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单梅努力适应新的工作。从与宋宪的谈话中她渐渐知道自己所做的其实应该 叫企业策划,叫厂长助理太笼统。“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把井太农 这块牌子打响。”宋宪明确跟她说。“你得拿出好的创意来,像想出井太农那样 想出一些好的点子。” 井太农整体包装的设计图案已经出来了,很洋气。宋宪拿给她看,说:“怎 么样,还行吗?”她思考了一下,说:“可以。”宋宪告诉她:“我这是特意请 深圳一家公司设计的,他们跟香港人接触多,跟外国人接触得也多,见多识广, 设计出来的东西就很大方,少了许多土腥味。” 她心想对呀,就应该用洋来镇土。于是说:“我们在广告中是不是可以说引 进了外国的先进工艺?”宋宪说:“行,没问题。又没人来查验你是真是假。” 宋宪叫她起草广告词,她便关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想出了这样几句话: 井太农啤酒是在清溪啤酒基础上研制开发的一款啤酒。 新品,它引进了德国最新酿酒工艺,并依据中国人的口味。 全面改良配方,采用优质原料精酿而成。 她找到宋宪,把这组广告词给他看。宋宪看完了,问:“你打算把它怎么用?” “我想把它用在报纸上。”她说,“我们可以在报纸上刊登一两个礼拜,造 成一种强烈的广告攻势。除了这段广告词,可以再配一张井太农啤酒的图片,这 样图文并茂,简洁明了,吸引人。” “那么电视广告你考虑了吗?” “电视广告我想应该拍一组车间里的镜头,比方说就拍灌装车间,我们可以 请一个上点儿年纪的老外在镜头前亮相,冒充来自德国的专家,这样可以使消费 者更加信服。” 宋宪没作声,他在考虑这些方案的可行性。为了说服他,她继续说道:“广 告宣传我想应该分成三步走,三管齐下。在电视与报纸广告一期期推出的同时, 还可以再搞个街头宣传与促销,免费请过路行人品尝。促销的阵势要搞得大些隆 重些。可以在全市各主要街道上拉满横幅,横幅的内容要各种各样,要告诉消费 者一个全新的信息。我暂时只想出其中的一条,叫‘井太农啤酒,喝出全新口味。 ’你觉得怎样?”她没等宋宪回答,又说道,“当然,刚才这些都是广告的形式。 除了广告,我们还可以炒新闻。广告与新闻铺天盖地了,不怕消费者不知道。消 费者知道了也就肯定能接受。你说呢?这些办法还行吗?”宋宪点点头,说: “那就依你的。” 单梅与宋宪经常呆在一个办公室,引起艳朵的醋意。有一次,单梅来到宋宪 的办公室,两人商讨广告的制作方案,正说得起劲,从窗户外刮进一股风,把门 关上了。艳朵瞅见单梅往宋宪的办公室跑就来气,她留着心眼,时常站在门外偷 听。她害怕单梅取代了自己的位子。从单梅进厂那天起,她就有了危机感,觉得 宋宪待她不再有以往热情了。这婊子养的,她在心里骂道,她想勾引他哩,竟然 还把门关上了哩。她猛地推开门闯了进去,故意嬉皮笑脸地说:“你们关着门在 干嘛呢?” 宋宪回过头,冲她嚷道:“你来干嘛?出去。” 她说:“我不能来吗?” 宋宪说:“我们在谈论要紧事,你出去。” 有那么一刻,她想我就站着不走,看你怎么撵我。但她害怕宋宪的目光,他 的目光犀利凶狠。她在那目光中找不出任何熟悉的东西。就好像我不曾和他发生 过关系,她想,就怪那婊子养的,她没来他不是待我很好吗? 她恨死了单梅,她不能被单梅抢走快到手的猎物。她要给点颜色单梅瞧瞧。 她冲进单梅的办公室,单梅正在埋头写着什么,她像鸵鸟那样高高地扬起头,用 鼻孔哼了一下,阴阳怪气地说:“某些人别太得寸进尺,别忘了自己才刚刚出道, 还嫩了点。” 单梅懵懂,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说:“你在说什么呀?莫名其妙。” 