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疏浚(3) 这些时,敛声屏息地过日子,世谊之间多淡泊了交往,交往也不便太奢华, 市面上大宗银两的交易明显少了。但吴淞江畅通,水上往来频繁,小买卖兴隆, 人气大增。就好比化整为零,总量大约并不少,反而因为进出多,更加热闹繁荣。 尤其是那大王集,越扩越大,遂将北门外的一块疏落地带变成闹市,于是,就有 城外城。 申府里,忽兴起一阵风,刺绣风。无论主仆长幼,凡女子都扎起花绷,架子 上垂下七色丝线,流苏一般,底下是绣花人,埋着头,拈着针,一针送,一针递, 大气不敢出,生怕哈了浆平的绫面起皱。小绸也在套院的屋里扎了个花绷,与丫 头面对面地绣。扎绷、上浆、打粉本、辟丝、分色配色,是由镇海媳妇教给,镇 海媳妇呢,是由闵女儿教给。都是聪明人,听三遍,看三遍,再试三遍,就可正 经动手了。所以,西楠木楼就十分热闹,丫头姨娘都往上去。柯海白天黑夜在墨 厂,闵女儿为人又十分的随和温顺,众人都无所顾忌。有时柯海回来得早,就看 见房间里团团的钗环玉佩,中间是小小的闵女儿,低着头,抿着嘴,上下走针, 不一时,一小片花瓣就从绫面上突起了。 夜里,掌了灯,柯海就要看闵女儿的针和线。闵女儿便打开匣子,一匣一匣 给他看。柯海问是从哪里购来,闵女儿回答是自家做的,店肆里买来的只能用作 日常缝补连缀。她家世代替宫内织造,所用器具材料全是专制。柯海问是如何制, 闵女儿一项一项说给他听:治丝是先从蚕房定下上等绵,以湖绵为最佳;专人送 去缫房,必是亲眼目睹缫丝,柴灶、炭盒、丝车,事前都要一一检验尝试;然后 就是绕丝。说到此,闵女儿笑了,说小时候就跟母亲学着绕,龙骨隔成木格子, 木格子架空在地上,插四根竹,竹上方的高处,安一个竹挂钩,丝从钩上挂下来 ——她呢,右手执绕丝棒,就是一个小轮,左手捻丝,一边捻,一边框在四根柱。 我绕得可好了!闵女儿得意道。随即却又赧颜——之后她就不能了:沃湿、溜眼、 过糊、浆染,过糊用的小粉是母亲亲手洗的;染料则由父亲调配,配方是秘传, 所用红花、茶蓝、黄檗,都在自家园里种植,决不可施人粪与河泥,只用一种肥, 就是豆饼,好比拜佛的人不可吃荤,只茹素;这是线。针,尤其是绣花针,很有 讲究,既要细,又要刚——她家是织工,不用针,但她母亲娘家是绣娘。去外婆 家,到针坊见过,那针起先竟是线似的,一团一团绕着;剪刀剪成寸长,一头锉 尖,一头敲扁,钢锥子凿了眼,然后你瞧怎么着?放入锅里,和了料,又炒又煮 ;那埋针的料也是特制,不可外传告人!因此她的针其实是母亲的妆奁,又给她 做妆奁。提到妆奁两个字,闵女儿的笑容淡下去,方才的活泼也止住了,因联想 到出阁,其中的仓促与凄清,令人难堪。柯海看着匣子里一绺一绺排齐着的线, 惘然想到,他娶的这两个,前一个是" 绸" ,后一个是" 丝" ,不知道之间是什 么样的缘。 柯海命闵女儿绣个随便什么活计,他送给阮郎。闵女儿说绣件是闺中之物, 送给个男人多不合适。柯海说是我送的,又与你无干!闵女儿低头不语,柯海晓 得她是不肯,想要是小绸,这当口有如何厉害调侃的话等着他,这一个却是个木 头人。柯海想起小绸的有趣,却也觉得眼前的这个可怜,又说:你给我绣一个, 总可以吧?闵女儿晓得给他就等于给阮郎,可又不能不给他绣,就问柯海要个什 么。柯海想了想,绣个随身带的物件,香囊之类的。闵女儿又问什么花样。柯海 就反问道她有什么花样。闵女儿只得取出样本,一页页翻给他看,由他挑。与闵 女儿并肩看着花样,就好像与小绸一齐看字,情景相仿,此人却非彼人。柯海合 上样本,翻身向里,躺下了。闵女儿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但早已经惯了 他的不理不睬,为他盖上一床薄被,不再管他,自己在灯下翻着花样。身后却伸 来一只手,将她拉近身边。灯光下,闵女儿看见柯海脸上有泪痕,觉得他有伤心 事,又无从问起,只是由他,百般顺从。灯里的油燃尽,兀自灭了,柯海渐渐有 了鼾声,将闵女儿一个人留在暗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