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敲山震虎 一省委调查组结束调查,准备回省城。 龙福海头天晚上设便宴为调查组饯行,市常委全班人马都到。罗成正在乡下忙, 打电话说不赶回来了。龙福海要的就是这个独缺,他举杯对皮定中说:“我们常委 一班人都在了,就差罗成没到,本来他该是我们一班人为你们送行的主角。”皮定 中摆摆手:“他忙下乡,让他忙吧。他给我打过电话,说如果有特别的情况,他可 以赶回来,我说不用了。”许怀琴是皮定中表妹,说话随便:“他不来,这个饯行 不圆满。本来你们主要是调查与他有关的事,无论如何他还是应该赶回来,表明对 上级组织尊重。”皮定中哈哈笑了,与众人碰杯:“今天市常委都来饯行,就有点 小题大做兴师动众的意思。老龙、怀琴以后来省里的机会很多,我也还会经常到天 州,礼节从简,彼此都轻松。”龙福海豪爽地说:“这次不一样,你是头次来,又 关心了我们天州这么多天,常委一班人对你们非常感谢。” 龙福海又指着马立凤说:“明天,立凤还要代表我们大家一路送你们回省城。” 皮定中连忙摆手:“大可不必了。” 龙福海说:“她这个秘书长不光兼办公厅主任,还亲自兼管着天州驻省办事处, 这也是借着送你们,顺便去省城办点事。” 第二天一早,马立凤来到天州宾馆皮定中房间,皮定中早把箱子都收拾好了, 小苗也在。马立凤说:“龙书记和常委一班人马上都过来。”皮定中连连摆手: “昨天已经告过别,今天不必再来一次仪式。”马立凤说:“龙书记一定要来,常 委们也都要送你们上车,我怎么挡得住?还是就差罗成一个,他能到就圆满了。” 皮定中说:“他骑车下乡,忙他的吧。”马立凤说:“要我说,这点时间还是应该 拿得出来的,坐上车两三个小时就赶回来了。”皮定中说:“不必多此一举。” 马立凤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太照顾上下左右。这是您宽待下面干部, 要是换了其他人,罗成这临走都不送一送,还真会以为他对调查组不满呢。” 皮定中笑笑说:“人各有风格。” 马立凤说:“他这个人确实与众不同。别人在乎的事,他不在乎。别人不在乎 的事,他在乎。调查组调查有关他的事,临走他顾不上送。可是,一个关到监狱里 的犯人,他倒想办法要去看一看。”皮定中问:“什么意思?”马立凤说:“他有 一个小学老师叫严富道,教他写过几个字,因为经济犯罪现在关在天州看守所,被 判了十五年刑。罗成想在他服刑前看看他,前几天专门让人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时 候服刑走。你看,送调查组他没时间,可看一个犯人有时间,你拿他真没办法。” 皮定中再有涵养,脸上也稍有些不快了。 龙福海领一班人来给皮定中送行,他说:“还和昨晚一样,常委们都到了,就 缺罗成。”皮定中上车招手:“后会有期。” 马立凤另车相跟,送皮副部长等人去省城。 二 绕过大山,迎面看见黑三角,罗成扶住车停住了。 一路上坡,除了叶眉缓缓开着摩托,其他三位大多是推着车上来的,这时已大 汗淋漓。往下一路下坡,看见四面大山围着盆地,就是黑三角中心地带。山后还有 山,黑三角地盘不算小。