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每天吃晚餐的时候,叶伯奇的心情总是最好,最轻松。一张方桌,他们夫妻 相向而坐。左边是英俊有为的儿子,右边是娇小秀丽、玲珑可爱的女儿。在这样 的氛围里,一切烦恼都暂时被抛得远远的了。 叶伯奇喜欢喝二两,特别是由女儿陪着,慢斟慢饮,有说有笑,可以说是他 最大的乐趣。 但是今天风荷匆匆吃了一碗饭,就站起来,对伯奇说: “爸,今天不能陪你了,我得上去准备点东西。” “准备点东西,”伯奇兴致勃勃地用逗孩子的语调问: “准备什么好东西呀?” 不等风荷开口,叶太太说: “她明天要去远足,所以要准备一下。” “远足?上哪儿呢?”这一下连令超也感到奇怪了。 “爸,哥哥,明天我和夏医生一起到龙华去玩,妈已经同意了。” 风荷说着朝妈妈看看,叶太太点点头,表示认可。 “和夏医生?就你们两个吗?”令超问。 “是啊,我们骑自行车去。这多带劲!” 风荷想到明天的游玩,就禁不住兴奋起来。 “为什么就你们俩呢?你们什么时候熟起来的?”。叶伯奇问,这也正是令 超最关心的。 “他要对我表示感谢么!”风荷撒娇地扭一扭身子, “我给他的辛德瑞拉……” “什么辛德瑞拉?”令超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就是一个外国小孩送给他的洋娃娃呀,我给她起了名字叫辛德瑞拉,还给 她做了一套纱裙,所以夏医生说要谢谢我,我就要他陪我去远足呀!”风荷不无 自豪地说。 “是你要他陪你的?”叶伯奇问。 风荷点头:“他很乐意。” “你呀,夏医生是很忙的。你可以叫你哥哥陪你去么。” “哥哥也很忙的,对吗?”风荷朝令超使个眼色,“再说,让哥哥骑自行车 去龙华,也太累了。” 令超默然。 “淑容,你就不怕风荷累着呀?”伯奇隔着桌子问妻子。 “我也有点担心,可风荷说她行。我想,她老闷在家里……”叶太太解释道。 “爸,我身体好着呢!有夏医生陪着,你还不放心啊?”风荷走到伯奇身边, 摇晃着他的胳臂。 “放心,放心,”伯奇笑着说,他是不可能驳回风荷的任何要求的,“不过, 你要早点回来,别玩得太晚了。” “得令!” 风荷调皮地学着京戏里的腔调,向叶伯奇一拱手。突然,她俯下身子,在爸 爸额上亲吻一下,轻声说:“谢谢你,爸爸。” 就在她轻盈地迈步,将要走出饭厅时,令超叫道:“风荷!” “哥哥,什么事?”风荷回头问道。 “当心,风荷,他在追你!” “什么?”风荷一时没有听懂。 “夏医生在追求你呢!” 这一次风荷懂了,她一跺脚,说:“哥,你真坏!你是怕自己的丑妹妹嫁不 出去,故意胡说八道!” 令超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别生气,好妹妹,哥只是有点儿 吃醋了。” 亦寒陪风荷游龙华,必须向绣莲借她的自行车,所以只好把这件事对绣莲说 了。当然,本来他也并不想隐瞒。 “是那位问她哥哥病情的叶小姐吗?” “是。” 绣莲有点伤心。 自己跟亦寒表哥相处多年,自从两人都长大以后,记忆里就没有一块儿跑这 么远玩过。表哥读书实在太用功了,自己哪敢打扰他呵! 可是,这个才见过一、两次面的小丫头,却能让表哥提起那么大兴致!相比 之下,自己在表哥心目中的份量岂不是太轻了吗? 想到这儿,泪水忍不住就在眼眶里转起来。 她真想说:“不,自行车我自己要用,不借。” 可是,如果真的那么说出来,就不是绣莲了。 绣莲是个心气很高,也很有心计的姑娘。她既不愿表现出心胸狭窄、妒忌成 性的妇人通病,因为她知道那反而会被亦寒瞧不起;也不相信那幼稚柔弱,仿佛 有病的小丫头,能真的夺得表哥的心,难道自己与表哥青梅竹马的交情和平日里 的一番苦心,会就此付诸东流? 所以,她不但痛快地一口答应把车借给风荷,并且热心地帮亦寒打点着明日 需用的一应用品,又是煮茶叶蛋,又是上街买牛肉干、买面包,比她自己去玩还 忙得起劲。 倒是文玉觉得过意不去,咕哝着:“亦寒也真是的,让绣莲一块儿去,多好!” 绣莲却爽朗地说: “玉姑,我眼看要毕业,那么多考试,哪里有空呵!