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当天晚上,在夏亦寒的书房兼卧室,有两次谈话,话题都与风荷的晕倒有关。 先是文玉来了。她忧心忡忡地问亦寒送风荷回家的情况。 亦寒极力安慰母亲,说风荷偶然晕倒,不是什么大病,走的时候你不是亲眼 看到的吗?已经好好儿的了。她是有点胆小,有点紧张。晕倒的时候偏偏我又不 在,你们不是都说,当时她正高高兴兴地在给妈妈剪头像吗?也许只是屋里的空 气太闷热了的缘故。她回家一路上都很好,只是感到很抱歉…… “亦寒,你以前知道她有这个晕倒的病吗?”文玉问。 让亦寒怎么回答呢?他曾经亲眼看到过风荷在雷雨之夜盲目出走的病态情形, 风荷也曾向他诉说过精神上剧烈波动的痛苦,使他怀疑风荷小时候受过什么重大 刺激。 他们曾不止一次谈过,但没有找到什么进一步探究的线索。而且,自从和亦 寒的恋爱愈来愈热、愈深之后,风荷就再也没有犯过什么病,精神一直很愉快, 甚至可以说很振奋。 难道今天晕倒,跟她以前的犯病有什么联系?亦寒作为一个医生,不能不作 此联想。可是,怎么跟母亲说呢,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不,风荷一直很好,今天只是偶然晕倒,”亦寒终于决定这样回答母亲。 “最好你带她去检查检查,不要真有什么麻烦的病。”文玉说。 “妈妈,我会的。我们已经说好,明天就到我医院去,从脑于和心脏查起, 你放心。” 这是真话,是亦寒和风荷在回叶家的路上说好的。风荷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拖 累亦寒,如果真有什么不治之症,她决心远远避开亦寒,独自了此残生。不过, 这层意思,她并没有对亦寒说。她想,还是看看检查结果。她不相信自己会有什 么了不起的病。 “你是医生,懂得比我多,”文玉想了一想,又说,“娶媳妇是件大事。风 荷这姑娘是讨人爱,但如果身体不好,那可不行啊!” 亦寒暂时不想和妈妈争辩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母亲,亦寒正在独自沉思,绣莲来了。 绣莲的头脑比文玉清楚百倍,又有相当丰富的医学知识,她一下子就把风荷 的晕倒与那一次的半夜出走联系起来——那一次叶太太的电话就是她先接的,亦 寒找风荷一夜未归,事后她也问了又问,虽然亦寒并未和盘托出,毕竟给她掌握 了不少蛛丝马迹。 “表哥,风荷神经上有病,你是早就知道的!” 她单刀直入,像是询问,又像是审讯。 “不要瞎说,风荷神经正常!” “不是神经有病,那就是精神上有问题,那更严重!”绣莲的语调咄咄逼人。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是想吓唬我?” “表哥,不,尊敬的医学博土,我们要尊重科学,不能回避事实!”绣莲本 来想说:不要爱昏了头。但他怕亦寒恼羞成怒,便换了一种说法。 “即使她真有病,我也要把她治好!” “唉,可惜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绣莲悲天悯人地说,“你有把握包治 百病吗?” 谁知亦寒却被她的语气激怒了,愤然地脖梗一挺,说。 “这不用你管!” 绣莲先是一愣,但立刻软语温柔地对亦寒说: “表哥,你别生气呀!我不是要瞎管闲事,可我担心玉和文良舅舅他们,老 人们不赞成,你的事也难办呀!” 是啊,夏亦寒正面临着各方面的难题,单凭他对风荷的彻骨之爱,能够使难 题迎刃而解吗? 菊仙好不容易把文玉打发出家门。 文玉平时不喜交际,很少出门。昨天晚上菊仙再三撺掇她今日去看看病了多 时的董小姐。 董小姐这位老姑娘一直在夏家经营的公司里服务,对季文良早有好感。文玉 很想撮合哥哥和她的好事,对她一直是另眼看待的。 文玉一走,菊仙立刻一头扎进一楼楼梯拐角下的箱子间。 她急急打开箱子间的门,一股霉味夹杂着樟脑丸的气味扑鼻而来。 拧亮箱子间那盏十五瓦的灯泡,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一只只皮的、樟木的、 藤条的箱子,按照大小几乎摞到了房顶。 她今天要找的那一只箱子,在右排的下面,上面压着好几只箱子。 菊仙端来一只方凳,拱着背吃力地爬上去,这才勉强够到最上面的那只箱子。 她使劲拉着,但那箱子岿然不动。 她叹了口气,用手背捶了捶腰,准备积蓄点力量再搬。 每年夏天,夏家都要翻晒衣物,上海的黄梅季节把什么都弄得湿漉漉的,不 晒哪行呀!但每次总是文玉和绣莲帮着菊仙一起干。有时亦寒和文良都会来帮上 一把。而且往往主要翻动靠上面的那几只,因为那里放着常穿的衣服,下面的儿 只箱子,里面都是些不再有用又舍不得丢掉的过时衣物,实际上已经多少年没有 动过了。 可菊仙今天要找的,恰恰就是十五年以来久藏未动的衣物。风荷的到来勾起 了她脑海深处难忘的记忆。 风荷胸上的红痣,已经给了她一个证据。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她所收藏的 那些小衣服,总有一夭要重见它们的主人。