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我到柏林已经三天了,一直没有见过戈登·沃埃斯。 昨天,何富曼上校访问了我,他的长相很像一个德国人,粗壮的身材,淡红色 的松软的皮肤,蓝色的眼睛,剪短了的头发;而且,他蓄着希特勒式的胡子,迈着 夸张的军人步伐。 这天,尤都来吃晚饭,他问我何富曼上校来了没有。 “来了,”我回答。 “你觉得他怎么样? ” “外貌令人讨厌,不过可能是个好人。” 尤都既没褒他也没贬他。尤都问我:“他给你什么指示了? ” “给了,但我没有注意听。” “好,他对你说了什么? ” “他说佛莱德贸斯那里聚集着许多英国的间谍,他让我到那里去,我没有去。” “我爸爸明天来,他会告诉你怎么办。” “你也来吗? ” “当然。” “我希望明天也能和你在一起。” “你去过柏林其他的地方吗? ” “我到这里以后哪里也没去过。” “你到下面见过老狐狸了吗? ” “你走了以后我很快就下去了。” “情况怎么样? ” “很好,当我告诉他你吓着我了,我很怕你,他很注意,似乎对我说的话很满 意。” “他可曾告诉你我是个猛兽? ” “是的,他说了。” “卑鄙的家伙,”尤都气愤地说。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他因为有个约会,不能耽搁,所以吃过晚饭就走了。我怀 疑他约会的可能是一个女人。 第二天,我一直等待着他们,我想念着他们。 有人敲门了。我的心像打鼓一样。安娜打开了门,进来的正是克鲁格和尤都。 克鲁格一看见我,就兴高采烈地扬起嗓音说:“我太高兴了。你长得真像你妈妈! ” 尤都上前吻了我,克鲁格也吻了我。 克鲁格笑着说:“克莉丝! 我很久以来就等待着这一天了。” “很好,这一天来到了! ”我回答。 “是的,克莉丝! 由于某些原因,我一直将一些话憋在肚子里没说出口,”克 鲁格说。 尤都接着说:“是的。” 我们坐在起居室,离吃晚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很激动,很焦急,简直等待 不迭吃过晚饭再回到起居室听克鲁格想说的话。 克鲁格说:“克莉丝! 我们想要告诉你的,是几年前就应该告诉你了。我和你 妈妈在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相识了。” “这我知道,”我喃喃地说。 “但是你不知道我们相爱,而且有了一个孩子。” 他停下来,嗓音微微颤抖着说:“你就是那个孩子,克莉丝! ” 他看着我,想知道我对他的话有什么反应。 “是我? ”我故作惊讶地喊道。 “是的,克莉丝! 你可能感到吃惊,但这是事实。” “你怎么敢肯定这是事实呢? ” “我没有告诉你我和你母亲相爱吗? ” “但这并不证明我就是你的女儿,我母亲已经结婚,所以……” “你母亲怀孕不久,她告诉我这孩子是我的。” “嗯,这是可能的……但是……” 这勾起我对母亲那天夜晚在亭子里被谋杀的痛苦回忆。母亲在和克鲁格做爱时 曾谈到我是他的孩子,我对此久久疑虑不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曼家族还是克鲁 格家族的人。这种怀疑一直困扰着我。康斯坦斯姨妈在伦敦举办画展时我向她提起 那个夜晚所听到的谈话,她的回答解开了我心中的疑团。 “你讨厌我做你的父亲吗? ”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知道怀曼上校是我惟一的父亲……”这时候,我倒是迟 疑起来,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将真情揭示出来。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事实真相。” “你以为我对此一无所知吗? ”我顶撞了他一句。 他惊奇、困惑地看着我。尤都静静地听着。 “克莉丝! 我真的糊涂了。”他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我对自己所说的话很清楚。”我的语气坚定而刚强。 “你不相信我是你的父亲吗? ” “不相信。” “为什么? ” “如果你不提出这件事,我原本是不愿意主动提出的。我母亲遇害的那天夜晚 你和我母亲在亭子所说的话难道没人知道吗? 我全都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等待不迭地问。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是吗? ” “因为我们从未当着别人的面谈过这件事,我们很害怕别人无意中听到这件事。” “是的,我知道你们的约会是秘密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提高嗓音说。 “我知道这件事,还有别的事,那时候我是个孩子,很快就要变成女人了。” “你还知道什么? ”他压低嗓音问。 “你和我妈妈经常约会的地方。” “是谁告诉你的? ” “我偶然发现的。” 他听到我的话,显然有些害怕。 “什么时候? ” “我妈妈被谋杀的那天晚上。” 他的面色刷地变得苍白。 “你怎么发现的? 你了解到了些什么? ”他激动地问。 “那是命运的指使,是命运让我到亭子里去的,你和我妈妈在那里……” “那天晚上你在亭子里吗? ” “是的。” “这么说,我们所做所说的你全都清楚了? ” 我羞赧地回答:“我在帷幕后面看到和听到了一切,那天晚上我的童年结束了, 我发现了人生的冷酷无情,是命运让我那样做的。” 我停了停,又接着说:“当时我想走开,但是我不能,有一种难以测知的力量 在迫使着我待在那里。事情过去之后,我感到羞耻、害怕,吓得要死。” “你看到谁杀死你母亲了吗? ”他哆哆嗦嗦地问。 我想说我不知道,但是我说:“我知道。” “你为什么在警察面前没把他揭露出来? ” “我不能。” “为什么? ” 我没有回答。他相信我知道谁是谋杀犯。 “他是从背后杀死你母亲的。” “这我知道。” “你不怕辱没你母亲的名声吗? ” “我有点怕。” “你相信我是你的父亲,所以你不愿意把我牵连在内吧? ” “我也这样想过。” “你爱尤都,你知道尤都是你的哥哥,所以你不能把他揭发出来。” 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尤都怎么会杀死我的母亲呢?!我失魂落魄地看 着尤都,他将我的手紧紧地攥在他的手里。 我看着他那修剪得整洁的手指,他就是用这只手持枪杀死了我的母亲,我想将 我的手抻出来,但是我没有做。 “谢谢你! 克莉丝! 你没有告诉……警察,你救了……我的命。”尤都结结巴 巴地说。 那天,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是杀死母亲的凶手,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去告 密,因为我爱他,那时候我以为他是我哥哥。如果当时我将克鲁格和母亲的事告诉 给警察该有多好。 尤都仍然握着我的手。 “克莉丝! 你是很宽容的。”尤都的话音低沉,透露着胆怯。 “不要相信那些,尤都! ”我说。 “你现在愿意怎么说都可以,你的行动证明了你不愿意伤害我。” “我不能。” “你爱我吗? ” “是的。” “你知道我们是兄妹关系吗? ” “我那时候刚刚发现。” “我也和你一样,是那时候才知道的,是我爸爸告诉我的,我爱你,克莉丝! ” “为什么你要杀死我妈妈? ” “你不知道我父亲告诉你妈妈以后她的反应吗? 她像个泼妇,想杀死我爸爸, 我及时赶到了,如果我不杀她,她就会杀死我爸。” “你为什么到亭子里去? 我以为你在生病。” “克莉丝! 我是在生病。” “那,你为什么从床上起来,又到亭子里去呢? ” “是命运把我们两个人都带到了那里。”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想知道。” 尤都说:“我了解你母亲胜过于我父亲,虽然他从小就认识她,这可能是因为 他爱她的关系,爱情是盲目的。” 他讲到这里,我连连点着头。 “你母亲真的爱我父亲,她可以嫁给他,但是她选择了怀曼上校;她嫁给了怀 曼,仍然想和我父亲保持关系,就拿你做诱饵,利用你接近他。” 我的身体像被针刺扎似的疼痛。 “你母亲像你一样,是个诱人的女人。”