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站起来!马上!(2)
“我们两人相隔两米面对着面,各自喘息不宁;我凝视着他,而他却丝毫也没
有注意到我。他不看我,他谁也不看,他只瞧着钱堆,目光只在向后倒滚的圆球上
溜转。他所有的知觉全被这个狂乱的绿色圆圈囚禁住了,只在那里面来回奔突。在
这个嗜赌如命的人眼里,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溶解在这块绷紧了绿呢的四方形中。
我知道,我尽管在这里一连站上几个小时,他也绝不会意识到我的存在。
“但是,我已无法再忍受下去,我突然下定决心,绕着赌台走到他背后,使劲
地用手抓住他的肩膀。他目光闪烁地抬头望了一眼——有一秒钟之久,他那玻璃一
样的眼珠,陌生地望着我,活像一个醉汉被人从沉睡中猛力推醒,目光依然是昏昏
沉沉。然后,他似乎认出了我,嘴角抽搐着,喜形于色地仰望着我,喃喃地说出一
些不知所云的话来。
“‘运气不坏……我走进来看见他在这儿,马上知道要交好运了……我马上就
知道了……’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只发现,他赌得都陶醉了。我看出这个神经错乱
了的人已经忘掉一切,忘了他的誓愿、他的诺言,忘了我,也忘了整个世界。但是,
即使在他着迷发疯的时候,他那狂喜的神情依然使我那样着迷,我不由自主地顺着
他说的话,十分惊异地问他见到了什么人。
“‘那边,那个独臂的俄国老将军,’他悄声告诉我说,直凑近我的耳朵,不
让这个秘密被别人偷听去。‘那儿,就是那个长着白色连鬓胡子的人,他背后还站
着一个佣人。他老是赢钱,我昨天就注意到他了。他准是有一套赌诀,我现在回回
跟着他下注……昨天他也是始终都赢的……只不过我犯了个错误,昨天在他走了以
后,还接着赌……那是我的错……他昨天一定赢了两万法郎……他今天也是每次必
赢……我现在老跟着他下注……现在……
“说了一半,他突然停住了,因为管台人扯着嗓子嚷了一声:‘各位下注吧!
’一听到这声嚷叫,他立刻移开目光,贪婪地注视着那个大白胡子的俄国人,俄国
人稳稳地坐在那儿不动声色,先从容不迫地拿起一枚金币,然后犹豫不决地又拿起
第二枚金币一齐放在第四格里。马上,我眼前这双急切的手慌忙插进钱堆里,抓起
一大把金币,扔到同一个格子里。一分钟后,管台人喊了一声:‘空门!’接着便
将台子上所有的钱全部揽走了,这时,他望着被人席卷而去的钱,竟像是在看一个
奇迹。您也许以为,他会要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吧?不,他早已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我已经完全从他的生活中沉没,消失,彻底退出。他全身紧张,眼里只盯着那个俄
国将军,望着那人漫不经心地又把两枚金币捏在手里,还没有决定押在哪一门上。
“我无法向您形容我当时的气恼和绝望。但是请您设想一下我的感情,为了这
个人,我抛弃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现在我在他的眼里还不及一只苍蝇,不值得他懒
懒地轻轻挥手驱赶开。我又感到一阵愤怒。我使劲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臂,使他吃了
一惊。
“‘马上站起来!’我轻声而命令式地对他说道。‘想想今天在教堂里立下的
誓言吧,这个背弃誓言的、没有心肝的人!’
“他瞪眼望着我,一脸惶恐,脸色苍白。他的眼里突然露出颓丧的表情,活像
一只挨了打的狗。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他仿佛猛然间记起了先前的一切,他仿佛
有些醒悟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道。‘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是的
……我马上走,求您原谅……’
“他的手开始整理着那堆钱,最初动作敏捷,很是毅然决然的样子,可是后来,
又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有气无力,仿佛遇到一股逆流又冲了回来。他的目光重新落在
刚刚下注的俄国将军身上。
“‘再等一小会儿……,’他飞快地抓起五个金币,扔到俄国人下注的那一格
里……‘只赌这一注……我向您起誓,我马上就走……只赌这一注……只赌……’
“他的声音又消失了。圆球已经开始滚动,将他也带着走了。这个着了魔的人,
摆脱了我,也摆脱了他自己,轮盘旋转不已,圆球滚跳不停,他也跟着跌进里面去
了。管台子的又在喊叫,又揽走了他那五个金币,他又输了。可是,他并不曾转过
身来。他忘了我,忘了誓言,也忘了他在一分钟前跟我说的话。他那双贪婪的手又
痉挛地伸向那越来越少的钱堆,他的如醉如痴的两眼闪闪熠熠,只顾盯着吸住了他
的心意的那块磁石——对面那个会给他带来好运的赌客。
“我忍无可忍了。我再推了他一下,这一次却推得十分着力。‘马上站起来!