她见单梅竟敢冲撞自己,就凶相毕露,两手很威风地往腰间一叉,薄薄的嘴 皮子透出一股杀气,说:“你说谁莫名其妙?” “那你说了些什么呀,我听不懂。” “哼,别装蒜了,你心知肚明。” 她这是警告单梅,警告之后还必须采取些行动。要不然她会以为我只会恐吓, 她想,她得付诸行动。一天上午,宋宪没来上班,她正在厂长室搞卫生,单梅撞 了来。 “宋厂长不在吗?”单梅小心地问。 “找他干嘛?是不是又想勾引他?” 她原以为单梅会忍不住回敬她一句,那样她就有理由狠狠地扇她耳光。然而 单梅不跟她一般见识,车转身走了。她失去了“给点颜色她瞧瞧”的机会。但她 不死心,她还要继续寻找机会。 单梅通常中饭在食堂吃。大约有两三百号员工吃食堂,没人维持秩序,便很 乱,又吵又挤。不知怎么,食堂里的饭菜经常准备得不充足,那些晚来的或是挤 在后面的就只能饿肚皮。于是所有的人都朝那打饭菜的小窗口拼命地挤,唯恐落 后。单梅力气小,挤不过人家,便看好手表,一到时间赶紧拿起盆筷去食堂。来 得早,人少,便免了疯挤的苦头。单梅来到食堂,那窗口已经给好几个人堵住了。 单梅掏出饭菜票,排在他们背后。轮到单梅打饭菜的时候,食堂里就一下子涌进 许多人。经常是这样,速度之快,让人难以想像。于是整个食堂大厅乱糟糟的, 你挤我抢,好不热闹。只是单梅不用担心,她已经把盆子递了进去。她比他们早 来一步,占据了优势。几步之外,艳朵在心怀叵测地注视着她。单梅打好了饭菜, 好不容易从人群的包围中脱出身来,猛然间手腕不知被谁使劲撞了一下,猝不及 防,手一松,饭盆和菜盆便砰地掉在地上,饭粒汤渍溅了一身,也溅到了别人身 上。别人发火:“你手上没长脶?连个饭莱盆也端不住?”她只好低声下气地赔 礼道歉,说是不小心给人撞的。给谁撞的呢?她没看清。是有意还是无意? 单梅把盆筷拾起来洗干净了再来打,已是最后一个了,只打到个饭,没菜。 单梅端着白饭走出食堂,无意间瞥见艳朵在冲自己讪笑。 没办法,单梅只好买来一袋榨菜将就着吃。 单梅本想对艳朵表示友好,艳朵跟宋宪关系不一般,她看得出,她不能得罪 艳朵,得罪了对自己不利。然而艳朵总与她格格不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试 图跟艳朵接近,无一例外,艳朵总在拒绝她,艳朵嘴里爆出的话总带些刺。几次 三番,她灰心了,心想我也没必要巴结你,我只要不惹你,你又能拿我怎样呢? 单梅对从事的这份工作已有些习惯,她发现做厂长助理或者说企业策划并不 像想像的那样难。她只是随意冒出的一些念头,拿到宋宪那里,就给欣然采纳了。 井太农啤酒就是按照她的思路推上市场的,居然还很成功,一个礼拜之内就收到 将近三千吨的订单。 “看来我们第一步走得很成功。”宋宪高兴地说,“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块牌 子一定能打响。” 宋宪满脸笑容地看着单梅,惊异地发现单梅竟苦着脸,一副哀愁的样子。 “你怎么不开心呢?”他不解地问。 “没有呀,”单梅搪塞,“我很开心。” “那你干嘛愁眉苦脸?” “我愁眉苦脸了?”单梅像是自己也不知道。 “你别瞒我了,”宋宪说,“你肯定有什么心事。” “没。我会有什么心事呢。” “是不是在想你老公的事?”宋宪一针见血地说。 单梅一惊,一双眼眸盯着宋宪看了看,随后低下了头。心想是不是路齐英已 经告诉了他?她不是答应要为我保密的吗?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你老公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宋宪说,“的确,这很伤脑筋,你很不幸。” “有什么办法呢,碰上了这种事,逃是逃不掉的。”单梅哀叹。 “我也为你感到难过。”宋宪同情地说,“你年纪轻轻就遇上这种事,太叫 人伤心。” 单梅不语。