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月的波士顿已颇有凉意。 傅维恒的心更凉。 早就料到这次离开她,对彼此而言,都不会太好过,但却没想到薛颖竟会如 此自伤。 当他安排在薛颖身边的人传回她住进加护病房的消息时,他慌了,不知该怎 麽办? 孙妈妈一向与薛颖交好,知道这件事之後,也是著急,忙问:「先生,您会 回去看她吧?一定是很严重了,不然怎麽会被送到加护病房呢?这可不是闹著玩 的!」 回去看她?闹著玩? 「可恶!」他猛然一挥手,将身旁小几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花瓶、茶杯、 药罐破的破、碎的碎,散落一地。 她果真不顾後果?不择手段吗?这闹著玩,万一真的出了事,该怎麽办才好? 真想赶回去,不是去看她,而是去打她一顿,简直任性得不像话。 「颖……」他叹了口气。 终究是狠下心来,没有回去。 见了又如何呢?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罢了。 所以他选择了相见争如不见。 日日夜夜守著从台北打过来的电话,知道薛颖脱离危险,他放下心。可是没 几天,情况又不好起来。 他忙问:「是怎麽回事?为什麽又昏迷不醒?」 「不太清楚,只打听到薛小姐是在癌症科昏倒的,不知道她为什麽会跑到那 里去?」他的眼线在电话的另一头说。 「……」他说不出话来。 「傅先生?傅先生?」那头唤道。 良久。「我知道了。」他轻轻地说。 挂上电话。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谁叫都不理不应。直到深夜再接到台北的 电话,说薛颖没事了。 後来看到薛颖出院时在门口被暗中拍摄下来的照片时,他终於崩溃。 这是他的颖吗? 前一阵子还曾嘲弄她愈来愈白胖可爱,怎麽才两个多月不见,就全变了? 消瘦憔悴,苍白羸弱。 这就是他的颖……这就是她付出的代价…… 薛颖乖乖的在家休息了半个月。 只有立原和方怡如知道她是在为即将的远行做准备。 一切都秘密地在进行,好避开傅维恒的眼线。那天早上,如往常一样,司机 来接她上班,车子开著开著,忽然转上高速公路,直奔机场。 那个眼线一时莫名其妙,跟了上去,等到开车到了机场,薛颖便一溜烟进了 大厅。而那个人停好车进去时,早已不见她的人影。 他连忙想办法查出境名单。没看见薛颖的名字在上面,他松了一口气,想她 可能只是来接人的吧!而且大概是因为错过了所以才没再看见她。 他安心地回台北。「她总要回家的吧!」他想。 一直守了两天,都没见薛颖进家门。他觉得有些古怪,便通知傅维恒,傅维 恒也觉得纳闷。 她到机场做什麽?接人吗?之後又到哪儿去了?回新竹了吗? 他站在窗前沉思。 注意到有一辆车子停在对面,已经停在那里很久了,是附近住户来访的客人 吧! 可是他仔细地看了看,车内似乎有人。那人伏在方向盘上,好像是个女人, 他心一动。「不,不会是她,不会是她……」 除了她,还会有谁? 其实薛颖傍晚便找到了这里,可是一直不知道该怎麽去敲傅宅的门。 当然敲门是不难,一根指头就能办到,难是难在要进得去才行。撒娇耍赖那 一套对他只怕已经不管用了,连她病危时也不吭一声,可见真是铁了心了。 说不定还会报警告她侵扰民宅。 真是的,才刚刚觉得这个游戏刺激,先用障眼法从桃园机场绕回松山机场, 再搭机到小港机场接上飞香港的班机,由香港转机到波士顿。一路上她暗自偷笑, 谁会想到她居然会用这麽麻烦但是保险的方法来遁逃。 可是眼前如何进屋去,而且又要不被赶出来才是真的伤脑筋。 实在累极了,便趴在方向盘上休息一下。 忽然听见有人开她的车门,她蓦然惊醒,只见傅维恒气呼呼地在她身旁的位 子坐下,沉著脸,可见来意不善。 怎麽办?她还没想好对策应战,不由得心虚起来。 「谁让你来这里的?」开战了。「你来这里做什麽?我说的话你都不听了, 是不是?」他一连串骂下来。「到底要任性到什麽时候?」 