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交神速(1)
机车一声嘶吼,塞默林①到了。黑色的列车在高处银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停留了
一分钟,下来几个面貌各异的旅客,又上去了几个。到处是恼人的噪音。随后,机
车又沙哑地嘶呜起来,扯动黑色的车链,发出一串声响,冲进隧道的洞口。广漠的
景色又清爽地展现在眼前,明净的背景,像是被湿润的风刷洗得分外清新。
①塞默林(der Semmering) ,奥地利境内阿尔卑斯山的一个隘口,在维也纳附
近,海拔985 米。塞默林是奥地利著名的疗养避暑胜地,也是开展冬季运动的场所。
下车的旅客中有一位年轻人,他衣着考究,步履自然而轻盈,让人产生好感。
他迅速地走在别人前边,上了一辆到旅馆的小型马车。马儿不紧不慢地在上坡路上
嘚嘚地小跑着。空气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那惟独五六月才有的轻盈的白云已经在
天空中飘浮,像身穿白衣的多情的小伙子,在蓝色的天空里嬉闹,时而藏身在高山
背后,时而互相拥抱,继而挣脱分开;有时像手绢似的揉成一团,有时又散成丝条,
末了,又调皮地给群山戴上一顶顶白色的帽子。高空中风在奔驰,猛烈地摇动着细
长的、被雨水浸透的树木,摇得树枝咔咔作响,像火花喷射般飞落下千百颗晶莹的
水珠来。有时似乎从山里飘来清凉的雪的芬芳,让人在呼吸时就有了一种既甜又冲
鼻的感觉。天地万物都在骚动,显露出孕育中的焦躁不安。马儿已经开始往下坡的
路上跑去,轻轻地喘着鼻息,小铃铛在前边叮当作响。
一到旅馆,这位年轻人就立即跑到旅客登记处,匆匆翻阅了旅客的名单,他随
后就失望了。“我干吗到这里来呢? ”他开始烦躁地自忖,“一个人在这里的山上
呆着,没有社交,岂不比在办公室还要烦人?我显然是来得太早,要么太晚。每逢
假期,我的运气总是不好,登记本上没有一个熟悉的名字。至少有那么几个女人在
这里也好,那就可以多少调调情,甚至可以真诚的调情,总不至于索然寡味地度过
这个星期。”这位年轻人是个男爵,出身于不太有名望的奥地利官僚贵族,现在总
督府供职。他这次短短的休假原本没有什么必要,只是因为他的同事们都休了一周
的春假,而他又并不愿意把这段假期白白奉献给国家。这个年轻人颇有才干,却更
有一种喜爱交际的秉性,喜欢在各种各样的交际圈里出头露面,并深知自己根本无
法孤独地过活。他从来不喜欢深居简出,也尽可能地避免自己行单影孤,因为他根
本不愿意深入地了解他自己。他知道,他单独一人时是冷冰冰的,毫无用处,就像
那装在盒里的火柴。他需要别人,就像需要火柴盒上的摩擦面,以便把他内在的才
华、心底的热情和放纵的感情,燃起烈烈火光。
他沮丧地在空荡荡的前厅里踱来踱去,时而心不在焉地翻翻报纸,时而又到音
乐室去,在钢琴上弹一曲华尔兹,不过他的手老也弹不出正确的旋律来。接着,他
烦躁地坐下,凝视着窗外。夜幕正徐徐下垂,灰色的雾霭像蒸气一样从松林中升腾
起来。就这样,他心烦意乱、百无聊赖地消磨了一个小时,随后走进了餐厅。
餐厅里只有几张桌子坐了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毫无所获!没有一张熟悉的
面孔,只有那边的一位教练——是他在赛马场上认识的——漫不经心地向他回了个
礼,还有一张面孔,是在环城路①上见过的,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一个女人,
没有一次哪怕是短暂的艳遇的机缘。他本来就沮丧的情绪更加不堪忍受了。他是这
样一种年轻人,他们天生的漂亮的脸蛋常常使他们获得成功,他们总是随时准备着
去迎接一次新的邂逅,一次新的经历,他们迫不及待地憧憬那未知的艳遇,任何意
外都不会使他们感到吃惊,因为他们早就把一切都预料到了,他们的眼睛不会放过
任何动情乱性的征兆,因为他们遇到每个女人,第一瞥目光就是从情欲上打量的,
不管她是朋友的妻子,还是打开房门向他走去的旅店侍女。如果你用一种不屑一顾
