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驻日盟军总部已于头年的秋天从横滨迁往了东京,随着驻日美军人数的不断增 加,到第二年——1946年,美军驻日兵力已达二十万人,横滨已变成了名符其实的 美军大兵营。在大片的空地上用木板搭起的美军兵营取代了在战火中被毁的房屋, 一排排绿色简易营房如同一块块鱼糕似的排列着,就连学校的运动场也成了美军搭 建兵营的场所,兵营外面围着铁丝网。 正在街上玩耍的太郎看到了一辆车门上涂有白色五角星,车体旁写着USA字样装 满货物的卡车驶向街心广场,卡车上站着几个美国兵,卡车驶人广场后停在了中央, 一个美国兵举着话筒用生硬的日语向四周大声喊话,很快便有许多人向卡车拥去。 太郎知道那些美国兵又要向周围的老百姓分发食品了,太郎立即回味起西式蛋糕和 巧克力的美味,便跟着人群向卡车跑去。不大工夫,在美国士兵的喊叫声中大人和 孩子们排起了长队,翘首以待地等着领取可口美味的美国食品。 太郎高兴地从美国士兵手中领到了一块大面包,然后远远离开广场,独自躲到 一处残垣断壁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时一群正在废墟瓦砾中玩耍的孩子们发现了 太郎,忽啦啦一下子围了过来。 “哎,哪弄的?”一个剃着秃头的男孩叉着腰大声质问。 “领的。”太郎指指广场答。 “胡说,我怎么没看见。” “是从‘鱼糕兵营’偷的吧?”一个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瘦骨磷峋的男孩问。 “不是偷的,我从来不去‘鱼糕兵营’。”太郎用双臂护着还没吃完的面包说, “我妈不让我去那种地方。” “你妈不让你去?”秃头故意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你们听见了吗?他妈不 让他去。”秃头用尖刻的语调大声对周围的孩子们说,“可是他妈不是常去那地方 嘛!” 孩子们发出一片嘲笑声。 光膀子的男孩说:“回家问问你妈,大肚皮里的‘野种’是怎么回事,不就是 从‘鱼糕兵营’里偷的吗?”光膀子的男孩一边开心地将自己的肚皮使劲往前挺, 一边用手比划着嘲弄地说。 “你胡说!”太郎抗议着。 光膀子的男孩油腔滑调地喊道:“大肚皮,烂肚脐。” 孩子们又是一阵哄笑,接着便有人跟着光膀子的男孩齐声喊道:“大肚皮,烂 肚脐!大肚皮,烂肚脐!……” 孩子们起哄的时候,秃头已经冲了过来,二话不说上来就抢太郎的面包,太郎 拼命地反抗着,秃头狠命地抢夺仍未能得手,便冲身后的孩子们一挥手,于是就有 几个孩子过来助阵,他们厮打成一团。不几下太郎就被打翻在地,他的四肢都被死 死钳住动弹不得,眼看着面包被秃头抢走,得手后的孩子们一哄而散,跑开的时候 还在高喊着“大肚皮,烂肚脐!大肚皮,烂肚脐!”太郎哭了,孩子们消失得无影 无踪后他还躺在地上伤心地哭着。无端受到那些孩子的欺侮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 觉得非常委屈,他知道这与他的母亲有关。 嘉子家的门紧关着,花情敲了几下都没有回应,又推了推,门从里面反插着推 不开,花情觉得溪跷,她分明听到屋里有动静,隐约传出沉闷的声响,花情将脸贴 到门上,透过门缝向屋里张望,当她看到里面的情形时不由得惊叫起来,她拼尽全 力撞开房门冲入屋内。 “嘉子姐,你这是干什么呀!”花情大叫着。 嘉子没有抬眼去看闯进屋来的花情,她低垂着头瘫坐在榻榻米上,大口大口地 喘着粗气,她的额头上沁满汗珠,蓬乱的发梢湿搭搭地沾在额头,面色苍白。 “嘉子姐,你到底要干什么!” 嘉子吃力地抬起头,黯然失色的目光只在花情身上一扫而过,头又耷拉下去。 “你不想活了吗?就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也不能这么做,这不是作践自己嘛。” 花情看到泪水从嘉子的眼里溢出,淌过苍白的面颊一直流到下颏处,与头上淌下的 汗水融合在一起,最终滚落在衣襟上,花情跪到嘉子身边,将嘉子的头搂进自己的 怀里,陪着嘉子一起落泪。 好一阵,嘉子才平静了些,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能留下肚里这个孩子。” 花情用手在嘉子隆起的肚子上爱怜地摸了摸,“小家伙还踹我呢。”花情惊喜 地叫着,可嘉子却没任何反应。 “嘉子姐你可不能再干这种傻事了,这都是命里注定的,由不得你呀,快躺下 歇歇吧。”花情拽过一床被子铺在榻榻米上,小心翼翼地将身体虚弱的嘉子放平。 “可我……”嘉子叹了口气,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初夏的午后,气温已经升得很高,窗外枝头上的蝉鸣。屋里盘旋的飞虫,搅得 花情有些心烦意乱,她扯开了领口,站起身走到水缸旁盛了一碗水咕嘟咕嘟喝下去, 又给嘉子舀来水服侍她喝了几口。 气色渐渐好转的嘉子嚅动着嘴唇问:“你说我该怎么办?” 望着嘉子隆起的肚子,花情想了想说:“听天由命呗。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条小 生命呀,你难道真的狠心把他弄掉?” 嘉子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战争已经结束了,虽说现在难一点,但慢慢会好起来的。”话是这么说可花 情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宽心话对嘉子来讲起不了什么作用,现在的日子比战时还难 熬,嘉子的丈夫丘植一去不回至今杏无音信。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虽然宣布免于对天 皇的起诉,但天皇已被软禁,皇室的财产已被冻结,数十名政府要员作为战犯被捕, 民心涣散,民不聊生,整个日本处于瘫痪的状态之中,国家权力完全控制在美国人 的手里,谁能知道将来会是个什么样。 