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到我们能同别人随意聊天时,我们心里便平静了一些。至少我是如此。我谈论 起爸爸时,那口气似乎那些怪僻会自动消失,而这种口气使我自己也相信了这一点。 我同罗丝、皮特和泰伊的交谈不多,这使我觉得他们和我有同感,他们也对这些事 感到震惊,但还有能力对付。显然,爸爸在心理方面需要一些帮助,而且许久以来, 他就需要这方面的帮助。罗丝需要和他当面对质她记忆中的那些事。皮特可能也会 介入此事,当然,泰伊也会知道的,没准,姑娘们也会知道。我乐意想象在所有这 些冲突之后,在到心理医生的诊室(我想这间诊室会和派克镇按摩师的诊室一模一 样)去过一定次数后,我们的情形会怎样。我想象我们重新按老样子生活,只不过 心态会有不同,潜在的情绪也不一样--我们不会这么气忿不平,忧心仲仲,相反, 我们之间多了几分亲情,至少,彼此更为宽容,生活得更平静。我也不会再对杰斯 ·克拉克念念不忘了。 只有两次,我由着自己的性子想象有关婴儿--一个能冲掉我那几次流产和其 余一切不幸的晦气、使我时来运转的孩子。他出生在我们大家都有了自知之明之后 (主要就爸爸而言,也包括我们),他的出生正是幸福的开端。 心理医生当然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也就是罗丝那一边。我们全都坐在他那间光 线充足的诊室里,他会坐在屋子中间,坐在爸爸和我们当中。他会准确无误、干脆 利落地说出我们的,也就是罗丝所指责的事。他问这些问题时,会圆滑地绕过爸爸 的怒气和心理防御,就像化开糖块,就像捣碎连接砖块的灰泥,从而使那些砖头不 攻自散。这些问题先攻下爸爸的薄弱环节,这样,他就无法再强硬下去了。那时, 不会再有谁大喊大叫,威胁人,因为心理医生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大概永远不会 有十全十美的事,不过哈洛德·克拉克会不会全盘算错了?我们已取得的成就难道 不值得付出某种努力吗?我无法想象一切都四处飘离,无力挽回。 我查了梅森电话号码簿上的心理医生电话号码。共有两个,一个是德莫因一家 诊所的号码,还有一个是明尼苏达的罗切斯特城的一家诊所的。我给罗切斯特那家 诊所去了电话,请求同其中的一位大夫通话。我得知,他们都是治疗师,并非专职 医生。在等人接电话时,我凝望窗外,朝罗丝家和通向爸爸家的公路望去。我设想 从我们这儿开车到罗切斯特的三个小时路程,想象着我们每个人轮流讲述自己故事 的情形:爸爸耐不住性子,泰伊疑虑重重,皮特拒绝多说,罗丝气恼得碟谋不休, 我满心疑虑,心里惴惴不安,帕美和琳达则是一脸惊惶。我想象在爸爸的户头上开 些大额支票。我想象我们又开了三小时的车回来。一位治疗师接了电话。我知道, 几分钟之后,我就会把我所想象的事,那些不切实际的事付诸实行。我一言不发地 挂上了电话。 就在那时,我想起了亨利·道奇,我们的教区牧师。即使在日子过得最舒坦的 时候,我也说不上同亨利·道奇的关系亲密。我怀疑,连同他的妻子或是他们两个 孩子在内,会不会有人曾经能接近亨利,道奇。他们一家来自北达科塔的法格,不 过,来这里之前,直至七十年代中期,亨利都在丹佛任职。他给我们讲述他是如何 来到我们这儿的,描述一个五十岁的人从一个郊区大教堂来到我们小镇的情形。他 对我们讲述那些事时(他同那里的牧师不和,会众的一些成员让他不耐烦,他对自 己以往的抱负是否符合他的信仰这一点存有疑问),说话的口气毫不掩饰地表明, 那场导致他来这儿的灾难给了他多大的震动,然而,实际上,他的自信并未在我们 之间建立某种正常的交情,相反,他的态度令我们大家都感到尴尬。爸爸说,他不 该对人说那样的事,我因此相信和爸爸年龄相仿的其他农场主也持这种看法。大概 在我这个年龄的人不会表现得那样冷漠,亨利因而自以为他和我们交上了朋友。 