罗成看着一派浓烟滚滚,迎风闻着呛人的煤烟味,先皱了 眉,他用手一指:“所谓的黑三角开发区,就是开了近千个小煤窑包围一个国企大 煤矿,再就是遍地土法炼焦,就凭这糟蹋资源,破坏环境,就该否定它。”洪平安 说:“这你可要慎重,这是老龙两年前当市长的头号政绩,他亲自抓的样板。” 罗成看了看漫天乌云,说要下暴雨一直未下,把天地闷得发紧。他双手一前一 后提了几提自行车,叶眉说:“你在检验自己体力呢?”罗成点头说:“是,体力 好时,自行车提在手里像高梁杆做的,体力不好,就沉了。”王庆问:“那现在呢?” 罗成说:“可能一路上坡体力消耗太大,这车不怎么高梁杆了。” 洪平安说:“下乡这些天你连轴转,整体消耗太大。” 罗成眯着眼俯瞰着前面漫山遍野冒烟:“我在犹豫,捅不捅这个大马蜂窝。” 洪平安说:“这和体力有关系?” 罗成说:“聚足了精气神,才敢打大仗。” 罗成知道,只要一进黑三角,那算是没完了。他收不住,龙福海也收不住。半 年多来,他黑三角来过几次,回去和龙福海争执了几次,常常他的问题刚出来,龙 福海就堵上他了。用龙福海的话讲,黑三角开发区是他跑了好长时间省里才批下来 的,又说开发区给市里一年多创多少税收,还说资源利用合理不合理、环境是否污 染这些问题早晚会解决,不必大惊小怪。罗成一指前面的大下坡路:“现在只要一 放闸,就杀进黑三角了。你们说,杀不杀?” 叶眉说:“你早就准备杀了,为什么问我们?” 罗成说:“我采取重大行动前,总要给自己提反对意见。你们说,这一阵下乡 抓危房改造,成果怎么样?”洪平安说:“当然很大。”罗成说:“气势造足了没 有?”洪平安说:“从解决天州机床厂问题,到处理补天乡牛大勇,又铺开来抓了 一大片,你现在势头还行。”罗成沉吟了一下:“省委调查组走了,结论还没听省 委下来,眼前黑三角这个大马蜂窝摆在这里,势不足、力不足、气不足,都可以再 绕开它。”紧螺丝先捡边缘好下手的拧,但紧遍了边缘好拧的螺丝,中间要命的大 螺丝时候一到,也要敢下手。他只要一进黑三角,龙福海那里就会有消息,两边的 弦就都绷紧了。 搞不好,这就是半年多来自己要和龙福海真正的大摊牌。 罗成又眯眼看了一会儿黑三角,拍了拍自行车骑上了:“箭在弦尔不可不发。 咱们闯黑三角。” 一路下坡很快,前面跨路的拱形大门上,出现“黑三角开发区”几个大字,近 了,看见落款龙福海。罗成说:“咱们闯进大门了。”又问:“魏二猛这个人怎么 样?”洪平安骑在一旁说:“他是开发区区长、党委书记、管理局局长,还有什么 总公司经理一人兼,在黑三角一统天下。他是魏国的侄子,但他不只跟魏国,四面 八方路走得很宽,在天州是真正玩了个四通八达。”洪平安指着山上对面出现的几 个大白字“做天州经济腾飞的龙头”,对罗成说:“这又是老龙题的字。魏二猛花 了几十万用石头砌在山上,买了龙福海来视察时一个高兴。你进了黑三角注意,到 处是龙福海的题字。老龙喜欢题字,这也是魏二猛跑老龙的手法之一。” 罗成点点头,他来过,知道。 迎面路上又出现一个大门,这是“黑三角开发区公路收费站”,几个大字又是 龙福海题。进出开发区的汽车在这里过卡交费。罗成看到收费的人并没有穿通常的 公路收费站服装,而是红边大檐帽,镶红蓝制服,不知是哪一国的警察。洪平安说 :“这是黑三角开发区治安稽查大队,也是黑三角开发区的土警察。” 罗成四人从靠边车道上过卡时,有个大檐帽问:“哪儿来的?”罗成问:“哪 儿来的也登记吗?”大檐帽说:“登记不登记是我们的事,问了该回答是你们的事。” 