的鄙视态度,把这些人称做是追猎女人的能手,那么你不知道,你在无意中用的这
个字眼,恰好包含了这号人在寻找猎物时的逼真情态。因为在他们身上确实集中了
狩猎者各种强烈的本能:侦察探寻之态、兴奋激动之情以及心灵的凶残冷酷。像猎
人守在埋伏的地点一样,他们也总是时刻准备着,并且一心想要追踪风流韵事的轨
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们始终充满激情,但不是恋人那种高尚的激情,而是赌
徒那种冷酷的、算计的、危险的激情。他们当中有一些冥顽不化的人,仅仅是为了
等待艳情的机缘,不仅把青年时期,甚至把整个一生变成了没有止境的冒险游戏。
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被分解成了几百次的感官享乐——擦肩而过的一瞥、一个瞬
息即逝的微笑、对坐时轻轻擦到的膝头,而每一年也被分解为几百个这样的日子。
感官享乐对他们来说,就是永远潺潺流动、富于滋养与充满刺激的生活的源泉。
①维也纳市中心一条繁华的大街。
这位狩猎人马上就看清了,这里没有一个可供玩弄的对手。宛如一个赌徒,手
里拿着牌,满怀信心地坐在铺有绿呢的桌旁,偏偏等不到一个对手。再没有别种恼
怒的事情比这更令人生气了。男爵要了一份报纸,他愁眉苦脸,目光在字行上缓缓
移动着,但思想却是麻木的,像个醉酒一样,在这些铅字上磕磕绊绊。
忽然。他听见背后衣裙悉率,并有一个稍带恼怒的声音:“Mais taistoi done
①, 埃德加! ”
①法文:住嘴!
一个穿着绸衣的女人走过他桌旁,衣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随之移去的是高大
而丰满的身影,后面是一个穿一套黑丝绒服装的面色苍白的小男孩,他目光好奇地
扫了男爵一眼。这两个人在对面为他们留着的桌旁坐下,那孩子显然努力使自己的
举止得体,但那双黑眼睛却滴溜溜直转,看去很难规矩下来。这位夫人——年轻时
髦,男爵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衣着十分考究、优雅。他非常喜欢她这种类型,
这是一个快要进入中年的犹太女人,身材显得稍为丰满了些,热情充沛,但另一方
面无疑又相当老练,善于用高雅的伤感神态来隐蔽她的气质。起初他还不敢看她的
眼睛,只是欣赏她那两道弯弯的、美丽的眉毛,在她那柔嫩的鼻子之上呈一弧形,
她的鼻子虽然泄露了她是何种族,但由于造型端正而使她的侧面轮廓分明。她的头
发如同她丰满的身体上一切女性的东西一样,长得特别浓密。她对自己的美貌看来
很自信,她的美看来已经变得浓艳而夸张了。她轻声地点了饭菜,并教训那正在叮
叮当当玩叉子的男孩——从表面上看,她说话时好像对男爵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投
过来的目光满不在乎,而实际上,正是由于他那目不转睛的眼光才迫使她这样的拘
束和小心。
男爵阴郁的脸豁然开朗,一如大地复苏似的,眉开眼笑,精神焕发,皱纹平整
了,肌肉拉开,身子也挺直了,眼睛里闪耀着光芒。他同那些需要男人在场才能焕
发自己全部力量的女人完全一样,只有情欲的刺激才能使他身上的能聚合为充沛的
力。他凭着猎人般的本能,嗅到了此地有一件猎物。他的目光挑战似的搜寻她的目
光,要与之相遇。相反,她那闪烁的、不确定的目光则从旁一溜而过,几次同他的
目光相交,但却从不作什么明确的回答。他觉得她的嘴角有时也泛起一丝微笑。但
这一切全都是隐隐约约的,而使他激动的,却正是这种不可捉摸的神情。看来他惟
一可以指望的是她的目光不时地从旁一溜而过,这意味着反抗和腼腆,再加上她同
孩子的谈话显得出奇的认真,显然是做给旁观者看的。他感觉到,过分强调这种惹
人注意的镇定正是用来掩饰她意马心猿的一种手法。他自己也激动了:赌博已经开
始。他巧施心计,拖延着他的晚餐,有半个小时几乎不间断地用目光摄取这位太太,