等考完试再让表哥陪我 吧。” 绣莲的举动让王始和亦寒都深为感动,觉得她真是贤惠大度。 这天夜里,已经九点多钟了,风荷房里还亮着灯。 令超进屋来了。 “不是明天要去远足吗?怎么还不睡?”他关心地问。 “睡不着,”风荷抬眼一笑,又专心于自己手上的活计。 令超拿过风荷正在缝制的这件小绸裙,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是给哪个娃娃 做的?给船娘穿嫌太长了,给水草吧,又嫌太洋气。” 船娘、水草,都是风荷的洋娃娃,她的卧室和起居室里,床上,梳妆台上, 沙发上,到处摆满了娃娃。风荷给她们起了各种名字。胖藕、菱角、鸭鸭、小虾 虾、香谷、蝈蝈儿,还有船娘、水草等,仔细琢磨一下,这些名宇似乎都和江南 水乡的景物有关。 风荷曾回答过阿英奇怪的询问。她说,那是因为她脑中留下过一幅画,画面 就是江南水乡。她记不起在哪儿见过这幅画,只好把这美妙的回忆寄托在那些娃 娃身上。于是娃娃们就有了这样一串古怪的名字。 难为令超记得住这些娃娃的名宇,连天天在风荷身边的阿英都分辨不清谁是 谁呢! “不,这不是给我的娃娃做的。”风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令超明白了,这又是给夏医生的辛德瑞拉的。 “你啊,关心洋娃娃胜过关心我。”令超故意赌气似地说。 “我怎么不关心你?”风荷不服地反问。 “上次说,给我绣几条新手绢,这么些天了,我还没见着呢!” 风荷从椅子上站起,几步走到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一叠手绢说: “你自己看吧。我早绣好了,你不来取,还要我巴巴地送到你手中吗?” 十二块白色麻纱手绢,角上用十二种不同的配线法,将 “令超”英文读音 的几个字母,排出十二种不同的图案,摊开在桌上一看,既雅致又新颖。 “真美!风荷,只有你能设计出这么巧妙的花样,绣得又这么精致。”令超 由衷赞美。 “哼,还不是白辛苦一场。碰到个没良心的哥哥,还说我不关心他!”风荷 撒娇地噘起嘴。 面前那双半遮在颤颤的长睫毛后面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带着那么一种我见 犹怜的神情,令超陡然心动,他不得不强制自己,转过身去,辞不达意地轻声说; “我道歉!我……唉,你啊,你什么都不懂,真是个小女孩!” “好吧,好吧,就算我什么都不懂!再这么老呆在家里,我就永远是个长不 大的小女孩啦!” 谁知令超这句含糊不清的话,偏偏勾起了风荷的心事,她嘟嘟嚷嚷地说着, 满脸不高兴地走到沙发前坐下。 “又怎么啦,我的大小姐?”见风荷怏怏不乐,令超就 紧张了,忙陪着笑 脸问。 “哥,我想去念大学,我肯定能考上一所好学校。”风 荷冷不丁冒出这么 一句话。 “那当然,谁不知道你聪明?妈妈不是说了么,等你在家养好身体,就让你 去念大学。” “那么,我先出去找个事儿干。” “你啊,又犯孩于气!”令超觉得好笑,“连上大学都怕你身体吃不消,爸 妈能让你出去做事?” “我这个头疼病,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好!连沅沅姐那天都说,或许别老问在 家里,反而对身体有好处。” “你倒说说,到哪儿去做事?要不,跟我一起到爸爸银行里去?”令超不想 使风荷太扫兴,随口问。 “不,我不喜欢,成天算账,更要头疼了。” 风荷沉吟了一下,好象突然有了一个好念头,眼睛灵敏地一转,脸上的阴云 一扫而光,巧笑嫣然地说: “我要去学当护士!那天在德康医院,见到好些和我年龄一般大的护士小姐, 来来去去地忙着,我真羡慕!” “哦,你想去德康医院,就是夏亦寒当院长的……” 风荷自己没觉察到,当听到夏亦寒的名字时,她那娇艳的脸颊骤然变得绯红, 整个人儿竟显出令超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 这时,夏亦寒的形象清晰地在令超脑中出现:气宇不凡,英朗洒脱,实在是 个很难令人忘却的杰出而成熟的医生。