王庆机灵,上来打马虎眼:“我们前两天就来过一趟,不就是你问的吗?”大檐帽 被问得半聪明半糊涂了:“行,你们过吧。”就溜溜达达一边去了。罗成骑上车子 :“这还真成了边防检查站了。”王庆说:“不和他们敷衍一下,你人还没到,就 惊动他们了。” 路两边河滩旁,隔不远就梯形地堆着一堆煤冒烟。罗成告诉叶眉:“这是土法 炼焦。”叶眉问:“这是什么炼法?”罗成说:“这是污染空气浪费资源的炼法。” 在路边还看见两个小煤窑。一个是人力推着小铁斗车,从不到一人高的洞里钻 出来。罗成上去问:“这煤窑有多深?”两个赤身裸背满脸满身煤黑的汉子露着眼 白说:“高低不算,远近几百米。”罗成问:“有多少人干活?”回答:“两班, 每班二三十个。”罗成问:“安全有保证吗?”一个说:“保什么证,卖的就是命。” 另一个憨憨一笑:“挣的就是玩命钱。”说着将煤倒在窑口,又弯腰推着铁斗车进 去了。 又一个小煤窑更简陋,一个个黑男人弯着腰背着煤篓钻出低矮的洞口,哗地倒 下,又弯着腰背着空篓进去。罗成问他们:“有多少人干活?”回答:“两班,每 班十来个。”罗成问:“你们老板开着几个煤窑?”回答说:“三四个。”罗成问 :“都比这大比这小?”回答:“差不多吧。” 叶眉说:“我们是记者,给你们拍几张照。” 几个背煤的憨憨一乐,扯下脖上毛巾,想擦一下脸上煤黑。 叶眉说:“就照你们的辛苦样,不用擦。” 那边过来两个红边大檐帽的稽查,陪着一个穿制服的瘦长脸,吆喝道:“你们 老板呢,通知他该交管理费了,再不交,我们就封窑了。”几个背煤的仰脸看站在 高处的人:“老板没来。”三个吆喝的继续吆喝道:“你们把话传给老板,明天是 最后期限。”他们转头看了看罗成等人:“你们是哪一路子的?”王庆说:“我们 是记者,来采访开发区。”三个人爱搭不理地噢了一声,便吆吆喝喝去别处了。 几个背煤的又背着篓子猫腰钻进去了。 罗成说:“这种生产条件,随时可能爆炸塌方。”他挥了挥手:“先去管理局, 这大小煤井煤窑咱们慢慢再细看。我倒要看看这个黑三角开发区开发了什么?” 到了黑三角中心街道,和小县城差不多。不望山上到处煤井煤堆,不闻空气中 呛人煤焦味,也还觉平常。只不过街上到处是溜达的大檐帽,一辆又一辆敞蓬吉普 和带斗摩托卷着满街黑灰滚滚而过上边也坐着大檐帽,你就知道这是黑三角。 到了开发区办公大院,正大兴土木拆大门。一个门柱已经拆掉了,还有一个门 柱正拆,黑三角开发区的牌子都摘下来斜倚在办公楼门两侧,大门内一座女娲补天 的雕像也正在连基础整体挖掘,要迁移。施工的人不少,吊车也在一边伸出长臂, 围观的人更有一大片。几十个大檐帽在那里维持秩序。 罗成四人挤到人群中问:“拆大门移雕像为什么?” 有人告诉罗成:“这是变风水呢。”罗成问:“变什么风水?”说话的人是个 高颧骨的瘦男人:“免得鸡犬不宁,不吉利。”罗成问:“怎么讲?”高颧骨一指 对面的山头:“你没看,那叫鸡头山。”罗成望了一眼,像鸡头又不像鸡头。高颧 骨说:“这大院门正冲着鸡头山,魏区长是属狗的,鸡犬相对,鸡犬不宁,所以要 把大门扭一个方向,斜过去就化解了。”罗成略瞪起眼:“还有这种说法?”高颧 骨一指那边起吊雕像的人群:“那不是风水先生在那儿呢。”隔着人群望过去,一 个阔脸的矮胖子穿着一身白缎子服,很权威地指挥着。罗成又问:“雕像为什么也 要挪?”