马上!……您说过只赌一注的……’
“可是,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他突然猛地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不再有
卑顺惶惑的神色,简直是一张狂暴的脸,是一团怒火,眼睛冒火,嘴唇气得不住地
颤抖,‘您别烦我!’他冲着我大吼,‘走开些!您给我带来晦气。您在这儿我老
是输钱。昨天是您连累了我,今天又来了。您给我走开!’
“我顿时愣住了。可是他一发疯,我也怒不可遏了。
“‘我给你带来晦气?’ 我对他喊道,“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小偷,你向我
发誓……’我还不曾说完,这个着了魔的人就从座位上猛跳起来,使劲将我推开,
根本不顾身边引起的混乱,‘不用管我的事,’他不顾一切地高声嚷叫。‘你又不
是我的监护人……去,去……把您的钱拿去。’他扔给我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现在您别再烦我了!’
“他像是着了魔,非常大声地把这些话吼了出来,毫不理会有上百的人围着我
们。人人都在探头张望,都在窃窃议论、指指点点、暗暗嗤笑,连隔壁大厅里也有
些好奇的人挤了过来。我仿佛觉得身上的衣服被人剥光,一丝不挂地站在这些好奇
的人群面前。
“‘太太,安静!’管台子的很无礼地大声叫道,一边用筢竿敲着桌子。他是
在命令我,这个下贱东西的这句话是冲着我说的。我受到凌辱,满面羞惭,我站在
许多交头接耳纷纷窃议的人面前,活像一个被人将钱扔到脸上的妓女。两三百只放
肆无礼的眼睛直盯着我的脸。我低着头直往后躲,把目光移向旁边,忽然……当我
羞愧难当避开眼去……竟忽然遇着了两只眼睛,惊骇万状地瞪着我,像利刃一样锋
利——那是我的表姊,她丧魂失魄地瞧着我,大张着嘴,像是大吃一惊,——把一
只手高高举起。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趁她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还没有从惊愕中缓过神
来,我立即冲出大厅,我一口气逃出门外,奔向一张长椅一—恰是那个着了魔的人
昨晚倒在上面的那张长椅。我也同样精疲力竭,彻底崩溃地倒在这条无情的木板上
了。
“如今事隔二十五年,可是只要我一回想起那一瞬,回想起自己在千百个陌生
人面前受他的凌辱低下头来的情景,我血管里的鲜血立刻冷凝成冰。我同时还又体
验到,我们平日里夸夸其谈地称之为心灵、精神或情感的东西,我们称之为痛苦的
东西,都是多么软弱、浅陋而琐屑啊,这些东西即使大到难以估量的程度,也完全
无力把我们受苦受难的肉体,我们受尽折磨的身体完全毁灭。在这样的时刻里,一
个人的血脉也还是一刻不停地奔流着,而不至于像一棵大树那样,受了雷击立刻拔
根倒地终结生命。我当时的痛苦仅仅只有一下子,一个瞬间,折断了我的关节,使
我呼吸闭塞全身沉重,倒向那张长椅,领会到一阵非死不可的愉快感觉。可是,我
刚刚说过,一切痛苦毕竟是懦弱的表现,碰到强劲有力的求生的欲望,它就缩了回
去,留存在我们肉体里面的生的愿望,似乎远比我们精神里面的一切求死之意更加
强烈。我当时是那么地哀痛欲绝,后来怎会重又站立起来,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不
过,我终于又站立起来了,当然,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要做什么。我突然想到,我的
箱子还存放在火车站,我立即迫切希望到那儿去,走吧,走吧,走吧,快从这儿走
开,离开这个该诅咒的人间地狱。我对谁也不理睬,一气跑到车站,打听下一班去
巴黎的火车什么时候开出。守门人对我说,十点钟。我立即办好托运行李的手续。
十点——从那场惊心动魄的邂逅开始时算起,正好是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充
满了种种荒谬透顶的感情,如疾风骤雨般此起彼伏,我的内心世界从此永远被毁。
可是那时,我脑子里什么感觉也没有,脑子里只有一个字永远像在敲打在抽动:走,
走,走……我头上血脉急涌,像是有个木楔不停地打进我的太阳穴里:走!走!走!
