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叶太太刚走上二楼的雅座,就看到亦寒已从一张小圆桌旁欠起身,在向她招 呼。 下午时分,正是西菜社生意清淡的时候,楼上雅座更是寥无几人。 叶太太在亦寒对面坐下。戴领结、穿西装的侍者马上就礼貌地端上了滚烫的 咖啡和几碟点心。 “叶太太,我……” 不等亦寒说下去,叶太太已竖起一根手指,笑着说: “该改口叫我伯母了吧?” 亦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了声:“伯母。” 沉吟了一会,他才接着说:“今天麻烦你跑一趟,是因为,我有些话想问问 伯母。” 叶太太点点头。她当然知道,亦寒明天就要动身去广州,今天下午还匆匆约 她出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 她认真地凝视着亦寒,准备听他说下去。 看到叶太太那坦诚、鼓励的眼光,如果说亦寒原先还有一丝顾虑的话,现在 也已打消了。他决定开诚布公地转入谈话的主题。 “伯母,我想知道,凤荷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 “风荷也问过这个问题,但我们确实不知道,”叶太太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十五年前,我们曾寻找过她的父母。但毫无线索。虽然我们爱风荷如同亲生女 儿,简直不敢想象她有一天会离开我们,但是,我们也真诚地希望她能与自己的 生身父母团聚。” 亦寒明了伯奇夫妇的为人,他毫不怀疑叶太太讲的是真话。 “那么说,风荷是你们从育婴堂里抱回的弃婴?” 叶太太摇了摇头。 “那她究竟是怎样进入你们家庭的呢?”亦寒不解地问。 叶太太没有马上回答。她缓缓地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咖啡,突然提了个不着 边际的问题: “亦寒,你读过周邦彦的一首以‘燎沉香’三个字开头的词吗?” “燎沉香,消溽暑……”这不是周邦彦有名的《苏幕遮》词吗?亦寒虽非攻 文之士,但出于兴趣,倒也读过不少家中所藏的旧书,这首词便在他所读的范围 之内。 他答道:“这首词我读过。而且我猜风荷的名字就是取自词中的一句,对吗?” “你能背诵这首词吗?”叶太太又问。 这首与风荷名字有关的词,亦寒最近还念过,当然记得很熟。于是,他呷了 口咖啡,放下杯子,曼声吟诵道: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 上初阳千宿雨,水面清圆,—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 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随着亦寒的吟诵声,叶太太两眼闪现出泪花,她的思绪飘向了十五年前…… 那是一个炎热而潮湿的夏季。昨夜一场大雷阵雨后,清晨总算放晴,空气显 得近日来少有的凉爽、清新,楼前花园里一片鸟语花香。 令超刚上中学,每天照例由伯奇的车把他带到学校,然后怕奇再去银行。这 几天令超正在期末大考,早上他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就催促父亲赶快动身。 见父亲终于作好了出门的准备,提起公文包,令超手里挥动着书包,一路跑 着去开大门。 忽然,门外响起了他惊讶的叫声: “爸爸,妈,快来!快来看……” 叶太太跟在伯奇身后,走到大门外。一眼就看到,紧贴着石阶,一个小女孩 蜷缩着身子、正熟睡着。 她那小小的衣裙上沾满了泥巴,脚上的鞋子只剩下一只,湿透了,而且很脏。 头发也是湿漉漉的,贴在额上,脸上手上也有许多泥点。 她小嘴微微张着,睡得很香。令超的大声喊叫也没能惊 醒她。 那时在叶家帮佣的沈妈也出来了。她俯身轻摇着那个女孩,连声叫道:“孩 子,快醒醒,睡在这里要生毛病的,快醒 醒。“ 小女孩动了动,终于醒了。哦,那是一双多么清澄、动人的大眼睛!