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泰伊显然已经吃过晚饭,又出去了--这,看看洗碗槽里的脏碟子,垃圾桶里 的鸡骨头,煤气炉头上还留着一点温热的咖啡杯,就足够了。他把那些法律文件移 放到了厨房的工作台上。我又看了一遍,想找个地方放。找来找去,打开放税单收 据的书桌抽屉塞了进去。有几笔账要处理一下,我们已经过了付款期限了。六月的 最后一天这么来了就走,虽然常规的账单都已付清,但每月一次的结账还没有做。 我吃不下,便动手整理屋子。这倒没花多少时间,这可是唯一的一件我还懂得该怎 么做的事情。 这星期,从梅森请来的建筑队一直在用专门调配的水泥浇筑配种房的底层地板, 准备在上面架铺一层铁皮条板。将来,自动冲洗装置会把粪便顺着底层地板冲进粪 窖去。从屋子里是看不见这片工地的,它前面还拦着一座旧奶牛棚,这牛棚也将被 改建成配种房和哺育房。几座收获仓已经完工,轮廓分明,边角圆滑,一个挨一个 地坐落在奶牛棚的南面。一辆水泥搅拌车一直停放在凯博大街边,随时准备在建筑 队浇筑催育房和出栏房的底层地板时发挥作用。另一个三人小队的建筑工,这星期 一直在拆除奶牛棚里的那些挤奶间。同奶牛比起来,猪更喜爱东闻西拱,破坏性也 更大些,所以我们计划砌上一道道高约五英尺的隔墙,上面再架上木栏。 养猪场建成之后,每个猪棚中的每头猪都将住在铝合金猪圈里,地板下有热水 供暖,还为苗猪场安装了自动喂食机和橡皮嘴饮水机。据介绍书说,还会有“数个 舒适的区域,以供放养体形大小不等的猪。”据测算,所有这些至少要六个月、最 多需八九个月才能完工,不过我们计划八月初就把第一批十头母猪移进配种房去。 迄今为止,泰伊已经开出了两张支票,一张是给谷仓建筑工的两万美元,另一张两 万七千五百美元,是修建养猪场的定金。到八月初,他还得开出两万美元给谷仓建 筑队,再开一张支票给养猪场的制造商,支付建造费用余额的百分之二十,即四万 九千三百美元。如果猪价不变,母猪也不受新养猪场或建筑工地的噪音的影响,而 他也能从平均每窝六头的猪身上获得平均每头猪产出的两百三十磅肉,那么,冬天 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将能得到第一张支票,数额几乎可以达到两万美元。不过到那时, 他已经又开出了两张四万九千三百美元的支票,以支付建筑中的其他棚舍。要在平 安无事的日子,这些数字准会使我倒吸一口凉气,使我彻夜不眠,一遍遍地翻看账 本成u算着在这里省一点,在那里抠一点。可现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这些数字 只让我觉得有点头晕。 可它们却使泰伊精神大振。他在配种房地基的四周挂起小灯,和建筑工人一干 就干到晚上十一点。第二天,他们又来了,尽管那是个星期六,后一天他们也来了, 尽管那是星期天。每天,他们都干上十三四个小时,建筑工走后,泰伊和皮特继续 干,直干到天黑。我不时地到那里去转转,看看他们完成的活儿,但泰伊和我谁都 不提这件事。诉讼的事他也不提,也不表示他是否明白诉讼快开始了。我知道他是 清楚的。我提到这件事,他只是一锤一锤不停地往要安装的框架上砸钉子,就像我 什么都没说一样。 周末过去了,他们修完了粪池,又为催育房打好了地基,一车一车地拖走了旧 牛棚里的杂物。星期五,我准备了两餐数量可观的饭食,星期六两餐,星期天三餐, 因为镇上的咖啡店星期天早上不开门。谁也没去上教堂。罗丝每天都来帮着做饭。 他们自己也有一套有关的文件,不过我们没有谈论这件事。要做的事情太多,另外, 也许要说的也太多了。不管怎么说,厨房就像个蒸汽浴室,热得让人没法精神振奋 地干活。 星期天下午,我正给准备晚餐时吃的火鸡抹油,把餐盒洗洗干净,泰伊猛地从 后门冲进来,把一团像是脏布什么的东西扔在了地上。我问,“是什么呀?” 他说,“问你呐。” 