她在接受同情之际,更多地是感到羞辱,人格的羞辱,以致觉得 矮人一大截。 “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只管说,”宋宪对她很关心。“我会尽一切 力量帮助你的。” “谢谢,”单梅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下班后,单梅回到家,孔西已经把晚饭烧好了。失业以后,孔西就很勤快, 总把饭菜烧好了等她回来吃。她放下背包,换上拖鞋,在饭桌边坐下,孔西把饭 端给她。 “今天去了哪些地方?”她开始盘问。 “就只去菜市场买了些菜,其它什么地方也没去,一直呆在家里。”孔西老 实地回答。 “你别骗我,你要是去了什么地方,我会知道的,我有办法了解你的行踪。” “我真是什么地方也没去,我一直呆在家里的,先是洗衣服,衣服洗好了看 电视,五点钟的时候开始烧饭。” 单梅下班回到家经常要盘问孔西,她担心他又去和那些鬼男人瞎混。她明确 警告他,“记住,我要是再发现你和别的男人瞎搞,就跟你离婚,说离就离,你 再怎么哀求也没用。你要不信可以试试。”孔西说:“我信,我不可能再那样了, 我想改。”孔西的样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但她总有些怀疑,他以前也是一心想改, 可最终还是犯了,她不知他的决心究竟有多大。 晚上睡在床上,她忽然想,他的确是很长时间没犯了,一直很规矩很本分, 看来他是真心想改,他真能改好吗?改不好我就跟他离婚,她主意已定。可万一 他改好了呢?万一他真是下定决心要改了呢?他们毕竟是夫妻,她觉得自己有责 任帮助他,既然他想改,她就应该帮助他。她想,我何不带他去小镇看看松松呢? 这样兴许能唤起他的责任感,好对他有些帮助。这样想着,她便渐渐地睡着了。 她一人睡一张大床,孔西睡在隔壁房间。 翌日,她来到厂里,找到宋宪说:“我想请三四天假回去看儿子。”宋宪一 愣,说:“干嘛要三四天?”她说:“可以少一点。”宋宪想了想,说,“好吧, 反正这几天没什么事。”宋宪问她哪一天回去,她说:“如果可以我现在就走。” 宋宪同意了。 她这是抱着最后一次的心态帮助孔西。如果有救,则最好。没救,她也就死 心了。她骑着自行车回到家,孔西正准备去买菜。 “别买了。”她说。 “可家里一点菜也没了呀?”孔西说。 “我要带你去汤桥看儿子。” “去汤桥?”汤桥二字给孔西说得很陌生。 “对。你不想去?” 孔西用手挠了下后脑勺,说:“就现在去?” 单梅说:“是的。” 单梅和孔西来到平陵中路的汽车站,坐上开往汤桥的中巴。中巴缓缓地驶出 了这座城市,驶向汤桥小镇。 “你已经很长时间没去了,”单梅说,“好像还是春节那阵子去的。” “嗯。” “想松松吗?” “能不想么,”孔西说,“说不想是假的。” “那你怎么一直不去看他呢?” “你又不带我去。” “你不认识路?要我像带小孩那样带着你去?”单梅盯着孔西说。 孔西扭转头望着窗外,躲避着单梅的目光。 “松松已经长得很大了,”单梅说,“我上次去,就觉得他比以前长高了许 多。” “真的?”孔西很高兴听到松松的事。 “现在的小孩都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今天去见到他肯定又和上次不同了。” “我可能要认不出他了。” “还好意思说,你觉得自己像个做爸爸的吗?” 孔西再次躲避单梅的目光,扭转头看着窗外。 “他还听话吗?乖吗?” “很乖很听话。” “现在会说许多话了是吗?” “什么话都会说,像个大人。” “走路还摔跤吗?” “早就不了,走得很稳了。” 孔西笑了,一双眼睛还是望着窗外。“我其实很想他,”孔西小声说,“他 长得还像我吗?” “像,就是太像了。” 单梅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松松,一生下来她就觉得他是陌生的一个,没半点她 的影子。