空气里裹着愈发刺耳的蝉鸣声,仿佛要刺穿所有人的心。 “花情,我不是个狠心的女人,”嘉子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可我不 能留下这个孩子,那将无法向丘植交待。” “丘植有消息了吗?”花情问。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嘉子呆望着天花板痴痴地重复着。 “嘉子姐,我们应当现实一些……” “他会回来的。”嘉子的口吻不容置疑。 乍一听嘉子的口气,花情以为真有丘植的消息了,但她马上就意识到那不过是 嘉子心中的渴望。花情已不止一次陪嘉子去过港口和车站,别说那些陆陆续续从海 外遣返回来的士兵中没有丘植,就连知道丘植下落和音讯的人也没有。花情觉得嘉 子的想法很不现实,真正的军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会像她的英男一样战死在沙场。 已有无数人在战争中死去,花情怀疑丘植是否还活在人间,可她不能对嘉子说这种 话。花情缄默,她知道丘植是嘉子生存下来的希望。相形之下花情觉得自己很可怜, 嘉子有太郎还有祈盼,而自己却什么也没有,那个该死的大夫已给她下了终生不育 的结论,想到这些她的眼睛一个劲儿发酸,真想大哭一场。 “我对不住丘植和太郎……”嘉子忏海般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要不是那几瓶‘盘尼西林’, 太郎早就没命了。” “不论怎么说,我绝不能留下这个孩子。”嘉子仍固执地说。 “嘉子姐,求求你了,千万留下这孩子。”花情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恳求道, “如果你不想要那就把孩子生下来送给我吧,我会好好待他的。”花情终于说出了 心里话。 嘉子疑惑地望着花情,花情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将自己的遭遇哭诉给嘉子。 花情何尝不想有个家,何尝不想要孩子?至今,英男挥动木剑勇猛彪悍的形象 仍历历在目。 英男是学校的剑道冠军,不但剑法好,人也长得帅气,花情一直暗恋着英男, 尽管她对英男痴迷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却从未对他表白过。那时她多么腼腆,羞 于开口,她坚信在内心深处培育的爱情之花最终会绽开。然而,就在爱情之花含苞 待放的时候战争爆发了,英男走了,上了前线,行前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对花 情说,带走了他的剑和花情的爱。更让花情伤心不已的是,英男出征后仅过了两个 月,便传来噩耗,嘉奖令中说,英男在菲律宾作战时英勇无比,在阵地上坚守了三 天三夜后引爆了身边的炸药,与冲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无论花情怎么哭,英男 还是永远地离开了花情,带走了他的剑和花情的爱。最令花情追悔莫及的是她没能 在英男走前向他表露心声,如今她的心只能默默随英男而去,留下现在这个没有心、 没有魂的躯壳,她再也没有什么需要珍惜的了,也从不为自已能劫后余生而感到庆 幸,相反她觉得活着是一种苦难,这种苦难深痛到连她希望得到孩子的权利也被彻 底剥夺。既然她今生不能属于英男,那么她就不会属于任何一个男人…… 嘉子被花情的故事打动了,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好吧,我答应你,为你留下 这个孩子。”花情扑进嘉子的怀里,双手环往嘉子的脖子紧贴着她的脸,嘉子感到 面颊满是泪水。 也许是花情的哭诉过于悲凉,引得蝉鸣也越发悲咽起来,那枝头连成一片的凄 切声覆盖了半岛上空,其中夹杂着一个男孩的哭泣声。 “太郎,是你吗?”嘉子听到了那个声音,向门外喊了声。 花情连忙擦干眼泪起身去开门,打开门见太郎脸上挂着一道道沾着泥土的泪痕, 浑身是土,衣服领口也被撕破,正狼狈不堪地站在门外抽泣。 “太郎,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来,快进来。” 太郎仍站在门外哭,无论花情说什么就是不进屋。嘉子支撑着身子想从床上爬 起来,被花情阻止。花情把太郎抱进屋,掸去他身上的尘土,又打来一盆水为太郎 擦洗干净。 “太郎,告诉妈这是怎么了?”嘉子侧过身问。 太郎一句话不说,撅着嘴用愤恨的目光怒视着母亲。 “告诉姨,谁欺负你了?”花情蹲到太郎面前问。 花情这一问不要紧,太郎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刚洗干净的脸上又是鼻涕 又是眼泪,“他们抢走了我的面包,还骂我‘大肚皮,烂肚脐’……” “别哭了好孩子,哪个混蛋敢这样骂你,姨替你去收拾他。”花情忿忿不平地 说,边说边为太郎擦着眼泪。 “怪妈妈,怪妈妈,都怪妈妈……”太郎仍在伤心地哭着。 花情一时不知该对孩子说什么好,她发现嘉子也在悄悄流泪,她蹲下身将太郎 搂进怀里,劝道:“不能这样说妈妈,妈妈很幸苦……” “就怪妈妈,”太郎仍在哭喊着,“我要爸爸……” “你爸爸是个勇敢的人,他从来也不哭,太郎也应当像爸爸一样,对吗?” 太郎边抽泣边点头。 “这才像爸爸的好孩子。” “姨,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 “快了,他正在往回走。等你爸爸回来了,看他们谁还敢欺负咱们太郎,非揍 他们个稀巴烂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