高颧骨回答:“女娲补天就是镇邪的,大门挪了,它要迎面正中对着大门 自然也要挪。”还说:“风水先生要清一清雕像下面有没有邪物,挪了新地,”高 颧骨指了指一旁新挖好的坑:“风水先生还要在下面垫符。” 罗成点头表示听明白了,问:“魏二猛在吗?” 高颧骨说:“风水先生说了,变风水要七天,七天之内他本人不能在现场。” 罗成洪平安等人相互会了会意,又凑到准备起吊雕像的人群中。 罗成走到那位一身白打扮的风水先生旁:“请教大师,这大门一转,雕像一挪, 风水就准变过来了吗?”阔脸胖先生抱着粗壮胳膊动都没动,很威地说了一句: “那当然。”罗成又问:“还有什么讲究吗?我们是特意从市里赶来看的。”阔脸 胖先生用手指挥着下面几个正在四周深挖雕像基础的人说:“土都往东边堆,堆南 堆北堆西对风水都有妨碍。”罗成还想问什么。阔脸胖先生威着一张阔脸,听而不 闻。 叶眉过去了:“大师,能和您合个影吗?”说着很俏地一抖头发,往大师身边 一站。阔脸胖先生对漂亮女孩没有拒绝的意思,抱肘嗯了一声。叶眉一招手,王庆 端着照相机就照了。叶眉说:“换个角度多照几张,给大师单独也照几张。” 王庆明白,便换着角度将胖先生指挥变风水的现场拍了好几张。 叶眉又很好奇地问:“大师,这还有什么深讲究?” 阔脸胖先生对罗成这样的黑脸大汉没兴趣,对叶眉这俏姑娘还算有耐心,他一 边指挥一边插空说:“改谁的风水谁要出家。”叶眉掏出录音机摁了:“什么意思?” 阔脸胖先生说:“改风水这几天,本人要离现场,而且要不闻不问中断联系,这叫 藕断丝不连,旧风水才能去干净。回来,就风水全新了。” 罗成进了办公楼,迎面一幅很大的彩色照片,龙福海正气宇轩昂地视察黑三角 开发区,簇拥的人群中,一个一表人才的高个儿年轻人正俯身对龙福海介绍情况。 罗成知道,这就是魏二猛:“看着也是个有文化的嘛。”洪平安说:“医科大专毕 业的。” 罗成领着三人从一楼到五楼,每层走了一遍,逐个看了每间办公室门口挂的牌 子,有几间办公室他还特意推门看了看,里边的人在说话打扑克。而后,来到二楼 区长办公室。只有一个挺淑女的小秘书在,说:“魏区长外出了。”罗成说:“是 不是躲风水去了?”小秘书眨了眨眼,没否认。罗成说:“区长走了,肯定也是局 长走了,总经理也不在了,三位一体都去了,那你们副区长、副局长、副总经理呢?” 小秘书说:“他们就在下边呢。”她指了指窗下院里人群。罗成说:“请他们上来。” 小秘书看出来人不凡,小心问:“您是?”洪平安说:“你就说,罗市长叫他们。” 小秘书睁大了眼,大概在电视上没少见过,算是认出来了,说等等,立刻跑下楼去。 一会儿,呼呼啦啦上来七八个。正的不在,副的全来了。 罗成说:“找个地方。”一群人前请后拥地簇着罗成到了会议室。 罗成一指洪平安:“这我不用介绍吧?”几位副都知道洪平安,说:“早就认 识,龙书记当市长时来这里,洪主任就跟着来过。”罗成介绍了叶眉王庆,说: “今天咱们算不上正式开会,二位记者就都在场了。黑三角开发区是老龙抓的点, 我来既不是正式检查工作,也不下什么指示,和记者一样,算是采访采访,你们看 行吗?”都说行。 七八个副中有一个副黑短着一张精干脸,很有些为首,他是常务副区长,姓龙。 他将其余几个副一一做了介绍,有副区长,有副局长,有副总。 罗成说:“你也姓龙,莫非也是龙家村的?” 对方一笑:“我就是和龙书记老家一个村的,我叫龙在田。