松松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令她失望,太与孔西相像了,天生一副娘娘腔, 这是最叫人讨厌的。单梅忍心把他放在小镇由父母抚养,主要是因为这。 车子开得很快,快到汤桥的时候,孔西不由得一阵紧张,“我害怕看见你父 母。”他竟毫不掩饰说了出来。 “他们会吃掉你?”单梅瞪了他一眼。 单梅想起第一次带孔西回家见父母,孔西也是这样紧张,好像比这还厉害, 吓得直抖嗦。“我怕,”孔西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敢见他们。”“可你早晚要 见他们的呀?”单梅说。单梅一路上给他打气,说他们肯定很喜欢你,你是城里 人,他们就希望我嫁个城里人。单梅还唱歌给他听,唱“心里有跟里有口中没有 / 小妹妹的心思猜不透/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花芯芯的脸庞红嘟嘟的嘴/ 小妹妹与情哥哥一对对/ 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悔/ 单梅这是第一次把未婚夫带回家, 她只顾高兴,没有过多地考虑孔西干嘛那么怕。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他是同性 恋。 下了车,单梅走在前面,孔西走在后面,走进那条熟悉的小胡同。“快点呀。” 孔西在后面磨磨蹭蹭,单梅冲他叫道。孔西只好紧走几步赶上来。单梅听见了碗 筷的碰撞声,说:“他们在吃中饭了。”孔西说:“你怎么知道?”单梅说: “你听不见吗?” 单梅走到门口,看见他们果然在堂屋吃饭。松松眼尖,瞅见他俩忙喜孜孜地 叫道:“我爸我妈来了。”于是一桌人都朝门口看去。单梅孔西齐声喊了爸妈, 又喊了哥嫂。 “来得正巧,快来吃饭。”嫂子笑嘻嘻地说。 “还是松松眼尖,第一个看到。”母亲笑着说。 “你噜嗦什么呀,还不快去厨房再弄几个莱来。”父亲吩咐母亲。 松松跑过来拉着孔西的衣服,喊道:“爸爸。” 孔西答应了一声。单梅蹲下身,说:“你又没喊我么?”松松这才喊道: “妈妈。”单梅说“哎”,单梅亲了亲松松的脸蛋,说:“来,妈妈抱抱。”松 松竟不肯,说:“我要爸爸抱。”单梅说:“妈妈抱不是一样吗?”松松说: “不,我要爸爸抱。”孔西于是抱起了松松。 “还是做爸爸的亲。”哥在一旁说。 “妹夫已经好长时间没来了,”嫂子说,“所以特别亲。这么长时间不见他 竟然还认得。” 学仁学林也围坐在桌子边吃饭,单梅从包里掏出些礼物给他俩,一些吃的东 西。嫂子见了忙说:“他们都这么大了还作兴吃零食?还是给松松吃吧。”单梅 说:“松松太小,还不会吃。”嫂子说:“你总要这么客气,每次回家都要带东 西给他们。”嫂子叫学仁学林让座,单梅说:“不用,好坐的。”单梅孔西坐下 来一起吃饭。父亲问孔西:“要不要喝点酒?”孔西说:“你喝。我一喝酒头就 发晕。”母亲炒好了一道菜,端了来,单梅说:“不用炒了,已经很多了,够吃 的。”母亲乐呵呵地说:“我再烧个汤,就只烧个汤。”母亲把汤烧了来,单梅 说:“再别烧了,快坐下吃吧。”母亲说:“是不烧了。” 一桌人高高兴兴地围坐着吃饭。孔西吃完了一碗饭,母亲说:“我来帮你盛?” 孔西说:“我自己来。”孔西去厨房盛饭,母亲偷偷地问单梅:“他怎么肯来的?” 单梅说:“他怎么不肯来呢,他要看松松呀,他想松松。”母亲说:“还好,他 还知道想儿子。”母亲听见孔西走过来了,便不再作声。孔西坐在单梅身边,父 亲叫他搛菜吃,他说:“噢,我搛的。”父亲喝了口酒,说:“我喝酒说酒话, 你听了可千万别气。我觉得你就是有一点不好,太拘束,太见外。你应该把这看 成是自己的家,应该随便一点。”孔西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当自己家看待的。” 