她天真 地、毫无戒备地看看围在她身边的人们,仿佛她的突然出现,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叶太太蹲下身子,亲切地问:“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她用手背撸开披在额上的乱发,摇摇头不回答。然后,看着叶太太,轻声地 说: “我饿了。我想吃饭。” 沈妈把她抱了起来,说:“好孩子,你告诉我们,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去。” 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揉着眼睛,抽抽嗒嗒地说: “我要回家,我要找寄姆妈……寄姆妈……” 叶太太和沈妈忙哄她别哭,又一再想问出她住在哪儿,但看来这个顶多才四、 五岁的孩子,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连自己的名字*什么都说不清。只是一个劲 地叫着“要寄姆妈”。 上海人称干爹、干妈为寄爹、寄姆妈,难道说这孩子是过继给人家,而且就 住在寄姆妈家?为什么不听她要爸爸妈妈呢? 已经有围上来看热闹的人了。叶太太当机立断,叫伯奇先带着令超去上学, 然后让沈妈把孩子抱进去,先给她洗个澡,吃饱了饭,然后再设法送她回去。 两天过去了。伯奇夫妇反复问这小女孩,想帮她找到父母,送她回家。可是 从孩子零零碎碎的答话里,只听出了,他家门外有一条河,里面游着小鸭鸭,还 有小船。家里还有一条老牛、一条小牛,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老牛确实是牛,小 牛却是这孩子的小哥哥。照此看来,这孩子是生活在乡下的了,那么又怎么会跑 到大上海来呢?太不可思议了! 再问她,又说,家里房子真大,楼梯很黑,走起来会 “吱呀吱呀”地响,房里有电灯,有大床,还有洋娃娃……这还比较对头。 可是,孩子根本不知道地址,说不清这房子在哪里。问她怎么会跑出来,她更是 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茫茫然地无从说起。 又过了一天,孩子突然冒出一句:“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是寄姆妈告诉我的。” 看来,这个寄姆妈在孩子的生活中很重要。叶太太赶忙问: “好孩子,你寄姆妈叫什么名字?” “他就叫寄姆妈,”女孩眼睛亮亮的,肯定地说:“大家都她寄姆妈!” 大家?那么说家里一定还有别人? “告诉我,还有谁叫她寄姆妈?”叶太太问她。 “还有……”女孩突然住口,闪动着长长的睫毛,陷入了沉思。 叶太太又问了一遍,孩子还是不说话,却一扭身从叶太太膝上滑下,跑到沙 发那儿,把脸埋在坐垫里,再也不肯回答任何问话了。 伯奇到附近的巡捕房去打听,人家回答,周围并没有人本报告孩子走失。又 说,如果无人认领,可以把孩子交给他们,由他们转送到孤儿院去。 几天来,这女孩在叶家已很习惯了,从不吵着要回家去。连“寄姆妈”也越 来越少提起。她在整幢房子里楼上楼下地跑,在花园那些小树林、花丛里玩。好 像到处是新天地,到处有乐趣,经常能听到她“咯咯”的欢笑声。 这天晚上,叶太太走进伯奇的书房。 “伯奇,我们把这孩子留下吧。就让她当我们的女儿,”叶太太恳切地看着 丈夫说。 伯奇知道,自从生了令超后,因病不能再生育的妻子,一直遗憾没有一个女 儿。他也看出妻子很喜欢这个女孩,连他自己和令超也越来越被这天真、可爱的 小姑娘所吸引。 “淑容,我当然赞成。只是,如果她家的大人找来呢?”伯奇踌躇地说。 “我猜想,这孩子的父母,很可能真像她所说的,已经死了。而那个所谓寄 姆妈显然也没有真正关心她。要不怎么不找她呢?巡捕房你去过了。这几天我一 直在看报,注意有没有寻人启事,也没有。”叶太太把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一股 脑吐了出来,“再说,如果我们不收留她,这可怜的孩子就只好进孤儿院了。” 