九月初二生的,按 易经乾卦‘九二见龙在田’一说,起名龙在田。”罗成说:“你也挺东方文化的嘛。 我先问第一个问题,你们楼下挪门迁雕像改风水,有理由吗?”龙在田搓着手嘿嘿 地不知说什么好了:“按现在确实说不出理由,已经拆了,就请罗市长允许我们按 原计划挪了算了。要不,反而乱。”罗成说:“这是你出的主意吗?”龙在田很困 难地嘿嘿一笑:“你别看我起了这么个名,我对这是一窍不通。”罗成问:“那是 你们哪位请来的?”都摇头。罗成说:“那就是魏二猛自己的主意喽?”龙在田低 着眼嘿嘿了好几下:“可能是吧。”罗成轻轻拍了拍桌子:“什么叫可能是,他人 呢?”龙在田一摊双手:“不知道。”罗成说:“怎么和他联系?”龙在田又一摊 双手,摇了头:“这几天和他联系不上。”罗成说:“为什么?”几个副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罗成往椅背上一靠:“这是要和旧风水彻底决裂,迎接新风水,是吧?” 龙在田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几声,算是没否认。 罗成接着说:“我第二个问题是,我路过看了两个小煤窑,一个铁斗车推煤, 一个人工背煤,没细看,就知道生产技术安全条件都差得不能再差了,这样原始的 生产方式,怎么保证安全,怎么保证有效利用矿产资源?”龙在田看了看左右几个 副,又嘿嘿了几下:“那是个别现象,少数矿主还处在原始积累阶段,等他们有了 积累,我们就要求他们生产规模化、技术升级。”罗成说:“你们应该对开发区大 小煤井煤窑都有数吧?”龙在田说:“那当然。”他一指会议室墙上一幅地图: “主要煤井都在上面标着呢。”罗成转头看了一眼,刚才进门时已经注意到:“全 吗?”龙在田说:“基本全。”罗成说:“我刚才看的两个煤窑,上面有吗?”龙 在田说:“那可能是新开的,没有。”罗成打量着对方:“几百米都已经挖了,怎 么是刚开的?” 龙在田开始擦额头的汗。 罗成说:“给我找份全的示意图来。” 龙在田很困难地看看左右,七八个副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办。 罗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桌子:“魏二猛不在,你们什么主意都不敢拿是吗?你 们知道不知道我这个当市长的多少管得着你们?”龙在田连连点头:“那当然知道。” 罗成说:“刚才一个封建迷信,你们已经遮遮掩掩,现在是不是还准备来假的对付 我?我告诉你们,我这几天就骑车转你们黑三角,走到哪儿看到哪儿,查到一个地 图上没标的矿井煤窑,就算你们一条虚假罪。” 龙在田转着脸左右看了几看,对一位说:“叫他们去收费管理处和稽查处,把 最全的拿来。”一个副出去吩咐了一下,有人拿来了黑三角煤井煤窑示意图。 罗成打开看了看,放到一边:“我提第三个问题,现在黑三角整个挖煤是什么 样的技术规模水平?先要对你们说一个背景材料,我大学毕业后就在煤矿干过两年, 十几年前当县委书记时,那里的煤矿我都下过。你们说话别假招,我这几天要一个 个矿井核对你们讲的情况。”龙在田讲了,这儿的煤井分五类,最差的就是背煤的 那种,五类;其次差的是罗成见的弯腰推铁斗车的,四类;一类比一类成规模,技 术也好。