他停了停,继续说,“她知道她美丽, 正因为她的美丽导致她的堕落,她利用她的美丽企图得到她所想要的东西.”除了 想和我父亲保持那种关系以外,当我长大的时候,她还想追求我。“ “那怎么可能呢? ”我大声说。 “克莉丝! 我不骗你,我爸爸知道,他可以告诉你。” “这是真的,她想占有我们两个人。”克鲁格接着说。 “如果这是真的,你为什么要中断这种关系呢? ”我问。 “我不愿意中断,是因为我仍然在爱着她,而且只有通过她我才能见到你。当 尤都告诉我说他爱你,我不得不告诉他你是我的女儿,我害怕由于你们俩想爱会做 出越轨的事,这才鼓起勇气想中断我和你母亲的关系。我觉得这样就可以暂时将你 们俩隔开,”克鲁格说。 尤都接着说道:“我知道爸爸想中断这种关系,害怕你妈妈会做出意想不到的 事,我躺在床上想着你,在梦中见到了你。我想到了我的爸爸……仿佛有什么东西 或者是什么人迫使我从床上跳了下来,我想去帮助我爸爸,那时候,我有病,浑身 发冷,艰难地走下楼梯,来到花园,走向亭子,发现门被锁着,我将手插进口袋里 想摸出点东西,摸出来两只手套,我见到是手套,便又放了回去。” 他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又接着说:“我绕着亭子转圈,诅咒自己的时乖运 蹇,我爱你但永远不能和你结婚。我发现自己无法走进亭子。” 他默然不语。 “以后又怎么了? ”我问。 “我发现了一个打碎的玻璃窗户。” “是靠小路旁边的第一个窗户吗? ”我问。 “是的。” “那是我砸碎的那块玻璃,我就是从那个窗户钻进去的。” “我也从那个窗子钻了进去,我记得还带上了手套。” “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窗子上没发现手印。” “那现在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是你的父亲呢? ”克鲁格急切地问。 “对不起,很遗憾! ”我冷静地压低语调说。“我应该说明的是,这完全是个 误会,是你受到了欺骗。康斯坦斯姨妈向我讲述了真情,她告诉我她的姐姐,也就 是我的母亲怀上了我以后,为了将你笼络住,才向你撒谎的,你是被愚弄了。” 他双眉紧锁,两腿分立,手臂抱着前胸,眼睛凝视着一个小桌子上的银色烟灰 缸。我继续看着他。他十分痛苦,一言不发,脸上被一层愁云笼罩着,脑海里筑起 的堡垒崩溃了,他一直认为我是他的女儿,可现在却变成了虚无缥缈的幻影。 “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那将是很可怕的。”他的声音沙哑。 “我非常爱你。' ‘他仍然充满着感情。”当你还没有诞生,还是在你母亲肚 子里的时候,我就开始在爱着你,我抚摸着你母亲的腹部,触及到你的踢腾,那是 我爱你的惟一办法。可现在……“他双手掐着额头,伏着身子,哞哞地哭出声来。 尤都这时兴致勃勃地插话说:“爸爸! 如果克莉丝不是你的女儿,这会意味着 什么? ” “你说意味着什么? ”克鲁格仰起脸,止住了哭泣。 “你知道我爱克莉丝,我不得不忍痛割爱地离开她,这份爱始终占据着我的心。” 尤都急切地喊道:“现在我能和克莉丝结婚了,她即将成为我的妻子。” 在柏林待了一个星期,我为了按时和丈夫通电话,便在戈登沃埃斯的陪同下返 回英国。途中我们仍然住在先前的那个仓库里。 他想和我办那种事,问道:“这一个星期对我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你为什么 拒绝我? ” “我们只能保持朋友关系,”我回答。 我们躺在床上时,他向着我凑过来。 我说:“太累了,我想睡觉。” “我不干扰你。”他拿着我的手,吻着。“莱普·惠特! 我很爱你! ”他说着, 像是遭到毒打即将气绝的模样。 我为他感到悲哀。那么多人爱我,为什么我却是如此的不幸? 正因为我没有顺 从,所以别人能得到幸福,我得不到。 我们互相依傍着,但又是抑制着自己,从入睡一直到醒来。 “我需要忍耐。”戈登·沃埃斯说。 我没有吭声。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又回到了英国。我在电话里听到了丈夫的声音,两眼充满 着泪水。 “喂! ” “刘易斯! ”我强忍着哽咽。 “亲爱的,克莉丝! ” 我觉得胸腔透不过气来,艰难地磕磕巴巴地从嘴里进出字来:“我……很想你, 现在……我们又相会了,我非常……爱你。” “你的话使我高兴,我也很想你,如果不是你有病,我就将你接回来。” 我感到惊慌。 “你用不着来接我,刘易斯! ”我解释着,“这次分别是痛苦的,但是我的病 很快就好了,我不久就会回到你的身边。” “你好一些了吗? ” “好多了,我吃得好,睡得香,看上去和在伦敦大不一样了。” “听到你说这话,我很高兴。” 我们谈着谈着,我痛哭起来。 “要镇定! ”查威尔太太在一旁安抚着说。 “我不能! 我不能! ”我抽泣着。 查威尔也来安抚我,但他的态度比较严厉。 苦涩,疲惫的泪水沾满了我的两腮。查威尔太太将我抱住,她也哭了,我久久 将头埋在她的怀里。 “莫里斯太太! 我们必须坚强起来,命运已经给我们安排了道路,我们必须沿 着它向前走,绝对不能转过身来。” “你说得对,但是我身上背的东西太重。” “基督的逾越背的东西更重。”她温和地解释着。 “他很好,而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我们是违背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我们觉得很痛苦。”她的话说到了我的心 坎上。 在多佛只待了两个小时,我和戈登- 沃埃斯又穿过英吉利海峡,向柏林进发了。 我再次艰难地忍受着晕船呕吐和寒风刺骨的痛苦。 我和戈登.沃埃斯沿着原来的路线向前走。我希望一切照旧,惟独不想和戈登 ·沃埃斯再办那种事。 我们又睡在一张床上,他拥抱我,吻我,但没有强迫我。 我想到将要面临的事:到了柏林,尤都可能要求和我做爱…… 我要去佛莱德贸斯,那里是英国派遣间谍聚集的地方……我讨厌那里的卡巴来 歌舞和放荡的生活方式,我不愿意沦落为娼妓,只有一死才能获得自由。 “你睡着了吗? ”戈登·沃埃斯问。 “没有。” “你不相信我吗? ” “我想死,戈登·沃埃斯! ” “不要开玩笑,”他斥责道。“我们是在战争时期,谁也不知道这战争会打成 什么样子。” “不只是我们不可能知道,谁都不知道。” “提起精神! 莱普·惠特! ” “我觉得头有点昏。” 他从床头柜里拿出来一条手绢,擦拭我的眼睛,然后,他又轻轻抚摸我的面颊。 “我很高兴一路上有你这样一位伴侣,”我感激地说。 他虽然不够愉快,听到我这话,脸上立时流露出欣喜。 “戈登·沃埃斯! 虽然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我很喜欢你。” “莱普·惠特! 有一天我们之间的关系会起变化的,我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我没有回答,心想,何必说“有些事难以预料呢?!” 我们停了,老半天没有说话。 “睡不着觉是很难受的,我们起床吧! ”他说。 “不要为我操心,很对不起,耽误了你睡觉。” “我习惯于晚上睡不着觉,”他回答。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穿过了德国边界,搭上了一次列车。 旅途是多么的凄凉! 我不得不踏上一次又一次的心酸的路程。 “我们已经到柏林了,又得一个星期彼此才能见面了。”戈登·沃埃斯说。 “不一定要那么长时间吧! ”我回答。 “我在柏林不能和你见面,只允许我在路上陪同你。” “或许我们俩可以在别的地方见面。” “不可能,莱普·惠特! 很遗憾,我很想和你在一起,我照顾你的安全,有我 在你身边,保险不会出事。” “我不会出事的。”我尽量使他宽心。 他看着我不说话,像是为我担忧,这使我非常害怕。 他看我不高兴,想竭力鼓励我,说:“不用注视我,我是个弱智者,你完全可 以制服我。我爱你,睡觉不能没有你,我非常想待在你的身边。” “你是一个好朋友,戈登·沃埃斯! ” 他拿着我的手,吻着。 “我一个星期以后再见你,”他难过地说。 “再见! 想到时间飞逝,就会觉得我们很快又会在一起的。” “你说得对,我们一定要健康地活下去。‘’他走开了,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