薛颖不吭声,决定以守为攻,让他独自叫阵。 如此场面便不免显得有点冷清。 傅维恒更气。「说话啊!你为什麽不说话?」 半晌。「我……人家觉得好冷……」她嗫嚅。 好像比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来得可怜。 傅维恒这才注意到这车子没暖气。「你不会开暖气吗?」他又骂。 不知怎麽的,他今天的火气似乎特别大,跟她说话都不脱骂人的味道。薛颖 只是低著头,也不动手。 傅维恒觉得自己的耐心快用完了,怕再这样下去真会把这个臭丫头拖下车去 痛打一顿。一转眼看见车上油表早已归零,难怪没暖气。 「没油了,你也不说,还待在车上干什麽?不怕冻僵吗?」」边说一边把薛 颖连拖带拉地拉下车带进屋去。 到底是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她暗自窃喜,然而却表现得像个小媳妇似的, 怯生生地站在墙边。傅维恒见了,尽管不忍心,但仍是板著脸。 握著她的手,只觉冰冷,一时心火又起,骂道:「手这麽冰!你是不是还想 进医院?加护病房住得还不过瘾吗?」 薛颖听了,欣喜地抬起头看著他。他果然知道,果然没真的丢下她不管。 她轻声笑了出来。「恒,你……」 傅维恒忙甩开她的手,别过头去,冷冷道:「你已见到我,该满意了吧!现 在你可以走了。」 她不答。 「这是我的房子,我要养病,不想被闲杂人等打扰。」 「好,我替你看著,不让闲杂人来打扰你。」她故意装傻。 「我指的是你!」他瞪眼。 「我又不是闲杂人。」她低低地说。 「那你算什麽?」他冷笑,存心刺伤她。 薛颖却抿著嘴笑。「你说呢?」 他气道:「你是一个大白痴。」 她很想笑出来,但又不能太嚣张,只好忍著。没想到傅维恒也会说出这麽无 知幼稚的气话来。 其实薛颖已满脸是笑,只差「哈!哈!」两声。 他见了更是火上加油,扬声唤来司机:「孙叔,你去把车子开出来,送薛小 姐回饭店去。」 「人家又没有订饭店。」转眼又变得可怜起来。「人家一下飞机就直接赶到 这儿来了。」 原来早就打算要赖在这里。 「孙叔,那你带她去找一家饭店,反正不会连间房也租不到。」接著又指著 她的鼻子骂道:「如果真找不到房间,那你就去睡车站好了。」 薛颖很委屈地说:「人家……人家一天都没吃东西……我好饿……」眼泪快 要掉下来。 傅维恒还来不及说什麽,一旁的孙妈妈马上过来接口:「一天都没吃?那怎 麽行?来,到厨房来,我弄点东西给你吃,别饿坏了才好。」说著便把薛颖拉到 厨房里去。 他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再进一步。 还是先让她吃点东西好了,不然饿久了又闹胃痛,岂不更麻烦?况且她大病 初愈,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他想。 他往厨房望了望,她们两人在里面窃窃私语,不知在打什麽算盘? 「反正等薛颖吃饱出来,就马上撵她回去。」他打定主意。 如果可以把她打包寄回家去,那就更好了。 他叹了口气,进房去。 胡思乱想了半天,看看表,吃了一个小时,该吃饱了吧! 走至外间,静悄悄的,人都跑到哪儿去? 「孙妈妈!」他唤。「颖儿呢?」 「喔!薛小姐说她累了,所以我就带她到客房休息去了。」她若无其事地说。 「什麽?」他一呆。「谁叫你让她留下的?」 「人家薛小姐远来是客,又累了一天。」她劝道。 「她又不是客人!」 「那就是自己人喽!岂不是更该让她住下来?」她耸耸肩,回房去了。 傅维恒愣在原地,不得作声。 那个丫头,一会儿说冷,一会儿喊饿,一会儿又叫累,简直摆明了是得寸进 尺。愈想愈气,冲上楼去。「一定要把她扔出去!」 才要敲门,却发现她房门根本没关,只是虚掩著而已,轻轻一推就开。那麽 大方? 薛颖早已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睡得很熟,好像是真的累极了。 傅维恒不知道该不该吵她?她睡得正香。不自觉地在她的床边坐下,看著她。 