他的举止和布道常常惹人议论:毕竟教会会众付给他钱,因而我们有权随心所 欲地讨论自己的钱出得是不是值。大多数人实际上是喜欢他的,可原因也许是他瘦 骨磷峋,说话慢慢吞吞,对你在和具有北欧血统的农场主谈话时所用的伎俩了如指 掌,谈吐中偶尔还会闪露出一丝狡诈,等等,无疑,这最后一个特点得其母之传- -她是一位世代务农的农场主的独生女。他的六个叔叔仍然在法格种地,这也是人 们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可是,他最为看重并念念不忘的是自己从前的那种争斗,而 且人们总是能感觉到,他自己也总因此感到十分自豪,可大伙儿对此却不以为然。 我一旦想到亨利,就发觉自己迫切地想跟人谈谈,什么人都行,于是我跑进卧 室,脱掉短裤,换上一件花格呢短裙。我勉强挤出了一个下午的空闲。我本打算烤 一个桃馅饼,除除花园的草,不过,我可以在准备晚饭前出门,那样不至于有人说 三道四。这是一个星期五下午。我决定,还是先不要去电话,而是装成买完东西回 家时顺路造访,这样的拜访才显得最为随意。吸引我的不是亨利·道奇本人。真的 很难对他说心里话。不过,“牧师”这个头衔确保他有耐心,能善解人意,而我需 要的正是那个。我们可以把爸爸弄到亨利的办公室。那离这儿不远,而且亨利会免 费给我们出主意。泰伊比我更喜欢亨利,甚至时不时称赞他的布道讲得“漂亮”。 我经过新屋工地时,看见公司派来建房子的人同泰伊,全都跪在地上,用手抚平水 泥。共有六个人,个个都低着头,爬着往后退。我觉得这副情景很可笑,在这些似 乎单调如一的日子里,我第一次放声大笑。 来到凯博镇上,我依然想象着亨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身穿一套棕色的西 服,一道晶莹的阳光洒在黄褐色的地毯上,窗座的坐垫也被阳光染成宜人的灰绿色。 牧师的声音低沉、空洞,这种声音正适合我吐露自己的心事。在我讲述时,他的哺 哺细语让我心里感到安慰。之后他会告诉我该做什么--该如何同爸爸、罗丝还有 泰伊说话。同亨利谈话与同“治疗师”谈话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效果,然而,由于某 种神奇的力量,前者见效更快。我需要的正是那个,不对吗?那种羞耻感仍在刺激 我的肉体,身上如同针扎一般,很不自在--那场谈话之后,这种感觉会消失的。 亨利不在办公室,不过他不会走远--他办公室的门还开着,他的椅子从桌边 推开。照在屋里的阳光不是一缕缕的--窗户是朝东或朝北的。地毯是米黄色的。 我记得窗边的椅子本来是放在教堂的客厅里的。不久前,这些椅子也罩上了由女士 缝纫组缝制的米黄色的套子。亨利的办公室狭小、凌乱。我原本可坐在上面的两把 椅子上也堆满了文件。 我在大厅站了五分钟。那段时间里,电话响了四次,每次都响了六声,或者更 多。屋外一台割草机在教堂屋角附近“咋啦啦”地割草。大厅那端的转门上嵌着玻 璃。透过玻璃,我看见了教堂文书的那张脸。我进来时,避开了这个人。他往屋里 看了看,注意到我在这儿。 事实就是如此。亨利不仅仅是我的“牧师”,他是亨利。他的声音不是低声细 语,相反,他语调平淡,嗡嗡的说话声有点让人昏昏欲睡,话音中流露出一种未能 被压抑的情感。他五十岁了,不过看上去只有三十,而且事业刚刚起步,他以往的 阅历似乎没能教给他什么。 我环顾四周,琢磨着怎样出门才能不被人看见。这时,他从转门走进来。他穿 着一条淡草绿色的短裤,我发觉割草机的声音停了。刚才是亨利在平草坪。他面带 诚挚的微笑走到我跟前。他的脸红红的,汗水从上嘴唇滴下。我往后退了退,把肩 呷靠在凹凸不平的混凝土砖墙上。亨利走过来。等他走到我跟前,他叫了声,“吉 妮!”,似乎要把我往他办公室的门那儿挤。看上去像是他在挤我,不过可能只是 因为我拗着性子,不愿往那儿走罢了。他说,“吉妮,你现在千万不要担心。哈洛 德·克拉克--”这时,电话铃响了,他上身往前倾,伸手从桌子那端拿起了话筒。 