更重要的,这是一个完全健康的年轻男人! 也许,他们明天的游龙华,并不是单纯的表示回报的礼节性行动!自己的那 句玩笑话“夏医生在追你”也可能会当真? 不祥的预感从令超心头掠过,带给他推心的痛楚,一股寒意直沁脊骨,额上 刹时冷汗涔涔。 他深吸一口气,幸好,心脏的痛楚过去了,总算没有发作。他慢慢站起身来, 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叶伯奇夫妇正准备上床休息,叶令超敲敲门,进来了。 “爸,妈,有一件事想同你们谈。” 叶令超径直在靠窗的小沙发上落座。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父母。 “我决定到广济医院去做心脏手术。” 语调的冷静,显示他已经过深思熟虑,拿定了主意。 “超儿,”叶太太一听,就克制不住地叫了起来,仿佛她的儿子马上就要遇 到什么危险似的。 “说一下你的理由,”叶伯奇毕竞比太太沉着。 “我要做一个健全的人,否则,我宁可死!” “超儿,不许瞎说,”叶太太急急地加以阻止。 “妈妈。只有把病根除掉,我才有生存的权利,爱的权利!” 说到这儿,令超的声音有点哽咽,他突然有点气馁似地,低声说: “像现在这样,我只能看着别人……” 屋里静寂了一会儿。 伯奇走到儿于身边,信赖地扶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 执意要做手术,可以到欧洲,比如说法国去,那儿条件好些。” “不用,爸爸。夏医生说过,广济医院就能做。在这样的时刻,我希望离你 们,还有风荷,能近一些。” “可是,我怕……”叶不太忍不住抽泣起来。 “淑容!”叶伯奇略带威严地叫了一声,果然,这有效 地止住了叶太太的眼泪。她用手绢擦了擦眼睛,说: “伯奇,我们得把夏医生请到家里来,从长计议一 下。“ “是的,这是一件大事,一切要考虑周到,”叶伯奇郑 重地说,“我会安排的,放心吧!” “谢谢你们答应我的要求。如果万幸手术成功,那么,我还有一个要求……” 说到这儿,令超停顿了一下。 “你说,令超。我和你爸一定会同意的。”叶太太抢先表示了态度。 叶令超把目光转向他的父亲。 “说吧,令超,把心里的话说出未,”叶伯奇向他点点头。 “如果我成了一个健康人,我要……” 令起又顿住了。 他的父母耐心地等待着,室内空气像凝住了一样。 “是关于风荷……”令超终于打破了沉默,“难道你们看不出来,我对风荷 ……” “你是一个最好的哥哥,”伯奇急忙说,希望儿子能证 实这一点。 “是的,在她的身世没有揭开之前,我将永远是她踏实的哥哥,可是……” “你要我们揭开她的身世?” “如果我手术成功,我恳求你们这样做!” “为什么?” “我不愿永远做她的哥哥,我要娶她!”令超终于费劲地吐出这四个宇。 伯奇呆住了,惊愕地瞪着儿子。而叶太太只觉得心都被撕裂了。平时,令超 对风荷百依百顺,她只当他们兄妹感情好,万万没想到令超会有这个心思。儿子 爱风荷,这无可指责,但是,一旦风荷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们还能保住这个宝 贝女儿吗?然而,如果硬瞒下去,儿子又会怎样呢? 叶伯奇总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缓缓地说:“超儿,你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可是,这事不那么简单,让我们大家都冷静地好好想一想,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 遗憾。” “我同意,爸爸,”令超爽快地赞成,“不过,我要你们知道,我是为了风 荷,甘愿去冒死在手术台上的风险的。”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