以前就觉得,看著薛颖睡著时的模样,和看著她笑一样都是一种享受。 见她笑,让人跟著快乐起来。 看著她睡,让人觉得自已好像是躺在软呼呼的水床上,心满意足,舒服得不 得了。 结果还是只帮她拉拉被子,然後静静退出她的房间。 「明天再说吧!也许睡一觉,到了明天,就会比较有耐心去应付她……还是 等到明天再想好了,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学郝思嘉的口气安慰自己。明 天! 回到房里,觉得好累,只跟她周旋了一个晚上,没想到比带个无法无天的三 岁小孩还累。 三岁的顽皮小孩不乖,可以抓来打打屁股,对薛颖也可以吗? 他又叹息。怎麽舍得打? 薛颖半夜醒来,呆坐著,继续想她进攻的对策。 得先下手为强才行,若等到明天博维恒那头也想了办法来对付她,那就麻烦 了。 过了一会儿下楼去,轻轻推开傅维恒的房门。 月色溶溶,透窗而入,照著房里倒不觉得暗。 她绕到床的另一边坐下,细细打量他。「久违了。」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傅维恒瘦多了,气色也有点灰暗,但仍是令她倾心。 爱情真是盲目,是不是?她自嘲。心情轻松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虽然不能明白上天安排世事所依循的道理,但事已至此,接受与认分该是要 学的。这次来找他,除了是面对现实之外,也是懂得了不轻言退缩的道理。 她仍抱著希望。只要两人在一起,总是能保有一丝希望,无论如何也好过各 分两地,各自寂寞,各自绝望。 人事得先尽,再由天命,这是原则。 清晨傅维恒醒来,一睁眼便看见薛颖在身边睡著。 大概是怕吵醒他,所以她只挨著床边躺下。 只怕她稍一翻身,便会落下床去。 不由得想起在美国的那一段时间,有一次两人不知为了什麽呕气,彼此不说 话。那天,薛颖甚至不想跟他同睡,可是家里并无客房,又不愿委屈自己去睡沙 发。看来看去还是只好与他同榻而眠,不过薛颖故意往床边睡,一副你别碰我的 样子。 傅维恒看了虽然担心她会滚下床去,但也不愿先示好,便不吭声,由她去。 结果,真不出他所料,薛颖睡著後不久就一个翻身,连人带被滚到地上去。 她「哇!」一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而且一口咬定是傅维恒把她踢下去 的,像个要赖的孩子。 「我没有踢你,」他喊冤。「是你自己掉下去的。」 「人家睡得好好的,为什麽会掉下来?」她哭道。 「谁叫你自己要往旁边睡?」 「我为什麽睡旁边?还不是因为你!」她又哭诉。「反正都是你害人家的! 呜呜,害人家掉下来……」 他明白了,反正她就是要他认错就对了。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害得*人家*掉到床底下去,是我 不好。」他陪笑。「罚我明天陪*人家*逛街、上馆子好不好?」 「人家」终於破涕为笑。 如今想来,这样的往事怎可能如烟,也不可能消散。 轻轻握住她一只手。「可别再跌下去,否则又要哭了。」他轻轻地说。 居然能再有机会这样握住她的手,顿时又心酸起来。 薛颖本就睡得不深,傅维恒伸手握她,她便转醒过来。看见他拉著自己的手, 心下明白。她眯眯笑。 傅维恒见了,便想放开,可是她却反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放。「嘿,让 我抓到了吧!」她又笑。 他看著她,神色温柔但又非常忧愁。 「颖儿,别闹了,乖乖回家去,好不好?」 她摇摇头,靠近他,一面用手轻轻替他拨理头发。 「再过不久,大概就要掉光了。」他说。 「没关系,十个秃头九个富,我不介意。」她笑笑。他啼笑皆非。 隐约也觉得薛颖似乎有点变了。以前她爱哭爱笑,沉不住气,有时乖巧体贴, 有时撒泼耍赖,总像个孩子似的。但从昨天到现在的表现,却又沉稳细致,步步 为营。