我凑近看了看。粉红色条纹。是我的睡衣,内衣什么的。不用再看,我就明白 上面看来像铁锈的痕迹是怎么回事。其实我并没有忘,只是我好像没有机会把那事 发掘出来,再说了,忙成这个样子,我全然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要开挖房基。我 问道,“在哪儿找到的?” “你说会在哪儿?” 我俩的目光对峙了一会儿,我暗想,是不是可以蒙过去,就当不知道这回事, 可转念一想,这么做也许不值。我用擦碗巾擦了擦手,用洗碟布擦了几下桌面。最 后,我开了口,“奶牛棚的地上?” “我还当你不会承认呢。” “我不是说了嘛。” “那我看今晚得同你谈谈了。” “我看我不想谈。” 可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已经走出门去了。尽管他肯定听见了我说的话,他完全 可以装作没听见。我拾起那件睡衣,一把扔进垃圾桶。这睡衣要是早六个月被他发 现,就会是纯洁的象征,会证明我永不消亡的希望,证明我的勇气,无论它们在我 心中隐藏得多么深,它也能证明我对未来的信念。对一个待人真诚宽有的男子来说, 这件衣服所带有的最多也就是一种悲剧,根本谈不上什么伤人感情或令人负疚。可 泰伊却正是这样一种人,他知道该朝什么方向去想,而且会一直朝那个方向想下去。 我用脚把那睡衣往下狠劲踩了踩,把它踩到樱桃皮和火鸡杂碎下面。我觉得自己内 心也起了变化。要是他早六个月发现,我也许会对这样的托辞感到羞愧。可现在, 我生气,只因为自己居然忘了把衣服丢在那里的事了。 要不是流产,这孩子现在该有一两周了,这念头让人不由得浑身一颤。我怀着 这位将临人世的杰斯·克拉克将已经有八个月,我们在玩强手棋时一直在说这样的 俏皮话,而俏皮话的话题却十分沉重。我肯定会受到一股力量的牵制,对泰伊是如 此,或许对父亲也一样。未来就在眼前,越来越清晰,马上就要出现,而且到最后 一分钟前还一直认为是个男孩,在这种情况下,再要去质问过去、质问命运的引诱, 似乎很不明智了。那样的话,就不会新造什么房舍,因为我们在花钱上会谨慎从事。 我们也许会向往另一种情形,即在同一片土地上五世同堂。难道为了儿子,我不会 热情地欢迎这样的情形出现吗?泽布伦县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的。 事实是,这一切在理论上依然是可能的。要是杰斯说的没错,我们那口井里的 水出了问题,我可以喝罐装水,用罐装水煮饭。这样,我们就有了个孙子。那些现 在一个劲地往父亲耳朵里灌着诸如“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类闲话的邻居们,肯定 会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了。 可问题是,我们的感受就像堡垒墙似地把我们紧紧围住,而且,知道就是知道, 已不可能装出不知道的样子了。一方面,泰伊认为罗丝得知了一些令人无法接受的 事实真相,而且也让我知道了,这一点很清楚。我肯定,他的一片忠心是向着爸爸 的,我随时可以想象他在电话上同凯洛琳长谈,也许谈得并不愉快,但他仍然很固 执。我忍了一下,没把真相告诉他,从前我对他十分信任,可以向他透露任何秘密, 可现在,这份信任已经消失,只剩下公事公办的态度。另一方面,在重新想起父亲 的事之前很久,我们就没有任何性关系了。我极少过性生活,从中也几乎得不到任 何快感,现在,性生活本身似乎成了为寻求安慰而只在回忆中浮现的东西了。 整个下午我都在想这样的事情,一面在往火鸡上抹油,削上豆皮,刮胡萝卜, 剥豆子,给罗丝烤出的苹果酱饼上洒糖霜,又把一罐太阳茶放到冰箱的冷冻室中让 它冷却。建筑队里的那些男人都彬彬有礼。他们对我表示感谢,还称我为“夫人”。 