夫妻俩商量的结果,是先把这孩子留下来,如将来她的亲人找上门来,再把 孩子还给他们就是。 “伯奇,既然决定把这孩子留下,你给她取个名吧。”叶太太见丈夫终于同 意把孩子留下,高兴得满脸带笑。 正在这时,书房门被推开了。那小女孩把头伸进来,一见伯奇夫妇都在向她 微笑,她那亮晶晶的眼珠一转,索性跳了进来,一下扑到叶太太怀里。 伯奇看到这孩子身上穿的还是她自己的那件衣裙。沈妈把她洗得干干净净。 衣料虽很一般,但裙子上却绣着精致的花:两三片荷叶,配着荷花、莲蓬和嫩藕。 伯奇又想起发现这孩于的那天清晨,一夜雷雨后,天刚放晴,鸟雀欢叫。 周邦彦的词《苏幕遮·燎沉香》从他脑中闪过。于是,他说: “我们叫她风荷吧。” 这以后,既没有风荷的亲人找上门来,伯奇夫妇也没有找到风荷自己家的线 索。而风荷却已完全把伯奇夫妇当成了自己的父母,亲热地称呼他们爸爸妈妈, 叫令超哥哥。在这个新家中,愉快地生活下来。 从此,叶太太每晚在祷告时,都要加上一句:感谢上帝,在那个夏日雨后的 清晨,给他们送来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儿…… 就这样,十五年的岁月过去了…… 叶太太把这段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夏亦寒。 “除了已病故的沈妈外,伯奇、令超和我,都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那一幕,” 叶太太苦笑了一下,又说,“而那一幕的主人公——风荷,却对此完全没有印象 了。她当时实在太小。所以,她从来以为我们是她亲生的父母。” 回家的路上,夏亦寒一直在苦苦思索着。 十五年前,风荷突然出现在叶家的门前,显然与风荷后来的发病出走有关。 说不定,这是她幼时的一次发作,也许还是第一次发作。而正是在这一次之后, 她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家,也失落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亦寒预感到,如果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很可能找到风荷发病的根源,从而 找到彻底根治它的办法。 这不能不说是今天与叶太太谈话的一个意外的收获。 但是,亦寒今天本来是想了解风荷究竟与夏家有没有关系的。 风荷拜访老宅时的一些表现,实在太奇怪了。她很清楚壁炉通风的秘密装置, 她所说的与那幅《奔马图》的关系,她知道楼上的大房间能摸到白果树的枝叶, 等等,都表明风荷曾到过这座老房子,而且似乎还很熟悉它。 这不能不使亦寒怀疑,是否风荷与自己的家有什么特殊联系? 风荷会不会是夏家丢失的孩子,甚至她竟是自己的妹妹呢?绝不可能。这一 点亦寒可以确信。从年龄看,风荷小他六岁左右,如是妈妈生的,他应该有印象。 何况从大阿姨那儿,他早就知道,大妈从未生育过,自己母亲也只生了他一 个。因此,他父亲夏老爷一直为家里人丁不旺而担忧。 听了叶太太的叙述,知道风荷曾有个寄姆妈,亦寒想,会不会风荷曾过继给 夏家,所以在夏家老宅生活过? 但他又否定了。大妈就是因为不肯领养外人的孩子,才在家乡把本族侄女绣 莲领出来。自己的母亲当初连亲生儿子都不能带进夏家,当然更无权当别人的 “寄姆妈”,把“寄女儿”领到夏家去住了。 那么,风荷和那座老宅究竟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呢? 也许该去问问母亲,不知她能否提供些线索? 不,不行!妈妈本就担心风荷有病,再把这些发生在风荷身上的莫名其妙的 事和妈妈一说,她不更认为凤荷古怪了吗?何况,从老宅回来当晚,已婉转地初 步试探了一下,妈妈断然否定夏家与叶家曾有过什么交往,自己也就无法再多问 了。 看来,所有这一切,只能等自己从广州回来以后再作追究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