直到他临摹了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能无形地触摸她丰腴身体的每个部位为止。外
面夜幕深沉,大片的雨云此时正把一只只灰暗的手向森林伸去,树林像孩子似的,
因为恐怖而呻吟起来,越来越暗的阴影挤进屋来,而屋里的人们似乎又被沉默挤压
得越来越紧。他觉察到,在寂静的威胁下,母亲同孩子的谈话变得越来越勉强,越
来越不自然,话快说完了。这时,他决心试探一下。他头一个站起身来,经过她的
身旁慢慢地向门口走去,久久地凝望着室外的景色。到了门口,他像忘了什么东西
似的,突然掉转头去,一下子就把她逮住了:她活泼的目光正在送他离去。
这情景刺激了他,他等在前厅里。不一会儿她也来了,一手搀着孩子,在走过
放报刊的桌子时,顺手翻了翻几本杂志,给孩子看了几张图片。当男爵像纯属偶然
似的走到桌子旁边,好像也要找一本杂志,实际是为了再进一步窥视她那湿润晶莹
的目光,或许有机会同她搭讪,这时,她转过身子,轻轻拍着她儿子的肩膀说:
“Viens ,埃德加! Au lit!①”说着就冷冷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男爵有几分失
望地目送她离去。他原先估计,今天晚上可以结识她的,而她这毫不留情的态度使
他失望了。但归根结底,在这抗拒之中毕竟包含着诱惑,而恰恰是这种让人捉摸不
定的态度点燃了他的欲念。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有了伙伴,这出戏可以演了。
①法文:走吧,埃德加! 该睡了!
第二天早晨,男爵来到前厅,正巧遇见那位不相识的美人的孩子,正在那儿和
两位开电梯的仆人聊得起劲,孩子正给他们看卡尔·梅依②的一本书里的插画。他
妈妈不在,她显然还在梳妆打扮。男爵现在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个男孩。这是个腼腆
的孩子,发育得不太好,有点神经质,十二岁左右,举动匆促,一双黑眼睛四下乱
溜。如同这样年龄的孩子常有的那样,他显出无缘无故受了惊吓的神情,就像刚刚
刚被叫醒,又突然被带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似的。他的面孔不算不好看,但是还没
有定型,在他身上,成人和幼童的斗争还刚刚开始,胜负未定。他脸上的一切还只
像是捏在一起的,还没有成型,线条轮廓很不分明,只是把苍白和不安糅合在一起。
此外他正处于那种不利的年龄,这时他们的衣服总是不合身,袖子和裤子在瘦削的
肢体上松弛地晃动着,而且,还没有虚荣心驱使他们去注重自己的外表。
②卡尔·梅依(Karl May .1842-1912)。德国作家,专写一些印第安人为题材
的游记与历险小说。
这男孩子在这里犹豫不决地晃来晃去,显出一副可怜相。他站在这里老碍别人
的事。一会儿,门房把他推到一边,因为被他的各种问题纠缠得烦了。一会儿他又
挡住了入口。显然没有人友好地同他打交道。孩子喜欢问东问西,因此就去找旅馆
的侍者。要是他们正好有时间,就回答他,但当看见有人来了,或者有什么紧急的
事要做,便马上中断了同他的交谈。男爵微笑着,饶有兴趣地瞧着这个倒霉的孩子
满怀好奇心去看一切,但一切都不友好地避开他。有一次男爵紧紧抓住了这个好奇
的目光,但是那黑溜溜的眼睛一旦发现自己探索的眼光被抓住,便立即害怕地缩了
回去,躲到垂下的眼皮后面。这使男爵觉得好笑。他开始对男孩产生了兴趣,他自
忖这孩子仅仅是由于胆怯才这么腼腆的,能不能把他作为去接近那女人的最迅速的
中间人呢? 不管怎样,他要试他一试。男爵暗随着这个男孩,男孩刚刚又跑到门外
去了。这孩子需要温柔与爱抚,只见他伸手去抚摩一匹白马粉红色的鼻孔,而马车
夫相当粗鲁地把他撵走为止。现在他又伤心又无聊地荡来荡去,空虚的眼神里含着
一丝儿悲哀。这时,男爵同他搭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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