父亲问孔西是不是还在原先那个机关,孔西有些吱唔,单梅抢着回答:“是呀。” “你在那机关里认识的人多,”父亲说,“你应该帮小梅想想办法,也找个 办公室坐坐。你总不能再叫她去于那又脏又苦的车工呀。” 单梅怕孔西露馅,便又抢先回答,“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还是干车工?”父亲不以为然地问。 “不是,是坐办公室。”单梅说,“啤酒厂的厂长助理,这下总放心了吧?” “你自己找的?” “我原先的一个同事帮的忙。” “那你不是一下子高升了么?”嫂子嘻笑道。 “只是跟原先比起来要轻松些。” “你那啤酒厂招工吗?”嫂子说,“你能不能把学仁介绍进去?” “你不好等一等吗?”哥说,“她进去的时间还不长,跟厂长还不怎么熟, 你叫她怎么说?” “我只是预先跟她说一下。”嫂子不服气。 “你们也别争了,”单梅说,“等时机成熟了,我会帮学仁说的。” 一餐饭吃了好长时间。吃完饭,母亲沏了杯绿茶给孔西,孔西端着到门外喝, 门外的水泥地上,松松正在跳舞给单梅看。跳得很像那么回事。 “谁教你的?”单梅问。 “没有谁教我,”松松说,“我跟着电视学的。” “你真聪明。”单梅夸他。 松松于是跳得更起劲,小屁股一扭一扭,也还可爱。松松的确又长高了,身 上的裤子短了一大截。孔西发现了,便用手指着说:“你看他那裤子。” “他长得太快了。”单梅感慨。 “你应该给他买一条新的,”孔西说,“这样穿着像什么样呢。” “好呀,”单梅说,“我们这就去给他买。” 孔西把茶杯放回屋里,仨人一起向街上走去,松松走在中间,两只手分别给 搀着。走了几步,松松撒娇,说:“我要抱。”单梅说:“好,妈妈抱。”松松 拒绝,说:“我要爸爸抱。”单梅佯装不悦,说:“那妈妈不爱你了。”松松说: “我要爸爸爱我。” 孔西抱起松松。单梅说:“你为什么总要爸爸抱?”松松说:“我喜欢爸爸。” 单梅说:“这么说你是不喜欢妈妈喽?”松松说:“也喜欢。”单梅说:“那你 最喜欢哪个?”松松毫不犹豫地说:“爸爸。”单梅还真有些生气了,说:“我 以后不喜欢你了,你又不识好歹。”松松说:“可我有爸爸喜欢。”单梅说: “他才不喜欢你哩,他又从不肯来看你。”松松着急,问孔西:“你喜欢我吗?” 孔西说:“喜欢。”松松开心了,说:“你瞎说,你骗人。”单梅拿他没办法。 仨人走进一家商场,在童装柜给松松买了两条裤子。松松见有新衣服穿,很 高兴,坚持要自己拿着。他们在商场里闲逛,逛到了童鞋柜。松松嚷道:“我也 要买新鞋。”单梅笑笑,跟孔西说:“你看看,才这么点儿大就知道要买这买那 了。”孔西说:“他要买就给他买一双吧。”单梅于是帮松松买鞋。 不远处,也有一对夫妻抱着小孩在买鞋,那小孩比松松要小多了。单梅只是 粗粗扫了一眼,没细看。谁知那对夫妻竟朝这边走了过来。“你也在买鞋?”那 男的突然说道。单梅一惊,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的是田浪。田浪微笑着看着她, 田浪老婆抱着小孩,也微笑着看着她。她很窘,说:“是呀。你们也在买鞋?” 田浪夫妇点了点头。田浪夫妇生了个女孩,扎着两条小辫子。单梅觉得那小女孩 长得很像田浪,于是对田浪说:“这孩子长得很像你。”田浪说:“咳,就是太 像我了,要是像她妈就漂亮了。”田浪老婆于是抿嘴笑。单梅感觉她笑得太放肆, 单梅感觉自己太苍白。 田浪看了看孔西,说:“怎么不介绍一下呢。” “你看我都忘了,真不好意思。”单梅假装得意地说,“他叫孔西,是我老 公。” 田浪于是和孔西握手,说:“你好。”孔西也回了个你好。两人这是第一次 见面。 “我和单梅是老同学,”田浪说,“从小学六年级一直同到高中毕业。” “真的?我怎么没听她说起过呢?”孔西说。 “她那是看不起我,觉得我这样的人不值一提。”田浪仍然微笑着说。 