了。 “把他们俩都送到医院去,”派因说。“詹金斯,再有人生病,立即通知我。 我在甲板上。” 看守与他面面相觑,心里不无恐慌,但没吭声,脑子里更多地想着正在平静水 面上燃烧的船只,却不知道在这里危险已经临头。派因走上舱口,碰着了布伦特。 “我们船上有了热病!” “天哪!派因,你这话当真?” 派因忧郁地摇一摇斑白的脑袋。 “是这该死的闷热天气造成的。我早就料到了,船上又这么拥挤。我在‘赫古 巴’号上的时候——” “谁生这病啦?” 派因一半怜悯一半愤慨地出声一笑。 “当然是囚犯罗。会是别人吗?下面的舱里,象斯密斯菲尔德那里的公牛群那 样,散发着臭气。一百八十个人,关在五十英尺长的地方,里面热腾腾的,象这蒸 笼——你能指望不发病吗?” 无可奈何的布伦特跺一跺脚。 “这不是我的过错,”他大声说。“士兵们都住在船尾。政府一定要让船只超 载,我有什么办法?” “政府!嘿!政府!政府里的人可没有六个人挤在一起,睡在六英尺高的小船 室里。政府里的人可没在这热带地区染上斑疹伤寒,对吗?” “对——不过——” “那末,政府里的人又操什么心呀?” 布伦特抹一抹发热的脑门。 “第一个病倒的是谁?” “九十七号床铺上的,下层第十个床位。他说他叫约翰·雷克斯。” “你肯定他是患的热病吗?” “完全肯定。头象火球,舌头象皮条。天啦,我还不知道?”派因咧嘴苦笑。 “我把他送进医院了。医院!那也算是医院!象狼嘴一样阴森。我见过的狗窝都比 它强。” 布伦特冲着火光里腾起的红色烟柱点一点头——“那里想必也有一船这样的可 怜鬼。我不能不收留他们。” “是啊,”派因郁郁地说。“我想你不会拒绝。他们来了,我们必须把他们安 置在什么地方。如果他们真的来了,我们就得趁着头一阵风开向好望角。我考虑到 的,就是如此。”他掉过头,遥望那条烈焰腾腾的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