他们相互开着玩笑,在饭桌上我还得知,从星期六早晨起,泰伊就给他们计算三倍 的工资。共有四个工人。一小时一百美元,两天共十二个小时,一共就是两千四百 美元呐。我和颜悦色地说,“我还以为是公司付你们工资呢。”一个工人回答道, “是啊,平时是公司付工资,夫人,可要我们周末干活是泰伊的主意,这笔钱当然 该他来付峻。我正想找个地方喝几杯,多几个现钱,正合用。” “这倒是。” “咱们可干了不少活。也许等完工之后,你还能从公司拿点钱回来呢。” 泰伊放下叉子。“我们有时间,就该好好利用。收获前我们干得越多,我们的 日子就越好过。”他就是不朝我看。 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你们几位去抽口烟或干点别的什么去吧。今天还 有四小时的天亮时问。明天起,就恢复由公司付工资的有假工期。” “好吧,”其中的一个说道,“也许我得抽时间冲个澡。” “你身上的味道可难闻死了,道森。呸!”大伙忽啦啦往外走的时候,其中一 个工人这样喊着。“夫人,谢谢你的晚餐。咱们走了,你也许很高兴吧。” 泰伊进来时,我正坐在床上看书。我能听见他在楼下,为自己倒了杯咖啡,又 拿了块蛋糕。他把椅子拖出来的时候,椅子重重地刮着漆皮地毡的表面。他往水槽 里放水冲洗盘子。然后就是长长的一段寂静,接着,就听到他上楼的声音。我翻了 几页手中的《持家好手》杂志,翻到关于做草萄甜食的那篇文章“水果甜食之外”, 他进屋来时,我正盯着这篇文章看。 他是个做事井井有条的人。对此我从不抱怨。他把袜子和内衣扔进柳条筐,把 工作服放在工作服箱子里。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一小会儿,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看 我,因为我正一眼不眨地看着杂志。他走进洗澡间时,我正好翻到‘渐产品!快速 简便缝床彩条被”。我听见喷淋头上水哗哗地冲下来。那篇文章的第一行是,“喜 欢缝拼花被而不愿一片一片地剪出花样,是吗?”我把这句子从头到尾看一遍,每 个词都细细地看了,可什么意思也没看出来。洗澡间的水声停了。泰伊的脚步声回 到了卧室。响起了拉抽屉的声音,接着砰的一下又关上了。文章的第二行是,“有 一种崭新的技术,利用一台比萨轮形的切割器,使一度耗时费力的工序变得轻松便 捷。各地的缝被工对此--”泰伊身体的重量压得我这边的床高高抬了起来。他的 皮肤散发着冲澡的凉意,身上还留着好卫士牌浴皂的气味。“--反应热烈。” “过去我一向担心--”他说道,“我们马上要浇筑催育房的底层地板,还有猪棚 内隔墙的墙基。我也给公司去了电话。他们会在早上六点把主梁运过来。已经装上 车了。” “这倒是好消息。” “我看也是。” “哈,那我们还是睡吧。”我把头抬了抬。他身体的重量在床上换了个位置。 他说,“那些东西你是什么时候埋的?” “去年的感恩节,好像是过节前后。嗯,是节后的那天。”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这是“太复杂,说不清”的简略表达。 “这些血迹是怎么来的?” “嗯,我流了产。”我没有朝他看,眼睛还盯着那篇文章。接下去的那行是, “切割的部分,特别是金刚石,是相当坚硬的--” “这里的秘密还不少呐。”说这话时他语气十分柔和,我直直地朝他看着,他 说道,“这是第五号,对吧?” “第五号?” “第四号是那次去赶州里的集市后发生的,罗丝还让我别对你说她把那事告诉 了我。” “罗丝居然出卖我,真让人吃惊。” “吉妮,你的那些欲望可不是罗丝最关心的事。” “那是什么?” “我自己也琢磨不透。” “我知道你以为我和罗丝在暗中算计什么,其实根本没那回事。” “我想的是,你根本没法同罗丝对抗。每次她都把你打得一败涂地。” 我还是没法朝他看。我直楞楞地向卧室门外看去,看着客厅对面客居室里那张 床的一角。