她迫不及待地要看一看它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差点儿闪了腰,菊仙才把最上面的两只箱子搬了下来。 她坐下揉着腰,不敢多歇息,又去搬第三,第四只…… 她要找的那只箱子终于露了出来。 这是一口很有些年头的包皮木箱,红色的皮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木头,把 手断了,用一把老式的长型铜锁锁着。 菊仙按捺住因激动而砰砰跳动着的心脏,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自从风荷那次来过以后,绣莲发现,菊仙大阿姨的行为举止有些反常,她的 思绪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围着风荷转。 本来,按目前风荷与亦寒的关系,夏家的人关心风荷,这是并不奇怪的。 绣莲感到,玉姑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已经在尽量少提风荷,但却忍不住还是 问过她一些关于风荷的情况。这儿除了亦寒外,毕竟她与风荷的接触最多,认识 时间也最长。 玉姑主要关心风荷的身体究竟如何,那次风荷的晕倒,给她印象太深了。此 外,她当然还想知道风荷的性格和为人,是否容易相处?有没有娇生惯养的毛病? 等等。总之。是一些作为亦寒母亲应该关心到的问题。 而大阿姨却不同。风荷来的那天,起先还没什么,到后来,绣莲已开始觉察 到她心神不宁。风荷晕倒,大阿姨给风荷擦身上的冷汗,她拿了药走过来,大阿 姨看到她时,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惊恐的神情。这不能不使绣莲顿生疑窦。 以后这些天,大阿姨也显然心不在焉,干活丢三拉四,做出的菜不是咸了, 就是忘了放盐。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拉住绣莲,询问风荷的事。问出的问题也希 奇古怪,莫名其妙。 有一次她问绣莲:“你见过风荷的爸爸和妈妈吗?风荷和他们长得像不像?” 还问:“风荷的哥哥是不是她嫡亲的?她妈妈生过几个孩子?”“你知道风 荷她爸妈喜欢她吗?” 一天晚饭前,菊仙提出还想再看看风荷给她做的拖鞋面。绣莲去自己房中拿 来交给她,菊仙捏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地细细打量,然后哺哺自语道: “难道真有这么巧?不会的,太巧了!” 惹得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的文玉奇怪地抬头问她: “菊仙姐,你叨叨啥呀?什么巧啊不巧的?” 又有一次,她和绣莲两个人在厨房里。她先是缠着绣莲问了一通关于风荷的 事,见绣莲爱搭理不搭理的,她也就不吱声了,闷头在水龙头下洗莱。突然,她 长叹一声,冒出一句: “唉,这些年来,也不知这可怜的孩子在那个家里过得怎样?” “大阿姨,你说谁是可怜的孩子?是说风荷吗?” 一听到绣莲的追问,菊仙脸通红,忙否认道: “不,不,哪里是说风荷!” 她慌慌地拿过一只淘箩,像逃出厨房似地去屋里舀米,扔下了洗到一半的青 菜。 绣莲是个多么敏感的姑娘,她越来越感到大阿姨的失神定有什么蹊跷,她暗 暗在寻找机会,要直截了当地问一问。 昨天晚饭后,大家都聚在客厅里,连季文良也在。 菊仙突然提出:“我想把箱子间打扫一下,你们去帮我把箱子搬一下好吗?” 这个提议先是使大家诧异,接着就遭到了一致的反对。 “夏天刚翻晒过衣服,我手臂的酸痛还没好呢,又要叫我们抬箱子了!”绣 莲第一个夸张地叫起来。 亦寒也开玩笑地说:“大阿姨,你是有力气没处使了,对吗?” 连文玉也不赞成地说:“我看算了。再过不久,又要取冬天的棉衣、皮衣了, 到那时再打扫吧。” 菊仙一脸失望,只好作罢,呆呆地坐在一旁。 季文良站起身来说,他要走了,还要赶到公司去,因为董小姐病了,有一个 礼拜没来上班,有些事不能拖,只好由他亲自处理了。 文玉听罢随口说了一句:“哦,董小姐病了,我还不知道呢。什么时候我去 看看她。” 菊仙一听这话,忽然起劲起来,一再说文玉早该去看看董小姐,人家一个单 身女子,对公司的事从来尽心尽力,现在有了病,该去关心一下。 等文良走了以后,她又责备文玉,对哥哥太不关心了。董小姐多好的人,对 文良又有意思,文良对她也一向印象很好,她再不加紧撮合,简直是罪过:这种 事不能拖,要说做就做,明天就去! 冷眼在旁观察的绣莲,把大阿姨提出搬箱子的事和积极鼓动玉姑去看董小姐 联系起来,突发奇想:会不会明天她想一个人留在家中,翻找些什么东西? 今天一早,绣莲和往常一样到医院去了。但她上班不久,就和护士长说,她 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对于绣莲提出的任何要求,护士长从来是满口答应的,既是碍于绣莲与夏院 长的特殊关系,又何况人家只是来医院实习的一个学生,并不是医院正式雇用的 人员。 