“第一类,”龙在田说:“除了不是综采,就算是比较现代的煤井了。当 然,”龙在田一摊双手:“和咱们天州煤矿大国企比,还是差一些。” 罗成说:“那我就问到第四个问题了,黑三角本来就有一家国有天州煤矿,现 在你们漫山遍野开小煤井小煤窑,破坏了天州煤矿的采掘。”龙在田说:“互不矛 盾,他们挖深层煤大层煤,小煤井小煤窑零敲碎打。”罗成说:“这一点我还要细 调查。连着的问题是,黑三角本来就是一个四面围山的盆地,多年来涝多旱少,地 下水层结构我了解过,也比较复杂,你们这遍地开井打穿了水层,造成天州煤矿透 水怎么办?” 龙在田说:“我们有技术处,有安全处。” 罗成接着说:“那我第五个问题接着就提出来了,你技术处、安全处各有多少 人?”龙在田说:“各有几十个吧。”罗成又接着问:“你的收费处、稽查处连你 那稽查大队有多少人?”龙在田看看左右说:“大概上百吧。”罗成指着对方: “你是不是说话不老实啊,一头增,一头减,把你们人头花名册全拿来。”龙在田 挠了挠后脑勺,改口说:“我记差了,技术处有十来个,安全处有七八个。”罗成 问:“收费处稽查处连稽查大队呢?”罗成看龙在田回答困难,一伸手:“去把花 名册拿过来。” 龙在田扭头冲一个副总摆摆手,那个副总去了。 他自己接着把问题回答了:“那一共有七百多号人吧。” 罗成拍了拍桌上的地图:“上千个大小煤井煤窑,技术处安全处加在一块儿不 到二十个人,怎么监督和解决技术和安全问题?”龙在田说:“各矿主自己应该配 备安全技术人员,我们对这有要求。”罗成说:“有什么要求?要求了以后又做到 没有?我路上看见这两个煤窑,大概毫无技术安全可言。现在是不是可以得到一个 初步印象,黑三角开发区其实就是一个出租摊位收租金和管理费的机构啊?”有人 把花名册拿来了,交给罗成。罗成放在一边拍了拍:“这些我再慢慢核查。”又接 着说:“往下你们不说,我大概也知道了,按煤井煤窑地点优劣定价收费,按产量 收费,还有呢?”龙在田说:“按允许他开掘的采界大小。”罗成说:“其实哪个 井掏下去四面八方越界开采,你们都不会去底下查。” 罗成说:“我再问开发区除了卖摊位,还开发了什么?” 龙在田说:“都有,有开发区所属矿,房地产,餐饮业。”罗成问:“都在哪 儿?”龙在田说:“黑三角有一点,主要在外头。” 罗成说:“看来你们也在黑三角搞原始资本积累,是不是?” 龙在田一耸肩嘿嘿了几下,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罗成说:“我今天采访到这儿,魏二猛回来,打我手机报告我。” 三 龙福海先听说罗成去黑三角接着便看到省报叶眉发的消息。他一看标题“天州 开发区魏区长怕鸡犬不宁”,就有些乍毛。再一看内容,知道罗成又逮了魏二猛一 个正着。他让马立凤和魏国打电话联系魏二猛,魏二猛既不在黑三角,也关了手机, 这正是叶眉文章里说的,魏二猛为了变换鸡犬不宁的风水,暂时出家躲避了。龙福 海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发起大火:“这个魏二猛还真要闹个鸡犬不宁呢。” 马立凤却指着楼下:“看,那说不定就是魏二猛来了。” 一辆大奔亮着车灯在雨雾中开进大院,到了楼门口。市委的头头连龙福海在内, 只敢坐奥迪。这个魏二猛既是党政官,又是总经理,坐了豪华大奔也还能避开政策。 