“你也这样,爸爸也这样。你不是想听听我为什么要对怀孕和流产的事 保密吗?因为我不同意你说的要就此停止,但你划了那条线。我根本就不想划线。 我要一直尝试下去,可我就是没法同你抗争。同和罗丝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比起来, 这才是最重要的。别人不愿了解真相,我就只好保密了。” “我只是有点难以承受,这一大摊造呀拆的。我以为你会理解这一点。” “但我能承受。我要承受。承受这一切比撒手不干、一味退让要好得多。你总 是退呀退的!你总是认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我们耐心等待,最后就会平安无 事!我可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我认为耐心是美德。”听他说话的语调,好像他把这只看作是自己有趣的怪 脾气中的一种。 “我认为你认为耐心就是一切!”我转身跪在床上,同他面面相对。“我觉得 自己正从一场梦中醒过来上在这场梦里,我走啊走啊,不管我干什么,总是在一边 旁观,对谁都造不成什么影响!至少罗丝不是那样的。她至少要什么就有什么。我 是说,杰斯告诉过我,我流产的原因可能是喝了那井里的水。井水里混上了别处渗 进去的东西。他说人们早些年就知道了!我们却从来没去问问,从来不找本书查查, 流产了也从不对人说。我们总把它当件秘密!要是全县的女人都流产,要是她们相 互谈起这件事--上帝啊,我们怎么能这么说话!” “哦,杰斯。他总是出些疯主意。” “你不懂!你没看过他看的那些书!你根本不懂!” “我懂的够多的啦!我照章办事!我细心着呐!” “沿屋瓦流下来的水不是正好流到泄水井吗?泄水井不正好把水泄到地下的蓄 水层吗?蓄水层里的水不正好流到我们的饮水井吗?” “在地下,水里的杂质早被过滤得干干净净了!” “谁说的?” “这人人都知道!井水是最卫生的饮用水了。” “我要是再怀孕,决不喝那井里的水。”我俩面面相觑,额头间相隔着大约六 英寸的距离。两人同时意识到,谈论我再次怀孕可是件危险的事。我靠向床的一边, 拿起那本杂志,把书页抚抚平。泰伊说,“你对我隐藏了什么。你对我撒了谎。这 就是事实,而你却东扯西拉,躲躲闪闪。你就是撒了谎。我认为这是明摆着的事。” 他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也可能什么都知道。不管怎么说,他对我的指责是对 的,也把我吓住了。我觉得脸颊烧了起来,往日十分熟悉的那种羞愧使头皮一阵阵 发麻。我想起了初中时主日学校的那位老师,他只教了我们几个月。他总让我们全 班齐诵,“罪生罪。罪加罪。主呵,使我匆犯初罪。”罪、罪、罪、罪、罪。这真 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字眼。我深深吸了几口气。那凯洛琳又怎样呢?他在那件事上不 也有秘密吗?他的指责在我头脑里东奔西突,像是要撞一条路出来。泰伊往后靠着, 我朝他看看。我心里很清楚,我俩之间的争吵,还要往更深一层发展,到那时,什 么都留不住了,而我们各执一词,相互冲突,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就会变得十分明 显。接下来的一炮轮到我放,他正耐心等着。但那对我、对我俩,却是个全新的经 历。我们一辈子学的是相敬如宾,对什么都笑脸相待,把一切全兜在心里。而我的 下一句话,将把这一切都彻底抛弃,一想到这,不由得让人觉得害怕。 想来想去,我终于极力用平稳的语气说道,“为了使你相信我什么事都听你的, 我做了不少努力,要是我一向坦率,一向有什么说什么,这努力就全完了,不是吗?” “有一段时间,我的确以为我们事事都意见一致。”