从前稍稍说她几句,她便嘟了嘴不依。昨天那样凶她,她却仍是嘻皮笑脸 的,毫不在意。 怎麽变了?他有些乱了阵脚。 「颖儿,我是为你好,你怎麽不听话了呢?」改采怀柔策略。 「因为你说的不对。」她说。 他一怔。「不对?」不禁气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还敢说我不 对?」 「就是这点不对,为什麽你只会为我著想呢?你为什麽不想想你要什麽呢?」 他又一怔。慌乱地摇头。「不,不……」 「为什麽不?」她问。看住他。「我知道了,你怕我给不起,对不对?」 「不,不,你先听我说……」他想解释。 但薛颖阻止他。「不,你已经说得够多了,而且我都明白。这次轮到你听我 说了。」她坚持。 一双认真的眼睛,让他噤声。 她顿了顿,说:「你知道我前一阵子生病的事吧!後来我偷偷地跑到癌症病 房的事,你也知道吗?」 他点点头。 「真被你料中了,对不对?」她愧然地笑笑。「我真的很胆小懦弱,对不对? 难怪你不让我陪在你身边,因为我不但帮不上你的忙,而且还会让你操心。」 「不是这样的,」他抚著她的脸。「我只是不想你受苦,你……没有理由陪 著我一起面对它,也不须要……」 「没有理由?」薛颖流下泪。「你曾说过我是你的妻子,即使没有名分,别 人不知道,但你我是明白的。」她吸了一口气,又说:「夫妻是要同甘共苦的, 所以,是你没有理由不让我留下,而且夫妻是要彼此都能为对方付出的,所以你 也没有理由拒绝让我陪你。」 「颖儿……」分开,也并非他所愿,只是…… 忽然一把将薛颖紧紧按在胸前,为了不让她看见自己无法抑止的眼泪。 薛颖感觉到他的抽噎,了解他的挣扎与痛苦。「你为什麽不替自己想想呢? 为什麽只任我对你予取予求?又为什麽偏要把自己全掏光了之後,一走了之?那 我呢?我就什麽都不能做吗?」埋在他的怀里哽咽地说:「你不要我了吗?」她 抬起头来。「你说啊!你到底还想不想要我?你真的不要我了吗?」她痛哭。「 为什麽你非要这样对待自己呢?」 傅维恒闭著眼流泪,不敢面对她和她的问题。 想!怎麽不想!白天想她,晚上梦她,怎麽会不想要她陪在身旁?谁不希望 在病痛中还能握住一双可以倚靠的手?谁是真的情愿孤独? 「颖,由不了我。」他痛苦地说。 「谁说的?」她一面替他拭泪,一面不住地吻他。「孙妈妈说你每天都在想 我,又担心我,那我现在待在你面前,你不是就可以放心了吗?我对你也是一样 啊!不论是好、是坏,好歹我心里总有个数。你是我最爱最爱的人,为什麽要由 别人来照顾你?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为什麽你要拒绝?如果今天换了是我 生病,你会放心把我交给别人,而自己却不闻不问吗?」 他掩住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我不知道怎麽做才是对 的……」他已乏力。 「无所谓对错的……只要你高兴、我高兴就行了。」她握住他的手带著泪轻 笑道。「而且我们总还有一丝希望,是不是?」 「颖……」傅维恒还想再说什麽。 「别说了,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再度投到他的怀里,紧紧抱著他。 「我不是要强求什麽,只是现在我认为我们还有一点努力的馀地,我不想轻 易就放弃……所以说,我想陪著你、照顾你,不仅仅是为了你而已,也是为我自 己。除非我真的无能为力了,否则我一定会像这样待在你身边,就像这样抱著你 一样地抱著希望,就像这样抱得紧紧的,只要这样……这样就够了。」她轻轻地 说。 终於明白自己如今真正在意的什麽。 是不想留下遗憾,即使结果无法掌握……即使希望渺茫…… 但至少无怨无悔。 她轻柔地为他吻去脸上的泪。「这样就够了……」 不敢也不愿强求太多,只要这样——就够了…… (全书完) ------------ 寻爱浪漫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