单梅买好了鞋,问田浪,“你们买好了吗?” 田浪说:“还没呢,还在挑呢。” 单梅微笑着说:“那我们先走了。” 孔西抱着松松,单梅挽着孔西的手臂,向商场外走去。单梅知道田浪夫妇肯 定在背后盯着看,就故意和孔西挨得很紧,挨得很亲密。 晚上,单梅孔西在父母房里看电视,忽然听见楼上有打闹的声音。“怎么回 事?”单梅问。 “打架呀,”母亲摇着头说,“三天两头在楼上打,人都给烦死了。” “干嘛要三天两头打架?” “你嫂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吃不得一点亏,偏要骑在男人头上才惬意。” “这也不能全怪她,”父亲说,“你儿子也有责任,谁叫他在外面拈花惹草 呢。” “哥拈花惹草?”单梅惊奇。 “是呀,他到乡下去收猪,和一个年轻寡妇发生了关系。”母亲说。 母亲把哥怎样拈花惹草的大致经过说给单梅听。哥通常下午出去收猪,有一 天收到了一个年轻寡妇家,经讨价还价,把一头三百多斤的肥猪买下了。正准备 走,那笑嘻嘻的年轻寡妇突然说:“我这还有一头猪,一百零几斤,一块钱一斤, 你收不?”哥看看空着的猪厩,说:“在哪?”年轻寡妇说,“在那。”年轻寡 妇把哥领进房里,脱去衣服,让哥摸猪肉一样地摸她,边说:“怎么样?一块钱 一斤还值吧?”于是哥就和年轻寡妇做了好事。哥回到家,晚上睡床上,竟然沾 沾自喜地说:“我今天收到一头小猪,只花了一百块钱。”嫂子以为是真的,就 说:“你以为一百块钱还便宜?小猪的肉很轻,卖不到多少钱。”哥仍然沾沾自 喜,“可那的确是头又白嫩又温驯的小猪。”嫂子看不惯哥轻骨头,说:“你发 糊了,竟说什么猪温驯白嫩,你还真对猪起感情了?”哥光乐,不作声。嫂子倏 地警觉,说:“你收的小猪呢?我怎么没看到?”哥说:“还在那个村上,运不 来。”嫂子说:“你大猪都运来了,小猪还会运不来?”哥乐昏了头,说:“我 运来了你会吃醋的。”嫂子顿时明白了,说:“是个女人?”哥说:“你知道了 还问什么呢。”还在乐滋滋的。嫂子勃然大怒,吼道:“你竟敢在外面偷女人?” 哥一看说坏了事,忙说:“你发什么火呀,我是骗你的,说着玩的,根本就没那 回事。”但嫂子已不可能相信,嫂子抡起拳头就和哥厮打,直打得学仁学林跑下 楼叫两位老人上去劝架才肯息。从那以后,嫂子就经常和哥又是吵又是打,搞得 家无宁日。 单梅听完了,说:“那是哥不对,哥做了对不住嫂子的事,还要说给嫂子听, 是错上加错。” 父亲说:“是你哥不对,所以为了这事我骂过他好几回。” 母亲说:“你哥是不对,可你嫂子的脾气也太犟了,事情早就过去了,你哥 也认错了,这不已经行了吗?可她偏要发疯一样地缠着你哥,没完没了。” 正说着,学林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叫道:“爷爷爷爷,爸爸妈妈又在打架了。” 母亲沉下脸,说:“随他们打去。” “可他们打得很凶。”学林要哭了。 “劝了也没用。”母亲说,“过不了几天他们还是照样打。” “我去看看。”父亲站起身。 父亲刚要上楼劝架,却听见他们在吵吵嚷嚷地下楼了。“你坐这儿别动。” 母亲说。父亲听母亲的话,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哥嫂就来到了面前,哥是被嫂 子拽下楼的,嫂子要大家给评评理。 “当着小梅和妹夫的面,你说说,到底是谁的错。”嫂子的一双虎眼瞪着挺 吓人。 “可我不是认错了么?”哥很沮丧很无奈。 “你知道错了还这么狠?”嫂子吼道。 单梅看不下去,说:“既然哥认错了你就原谅点他吧。” 嫂子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他竟敢背着我在外面偷野食。” 母亲说哥:“这事是你不对,你怎么好做那种事呢。你答应她以后不再做那 事了吗?” 哥说:“我答应了。” 嫂子说:“没错,你是答应了。