于是,上午十点钟不到,绣莲就回到古拔路家中。 菊仙用那把长长的铜钥匙打开锁。她把锁和钥匙都放在一边,然后就掀开了 旧木箱的箱盖。 里面全是小孩的衣服和鞋帽,有单的、夹的,还有小棉袄裤和棉鞋。全都洗 得于于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菊仙随手拿起一件天蓝色小夹袄,慢慢抖开,前襟上绣的花赫然露了出来。 三片碧绿的荷叶,托着荷花、莲蓬,旁边还有一对形似鸳鸯的嫩藕…… 和风荷给绣莲的拖鞋花样几乎一模一样,连用线的色彩都非常接近。 菊仙把这件夹袄托在手里,看着这熟悉而又久违了的绣活,陷人深深的思索 之中。 菊仙自己也奇怪,照理她应该高兴才对,多年来她做梦都想重见这些小衣服 的主人,但真到了这一天,她却感到心头一阵阵忧愁。 直觉告诉她,这对夏家来说也许并非好事,如何向三个年轻人交待?这意味 着过去的平静将被完全打破。 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菊仙倒宁愿如此!就让风荷作为一个与夏家本无 任何渊源关系的女孩子,进入夏家作媳妇,这不更好吗? 菊仙告诫自已,看来对这件事目前千万千万要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能说…… 她的思绪走得那么遥远。根本无法再留意到身旁的事。所以,绣莲回到家, 走进箱子间,她都毫无觉察。 直到绣莲不声不响地伸过手去,想把她手中的那件衣服拿过来时,菊仙才猛 地惊醒,发现在箱子间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在分享她的秘密。 菊仙第一个念头是赶快把衣服放好,箱盖盖上,但这两个动作都没来得及做, 绣莲已从她手中把那件衣服夺过去了。 看清了这件小夹袄上绣的花,绣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极度惊讶地“啊”了 一声。 她的目光落到打开箱盖的那一箱衣服鞋帽上,她把那件小夹袄放到一边,两 手都伸进箱里,使劲地翻动起来。 衣服被弄乱了。但绣莲也已发现,这些衣物显然是女孩子从三岁左右到十岁 以内穿用的,奇怪的是,这些衣物上大多有着这同一花样的刺绣,不过绣的位置 有的在帽沿,有的在鞋面,有的在衣服前襟,有的在裤腿下端而已。 这些衣服鞋帽有大有小,有穿过后洗净的,也有看得出来未怎么上过身,特 别是其中几件较大的衣衫,简直是崭新的。 为什么都绣着这同一花样?是制衣人特别的偏爱,还是一种固定的标记?更 引得绣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这花样与风荷绣在鞋面上的竟一模一样? 风荷是从哪里知道这种花样的?对了,风荷说她小时侯穿过绣着这种花样的 衣服,这又是怎么回事? 显然,大阿姨她不仅已发现了这种相像,而且她是深明其中缘故的。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穿过的吗?” 绣莲发问了,语调很随便,仿佛并未把这事看得有什么重要。 菊仙张了张嘴,没说话。但在绣莲眼光的逼视下,她终于还是支支吾吾地回 答道: “嗯,当然……” “这些衣物是谁做的?是我姑妈?是玉姑?是你?” 绣莲提出一个人,菊仙摇一次头,最后,绣莲说: “那么,是我的亲妈?” “不,不是!”这回,菊仙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是谁做的呢?” “是……请裁缝做的,”菊仙声音很轻地答道。 “为什么风荷也有这种花样的衣服?她说,她给我做的拖鞋面,就是照她小 时候一件衣服上的花样描的,”绣莲终于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菊仙半天不作声,最后才勉强开口道: “大概当时很流行这种花样吧……我怎么知道?” “不,你知道,”绣莲冷峻地说,但她的声音马上又软了下来,抚着菊仙的 肩,她亲热地说:“大阿姨,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告诉我,好吗?” 菊仙低下头去,但仍固执地不作声。 “大阿姨,你从小就疼我,我是你一手带大的,难道有什么秘密,你要瞒着 我?我可是把你当亲人看待的呀!” 菊仙抬起头来,断然回答道: “绣莲,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我也是因为看了风荷绣的花样有些眼熟,今 天顺便翻出你原先的衣物看看。” “顺便翻翻,亏你有那么大的劲头!”绣莲冷笑一声, “看来你是不肯告诉我了,没关系,我自己会弄明白的。” 见菊仙一动不动,像木头人似地呆呆望着她,绣莲又不冷不热地说: “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把箱子搬好?趁着玉始还没到家……”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