说着话,魏二猛连连点头进来了。 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挺高的个子,从来站如弓,不哈腰也哈腰,显得软滑伶俐, 没等龙福海摔报纸发脾气,他先摁住龙福海手中的报纸:“龙书记,您别发火,我 确实给您添乱了,这先向您负荆请罪。”龙福海对这一类戏词十分熟悉,一拍桌子 :“你负什么荆,请什么罪,你有资格向我负荆请罪吗?”他知道廉波的负荆请罪 是大致地位平等人之间的说法。魏二猛连连点头唏嘘感叹:“我真不知道罗成会去 黑三角,心想龙书记抓的点,他怎么也不会瞎闯。”龙福海拍了拍桌上报纸:“罗 成前几天就在女娲县补天乡,擦着你黑三角兴师动众,你怎么就敢睡太平觉,还闹 什么风水先生到你那儿去招摇撞骗。这回好,”他又拍了报纸,“你自己吃不了兜 着走。” 魏二猛不断点头:“我本来是想搞一点文化景观,现在生意道上的人都信这个, 我附庸一下风雅,也是入乡随俗广结人缘。我给龙书记惹麻烦了,您就拿我开刀把 麻烦解了就算了,犯不着动这么大肝火。” 龙福海立起眼:“我怎么拿你开刀,把你一撸到底?” 魏二猛弓在龙福海桌旁,带点倚小卖小的嘻嘻哈哈告饶:“那您可别,我好赖 还是您一个忠心耿耿、不过河不拐弯过了河也不后退的卒子。我检查一下,您通报 批评一下,我关也过了,您威也树了,罗成找的碴儿也去了,您看这行不行?”说 着,从龙福海桌上抽出烟,敬到龙福海手里,拿起打火机给龙福海打着火。魏二猛 自己不抽烟。 龙福海见了效忠自己的年轻干部,真比见了儿子还亲。他烟喷出来了,气算是 顺了一半,摆摆手:“检查要深刻,要快。” 魏二猛弓腰点头:“没问题。” 龙福海又冲马立凤一摆手:“把许怀琴叫过来。” 许怀琴来了。龙福海拍了拍桌上的省报:“这你看了吧?”许怀琴说:“看了, 咱们天州日报没登。”龙福海说:“这次他们还懂规矩,黑三角好赖是我龙福海抓 的典型。”他一指魏二猛对许怀琴说:“他刚才检查了,书面检查马上也送来,省 报登了这样的文章,省委头头们都会看到,这么乍眼的标题很卖新闻,全国报纸也 少转不了。咱们化被动为主动,立刻以市委名义对魏二猛封建迷信做出通报批评, 你看这事妥当吧?”许怀琴点头:“妥当。” 龙福海又对马立凤说:“把孙大治、贾尚文也叫过来。” 孙大治就在市委楼里,说话就到了,贾尚文随后也到了。龙福海对他们说: “除了罗成,咱们几位书记都在了。”他摆摆手,让魏二猛退出去,说:“报纸可 能你们都看了,我和怀琴刚才商量了一下,决定将魏二猛通报全市批评,你们二位 有何意见?”孙大治、贾尚文都说没意见。龙福海说:“那其他几个常委咱们电话 上说一下,就算通过了。”他让马立凤立刻安排人起草文件:“今天就发文,明天 就见天州日报。” 人头散去,他把市委宣传部长张宣德叫了过来。龙福海一句话就安排了:“呆 会儿马立凤那里把文件搞好了,我看看没问题,这边出文件,你那边就去安排明天 见报。”张宣德搓搓手点头说照办,还说:“咱们这样及时反应,就主动了。”龙 福海说:“也只能这样补救了。”说着一摆手,让张宣德走了。 马立凤来了,说文件很快就起草好,又说:“你这办得比罗成还快嘛。” 龙福海坐到转椅上:“快办事,办快事,谁不会?政治上的事从来要慢半拍才 稳妥。你看,为什么举报信出了一个月,夏光远才派调查组?