可你做了错事怎么还要对我威风?你以为我 怕你?你以为我治不住你?” 嫂子揪着哥的衣领不放。单梅和母亲竭力相劝,劝了好一阵,嫂子总算肯息 事宁人了。“告诉你,”嫂子说,“你以后要是再敢干那事,我就跟你没完。” 嫂子上楼去了,哥落汤鸡似地站立原地,母亲冷冷地看着他,掷给他三个字: “没出息!” 第二天,单梅孔西带着儿子松松在街上溜达,一家三口看上去很悠闲很幸福。 遇上一些熟人,熟人说:“小梅回来啦?”单梅笑笑,说:“回来了。”熟人又 说:“你可是很少回来。”单梅说:“不少呀。”熟人凑近了,压低了嗓音说: “他是你老公吗?”单梅点点头。“城里人?”单梅又点点头。“长得可真俊, 像美男子。”熟人友好地夸赞。 单梅心想,的确,他像个美男子,她过去也这么认为。 单梅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想起了以前生活在小镇的情景。那时候我喜欢幻想, 她想,我对未来抱有信心,总是憧憬美好的令人向往的爱情。可是现在呢,我生 活得幸福吗?我的理想实现了吗?她苦恼。她觉得生活太叫人失望。她已经麻木 了,已经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了,她惆怅。 一家三口在街上溜达了一圈,重又返回那条胡同,回到家里,母亲和嫂子在 张罗着要包饺子。 “你们在城里包饺子吃吗?”母亲问。 “很少包。”单梅说。 “孔西不喜欢吃饺子?” “喜欢呀。”孔西说。 “那你怎么不包给他吃呢?” “没这心思。”单梅说。 “这倒是的,”嫂子说,“工作了一天回到家挺累,再包饺子吃就太烦人了。” 嫂子笑嘻嘻的,好像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 嫂子和母亲把菜馅调制好了,大家便动手包饺子,孔西也包。孔西的饺子包 得很娴熟很漂亮,母亲高兴,说:“没想到你这么会包饺子。”孔西腼腆地笑笑, 说:“我小时候经常包。”四个人中,数嫂子包的饺子最差。嫂子大手大脚,捏 不出精致的东西来。嫂子说:“小梅福气好,嫁到个会包饺子的老公。”单梅苦 笑笑,不知道该怎样说。感觉鼻孔酸酸的,在把泪水往肚里咽。 吃饺子的时候,嫂子就说哥:“你看看妹夫包的饺子多好,多有用。你要是 抵得上他一半我就开心了。” 哥昨晚的怨气还没消,瓮声瓮气地说:“我有用没用关你什么事?轮得到你 开心吗?” 嫂子一下子来火了,说:“我说你还是人不?你不是我老公?是猪猡?” 哥说:“我看你这种人还只配嫁个猪猡。” 嫂子说:“好呀,你竟敢污蔑我。” 两人乒乒乓乓地吵了起来。单梅实在看不惯,但也拿他们没辙,只好闷着头 吃饺子。这时父亲发火了,吼道:“你们要不想吃就都滚出去,别吵得别人吃不 安宁。”父亲这么一吼,结果给镇住了。但单梅看出嫂子明显不服气,好像父亲 这是在帮哥。嫂子白了父亲一眼,好在没作声。 父亲母亲待孔西很好。吃完饺子,父亲竟然拉着孔西要跟他谈心,搞得孔西 很局促。父亲说:“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着一些距离,我们不应该保持距离。” 单梅至今仍隐瞒着孔西是同性恋一事,她不希望父亲过多地了解孔西,怕事情败 露,就阻止道:“距离是客观存在着的,再怎么谈也没用,因为这是代沟,是老 一代与青年人由于年龄悬殊而形成的。”父亲说:“对呀,我就是要填平这种代 沟。”单梅说:“可你无法改变你们相差几十岁的事实呀。”父亲要和孔西促膝 交谈,孔西可怜巴巴地坐在父亲面前,很狼狈。母亲见了,就也过来帮腔,说: “他年纪轻轻的,你要他跟你谈什么心?你竟然要把茶馆里学来的一套用在孔西 的身上?”父亲给母亲说得开不了口,只是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年轻人也 应该谈心呀。”