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我自己,回家去,回到家人身边,回到过去,回到自己的生活
里去!我连夜乘车前往巴黎,在那里换车,直接前往布隆,从布隆到多佛,从多佛
到伦敦,从伦敦去到我的儿子那儿——一路疾驰,我不思不想,足足四十八小时不
睡、不吃、不说一句话,车声隆隆只有一个音响:离开!离开!离开!离开!最后,
突然在我儿子的乡间别墅出现,人人感到意外,全都大吃一惊,我的举止和眼色里
一定有点什么泄露出了我的隐秘。我的儿子想要拥抱我、亲吻我,我躲开了,我觉
得我的嘴唇已经受到玷污,不能再跟他接触了。我什么话也不回答,只要求洗一个
澡。因为我迫切需要把旅途中的尘埃,以及我身上其它所有的污垢全都洗净,那个
着了魔的人的激情仿佛还粘在我的身上。然后,我脚步沉重地上楼到我房间里去,
一连睡了十二、十四小时,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睡眠,
这次睡眠使我现在已能体会,躺在棺材里寿终正寝是怎么回事。我的许多亲戚对我
温存关切,仿佛照顾一个病人,但是他们的柔情只能使我痛苦。我羞于接受他们的
敬畏,他们的尊敬,我只感到满心羞惭,我必须时时刻刻处处留神,提防自己突然
失声惨叫。为了疯狂的荒唐的激情,我背叛他们,忘记他们,还曾经企图抛弃他们,
我多么愧对他们啊。
“后来,我无所事事,来到了一座法国小城,因为,老有一个幻觉跟随着我,
我总觉得每个人看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我的耻辱,我的变化。我竟是这么深深地感
到自己不忠、不洁,连灵魂里最深处也不得安宁。常常,每当我清晨醒来躺在床上,
心里会惊恐万状,害怕睁开眼睛。我马上又记起了那一夜醒来时的感觉,唯恐突然
发现身旁有个半裸的陌生人,于是我会和当时一样,一心只想立即死去。
“然而,时间具有最大的力量,年龄对于一切情感有着一种奇异的削弱作用。
人们如果感到死亡渐渐临近,它浓黑的阴影已横在路上,这时一切事情就会显得模
糊黯淡,不再那么明锐地刺激感觉,它们那种摧伤心情的力量就会减少许多了。渐
渐地,我已能心定神宁无所惊悸了。多年之后,有一次我在社交场合遇到奥地利公
使馆的一位参赞,一位年轻的波兰人,我问起那个家族,他告诉我,这是他堂兄的
家族,他们的儿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罗自杀死了,——我听了这话都没有一点颤抖。
这事不再令我伤痛了,它也许——何必否认这点自私之心呢?——还曾使我感到庆
幸,因为,我一直担心会再遇到他,可这一来,最后的恐惧也消失了,我现在除了
自己的回忆,再也没有什么别的见证了。从此以后我平静了许多。人变老其实并不
意味别的,只不过是对于过去不再感到不安罢了。
“您现在大概可以了解,为什么我会突然要向您谈起自己的遭遇来。您为亨丽
哀太太辩护,您热情地宣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就可以决定一个女人的整个命运,
我当时觉得这指的是我,我感谢您,因为我第一次感到我的行动为别人所认同。我
立刻暗暗忖量:将自己的内心倾吐一次,也许能解除心头的压抑,卸下长日的忆想
;如果这样,我明天也许又可以前往蒙特卡罗,再踏进曾和我命运相遇的同一座赌
场大厅,而不再对他,也不再对我自己怀有任何怨恨。如果这样,压住我灵魂的一
盘巨石就会坠落,深深沉入过去,永远不再浮现,我能把一切说给您听,对我真有
好处。我现在轻松多了,几乎感到快乐了……我谢谢您。”
说到这儿,她突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有些尴尬,想找
一句合适的话说。可是,她一定觉察到了我的窘态,连忙阻止我道:
“不,请您什么也别说……,我不想您给我什么回答,也不需要对我说什么…
…您听完了我的话,我非常感谢您,祝您一路平安。”
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来握别。我不由得抬头看她的脸,我深深感动了
:这位老妇人面色慈祥,却又同时微露羞赧地站在我面前。突然间她的两颊泛起一
阵红晕,直升到她的白发,不知这是往昔的激情回映,还是因为心情惶乱。
她那么站着真像是一位少女,往事的回忆使她慌乱,自己的坦白使她羞怯。她
好像新娘子一样有些腼腆局促了。我不由自主地深受感动。我迫切想要说一句话,
表达我心上对她的崇敬。然而,我喉管梗塞,说不出话来了。于是,我弯下了腰,
满怀恭敬地吻了吻她那枯萎的、秋叶般微微颤抖的手。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