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不 过我听着觉得他有些动感情。我说,“你这是在奉承我。” 他说,“吉妮,我想和你一直生活下去。这就是我的美德之一,而你现在却似 乎对此很讨厌,但这是真话。我觉得你会回到我的身边。我觉得我们会回到从前的 那种日子。我希望的就是这个。”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咳,什么话。我根本不讨厌你。” 这句话给了我意想不到的重重一击。近来我不是对他有点讨厌吗?他背着我同 凯洛琳交谈,爸爸指责我们的时候他不帮我说话,他不同意爸爸的话,可又不屑于 告诉我,就在刚才,还使我对罗丝的信任感大打折扣。我讨厌自己这样得过且过, 所以我不也讨厌他了吗?事实是,当时我并没有讨厌他的感觉。我想,要是有的话, 我就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把同自己有关的一切都说出来。这 时我最强烈的感觉就是,那些他似乎觉得十分简单的感觉,我却觉得十分复杂,难 以名状,它们就像是一种谎言,给人以强制的感觉。我那位主日学校的老师会说, 这就是罪之报应。 突然间,他的语气带上了尖刻和愤恨,他说道,“好吧,你也许觉得自己正从 梦里醒来,可我觉得自己正在做恶梦。养猪的事让我兴奋极了!那是我的梦,它正 在变为现实。我在你父亲身边干活!我一点一点地给他创造财富。我从不认为这么 做很轻松,但我想我在不断取得成功,可接着,就让你们女人给弄砸了,你们偏要 把他惹火--” “他是在装疯卖傻!” “但那并没有什么危害性。不过是买买东西。有什么要紧?” “他出了事。” “所以我们本应当让他多到这里来住住呀,可倒好,常来的是杰斯·克拉克- -” “别把杰斯·克拉克扯进来!不管怎么说,你说你过得挺开心的。” “是开心,可--嗅,呸。有什么用?”他说着钻进被窝。“几点啦?” “过十一点了。” “大梁六点运到。” 我熄了灯。 黑暗中他说,“你要是想到镇上找份工作,你早说呀。” 我躺了好大一会儿,喘着气,虽说是放了心,可同时又觉得有点失望,真相还 是没有说出来,我出神地想,这就是他得出的结论,根据是过去五个月发生的事, 罗丝动了手术,农场转手,来了杰斯·克拉克,以及罗丝告诉他的事情和我新近的 回忆。我说,“那不是我要的。”泰伊高声地打了个呼喀,侧转了身子。 我确信他睡着了,便悄悄溜下床,套上一条短裤。我那双运动鞋就在后门边, 通常我都是光脚穿的,一系就成。不一会儿,我已站在了沥青路面上,朝爸爸的屋 子望去。这会儿,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月光使嵌在路面上的白色中线十分显眼, 黑色的沥青表面上,白色的斑块像云母般一闪一闪。路两边,大片的谷子在经久不 息的微风中嚏佩作响,使人们感觉到,它们正在生长--只用了人类寿命的很小一 部分时间,就长成和人一样高的植株了,它们从很深的土壤中吸取水分,又通过全 身,慢慢地呼吸,把水分呼出去。我楞楞朝爸爸的屋子凝视着。整幢房子漆黑一片, 只有我从前住的那间屋里的窗子还透着灯光。自打杰斯·克拉克的到来,那幢大房 子就好像在不停地膨胀、颤动。 虽然有关他的一切都使我感到羞愧尴尬,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体内那根期望之刺 已经穿孔而出了。迄今为止,我把自己控制得好好的,至少可以说,是害怕把我控 制住了--怕被泰伊或爸爸发现,也怕对杰斯表现得太热乎或太不自然。或太丢人。 或太出格。看着那点现在肯定是照着杰斯的灯光--他也许在看书?--我意识到 自己也有点怕他。最怕的就是他了。这害怕是同羞愧一起发生的,不是吗?欲望, 羞愧,害怕。怪人一个,就像是一个三条腿的女人,可是我一下就明白,我的怪诞 是从中学时代和刚毕业那会开始的,每次和人约会都会把我吓瘫了。