母亲驳斥,“他像你这样整天没事,光知道谈心。”母亲说给单 梅听,“他在茶馆里不知跟哪个老头学的,现在只消一有人上门他就要跟人家谈 心,哪有这么多心好谈?讨厌死了。”父亲说:“我又没跟你谈心你烦什么,好 笑。”父亲落了个没趣。 父亲母亲待孔西好,孔西感动,夜里睡床上,孔西说:“我真应该经常来看 看他们。”孔西能说出这句话,单梅心里也很好受。松松睡在两人当中,已经睡 着了,睡得很甜。“你看松松,睡得多香。”单梅说。孔西静静地看着松松,在 松松的小脸上亲了几下。“真没想到松松会跟你这么亲。”单梅说,“吃奶的时 候他只知道要妈妈,可稍微长大一点就知道要爸爸了。”孔西静静地听着,没作 声。“我们要活得像个人样,”单梅又说,“至少是为了松松,要活得像个人样。” 孔西长时间没说话,单梅注意到他眼圈红红的,噙着泪水。 单梅孔西决定回城,父母亲依依不舍,说:“怎么才住了两夜就要回去了呢。” 父母亲要留他们多住几天,单梅说:“可我们只请了这几天假。”父母亲送他俩 去上汽车。松松知道爸爸妈妈要走了,就哭闹要跟了去。单梅给他哭得很揪心, 父母亲把他俩送上了车,车子开动了,父母亲仍站在那里不动。单梅看见母亲竟 然流下了眼泪。 一路上,单梅的心情很沉重,两人谁也没说一句话。 回到城里,孔西四处找工作,连连碰壁。单梅问他:“你有大专文凭,又有 实际工作经验,怎么会没人要你呢?”孔西吞吞吐吐他说:“有好多单位一开始 是想要的,可一查看我的个人档案,就都摇头了。”孔西的个人档案记录着被原 单位开除的具体原因。单梅说:“这么说你不是再也找不到工作了?”孔西哀声 叹气:“我也是这么担心。”但单梅转念一想,不能让他失望,于是又说:“别 灰心,继续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孔西在单梅的鼓励下便又硬着头皮在外面东碰西撞,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照样没有着落。单梅也为他心焦。他要重新做人,首先得有个工作。没有工作一 切都无从谈起。单梅觉得有责任帮助他。单梅想:宋宪会不会接收他呢?要是能 在啤酒厂工作不也很好吗?这样想着她便决定问问看。她在快要下班的时候走进 厂长室,她有些忸怩,一时间竟说不出口。 宋宪发现了她的异样,问:“有什么事吗?” “你能不能帮我老公安排个工作?”她好歹说了出来。 “你是说想叫他来啤酒厂上班?”宋宪像是还没听懂。 “想是这么想,不知道你肯不肯。” “可厂里现在并不缺人手呀,来了也没事干呀。” 宋宪拒绝了她。她自觉没趣,离开了厂长室。我请他帮忙的次数太多了,她 想,而我又不能帮助他什么,我真不该提出这个要求。 下了班,单梅恹恹不快地回到家,觉得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收录机里在 放着欢快的乐曲,孔西在乐曲声中喜洋洋地做着家务。这和一贯的沉闷生活形成 了鲜明对比。单梅觉察出了这前后的变化,但她并没在意,她的心情很苦闷,无 法适应欢快的旋律,于是叭地一下把收录机关掉了,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孔西从厨房里跑了过来,笑笑地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她有气无力地问。 “我找到工作了,一个局长答应叫我去上班。” “真的?”单梅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个局长查看了我的档案,但还是决定要我。他说他不计较生活中的一些 过错,他看重的是才能。”孔西高高兴兴地说。 -------------- 中国读书网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