他背对我。我先是走,然后又小跑着到了出口。我没法对他说这件事。他太自以为 是,太不称职了,如此心切地想要加入我们的圈子。此时的他,浑身臭汗,脏兮兮 的,举止随便,又不明智。我发动了汽车,开车离开了停车场。从我的后视镜,我 看见他站在我刚走出的那扇门边,朝我挥手。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给罗丝打了电话,约她到爸爸家的门廊和我见面。我 们一同坐在最顶端的台阶上,过了一阵,我才开口。远方,西方地平线上的天空中, 飘浮着缕缕长云,公路那边的玉米地绵延起伏,延伸至地平线。而低空的天色是鲜 艳欲滴的淡粉色,这水溶溶的颜色渗往上空,给云镶上一道金边。而在更高处,湛 蓝的天空也被映成了淡紫色。罗丝弯下腰,从我们脚下台阶的角落上排掉了一些灰 尘。我说,“罗丝,难道你不觉得我们该再谈些别的吗?接下来,情况会如何?” “咱们等着瞧吧。” “我不敢面对那些事。” “你怕什么?” “我想,我害怕任何和爸爸有关的事,真的。” 罗丝哈哈一笑,之后她说,“我们对他不好吗?” “我知道人们是这么看的。” “不过,我们有没有对他不好?你这样认为吗?” 我想到了那场暴雨,那场争执和他咒骂我的情形,接着又想到了我记得最清楚 的那一刻。那时,他走近我,放低声音,试图用花言巧语哄骗我。即使在五天之后, 想起这事时,我仍不寒而栗,似乎冷水正顺着我的背徐徐往下流。我已习惯听威胁 的话,可是这次-- 我说,“我不这样想,不。” “那好吧。那就实事求是地说吧。” “事实如何?” “他脾气倔,又孩子气,所以他才冒雨出门。” 地平线那端的云下沉了一些,云后的太阳也略微下沉,落日的光辉把云霞映得 如火如茶。我说,“我不理解爸爸。我真的不理解。” “你不必理解,明白吗?被人理解有什么好玩的?洛伦斯·库克,一个口口声 声‘我是什么什么’的大人物。”她又哈哈大笑。 “我想了解他。” “我不想。不管怎样,对他我已了如指掌。你把这事弄得太复杂了。这就像儿 童书一样简单。我想要什么,我就拿什么,我就这么干。” “我看,这还不够。我不相信事情有如此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我无法相信这一点。我们是他的孩子。” “我告诉你,要是你总是寻根究底,总要理解,你就会缩手缩脚。倘若你又开 始按他那套观点看事,你只会受人摆布。”她的声音放低了。她说,“他对我该死 的控制就是如此,吉妮!在过去那些年,他都是这样!他能说会道。他迫使我按他 的观点看待事情!他需要什么人!他需要我!在他眼中,我显得这样好!他爱我, 爱我的头发,我的眼睛,甚至我的胆量,尽管他曾因为我的大胆妄为气得发疯,我 当然明白,他因为我的那些事气得要命!吉妮,你不要指望了解他的性格,或想象 他的性格如何。你不要,干万千万不要。” 不过,我真的想了解。 我说,“咱们得和他谈谈此事。” 罗丝吼了一声。 我想摆出些尊严,不过我的声音发颤。“我打算这样。” 罗丝说,“现实些。” “我得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上方的天空已黑,低空仍股股陇陵地透出些光亮。 我想了想她方才说过的话。真奇怪,她的口气听上去真像是爸爸在说话,这使 人想起过去发生的一切,深感事实的确如此。不过,我并未因此改变主意。我说, “我还是得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门廊暗了下来。我无法再看清罗丝的神情,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清楚地感到 她正在细细揣度此事。最后,她说,“好吧。我们就看看在教堂午餐会上会发生什 么事吧。或许在那以后,我们就会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