我让自己不再 吓瘫的办法就是,故意不去赴与我事实上很喜欢的男孩子的约会。泰伊的长处就是 他讨爸爸的喜欢。我见他衣着整洁,举止有礼,脾气随和,品行不错。不知怎么一 来,这就使得那三条腿的女人能走路了,虽说步子迈得小心翼翼,十分缓慢,但却 有了尊严。 现在,这三条腿的女人就在月光下站在沥青路面上,她的每条腿都朝不同的方 向绷着。抬起一条腿,放到另一条前面,这样把我带到那个使我对他充满欲望的人 身边,这像个幻觉,可正是我实实在在在做的动作。一会儿,这幻觉就使我站在了 那扇窗子下面,然后又轻手轻脚地转身来到那间屋子的后窗下,透过窗子,我看见 了一直想见的:杰斯·克拉克,他的后背和后脑勺,身穿白衬衫,线条分明的双肩 和颈项,这一切都令人激情涌动,心驰神往。可它们又离得那么远,显得那么的不 真实,像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幅画面,而我自己也显得那么的不真实,就像是想象 中走动的我从真实的、站在沥青路面上一动不动的那个我身上脱胎出来了。这时, 那个想象中的我柔和地低声喊道,“杰斯!嘿,杰斯!杰斯·克拉克!”那身影神 奇地转过身来走到窗边,把窗百叶往上推了推,弯下腰。他说道,“随!外面是谁?” “是,嗯,吉妮。”羞愧和害怕像云一样把我团团裹定。 他说,“咳!你干什么来啦?你有没有敲门?我的收音机开着呐。” 虽然他背着光,我还是看见他微微一笑时的那道白色的闪光。我说,“我觉得 好像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了,晤?” “出了那么多事。我想你。”他的声音柔和起来。他本不该说那个话的。他不 该说,是因为我接着就说“我爱你,”然后他说,“唉,吉妮,”从他的声音里我 清清楚楚听出了后悔的意思,在随后而来的一阵沉默中,这后悔的意思如钟声一般 回荡着,对于从初夏以来一直在我脑际索绕的每个问题的答案,它都明白无误地告 诉我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让我下楼来。我马上就下来。”不过我可决不会等他下来。 我知道怎么回去,不是走那条一眼就能看得清的大路,而是穿过那片挺拔茂密、隐 藏一切的玉米地。在那里,就听不见他絮絮叨叨的道歉啦,好心啦,或是表白感情 啦,真让人丢脸。 六点钟的时候我正在洗早餐盘。泰伊在凯博街边走来走去。七点时,建筑工都 来了,他们已在那个咖啡店里吃了早饭。我边动手洗一盆衣服,边把另一盆洗好的 拿到屋外去,往晾衣绳上挂。我是台不错的洗衣机,很快,对面工地的景象就被挂 起的衬衫被单挡住了,所以,我没看见有两辆车子开过来,停在了运大梁的卡车后 面。过了一会儿,我挎起洗衣篮往家走时,看见的是卡车和所有的小车在路上排成 一排,开走了,包括马弗·卡森那辆紫红色的庞蒂亚克大卡车和肯·拉萨尔那辆粉 蓝色的道奇。泰伊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离去。他摘下帽子,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 又把帽子戴好。他站在那里看了他们好一阵子。 不用他说我就明白了,是马弗和肯让他暂停养猪场的建造工作,我也不用他向 我承认,他付的那笔周末加班工资,本想是加快建筑工程的进度,现在看来这努力 算是白费了。我看着他,暗暗觉得,他的一切努力都那么愚蠢,浪费了我们的钱, 又让我们受了一次刺激,而这我们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不过,此刻我们最大的失败 仍然是没做好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