调查组调查这么多天 回去汇报了,为什么马上还不下结论?缓一缓,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当然,魏二 猛这事缓不得,我这样处理了,罗成那里的气势也就泄了,要不,他又瞎鼓噪要求 你罢免魏二猛,那不就被动了嘛。”魏二猛弓着腰又很软滑地进来了:“龙书记, 我这检查已经写了一个简单提纲,我现在急着回黑三角周旋罗成。”他挤挤眼夸张 地压低声音指了指楼上,“我已经在楼里找了一个哥们儿帮我正式完稿,反正是打 印的,代表我就行了。您没别的吩咐,我就冒雨赶回去了。” 龙福海说:“回吧,别太马虎大意。” 魏二猛说:“我知道,罗成说不定还有什么文章在后面呢。” 说着,他又对马立凤点点头,弓着走了。 龙福海眯着眼很凶地盯了一会儿眼前:“这罗成是真的要和我过不去了。”马 立凤直着身坐在一旁:“没这么严重吧?”龙福海又眯着眼盯了一会儿:“你不懂 啊,过去他下乡,都绕开黑三角,会上几次提黑三角,我这儿一有话,他也就换话 题了。这次不一样了。龙虎斗龙虎斗,最后总要大斗起来的,这也就快要见输赢了。” 马立凤说:“一听你说这话,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龙福海又站起背手踱步,踱踱停住说:“我这两天把我的小九九都用上了,能 打的电话都打了。”停停又说:“他那个小学老师严富道在看守所服刑还没走吧?” 马立凤说:“快走了。”龙福海说:“你让他们拖一下,一定留机会让罗成去看他。 咱们成全他。” 马立凤说:“明白,一个市长看个犯人可就留下好说法了。” 心中有事,龙福海下班又坐马立凤的车冒雨转街,而后到天州宾馆理疗再吃一 点,这才回家。一进客厅,白宝珍正和白宝贵、魏国说话,三个人说话很机密。 龙福海一进来问:“说什么呢?” 白宝珍立刻紧抽两口烟,摁灭了,把当家的地位让出来。 龙福海坐下,白宝贵、魏国争着敬烟。龙福海摆了手:“歇会儿再抽。”魏国 说:“我们正在谈黑三角的事。”龙福海说:“我看你们谈得挺机密嘛。”白宝贵 说:“黑三角您抓的典型,动一下影响天州全局,我们自然关心。”龙福海指着三 个人:“你们心里明白,我也就不点破了,我关心黑三角,和你们关心黑三角大不 同啊。” 魏国和白宝贵看了看白宝珍,干干地笑了笑。 魏国接着说:“我们说的小事大事各一半。刚才说的关心天州大局这个大事, 也是真的。” 龙福海知道魏二猛经营黑三角有各种路数,白宝珍、魏国、白宝贵好像还有不 少干部在黑三角公司里占着股份。白宝贵、魏国是否看得上那些股份他不知道,白 宝珍这个小肚鸡肠女人看着眼前利益都心很重。他管不了那么多,只管大概。天下 这么多事你都管,累死都来不及。他对魏国说开正经话:“你最近在黑三角多下点 心思,和你那侄子魏二猛电话勤点,要把罗成对付好。”魏国点头说明白。 龙福海又说:“都说防火防盗防罗成,我看,咱们也真该好好防防他了。” 赵平原和龙少伟一块儿进来了。 魏国套近乎:“你俩怎么一块儿来了?” 龙少伟稳稳一笑:“赵大哥请我。”赵平原笑着说:“是你给我面子。”白宝 贵也笑着巴结:“你们搞什么合作呢?”魏国添话说:“他们二位肯定是强强合作。” 龙少伟指着赵平原说:“我比不上他,我们俩只能算强弱合作。”赵平原笑道: “少伟,还是颠倒过来说吧,你是强,我是弱。”说着,两个人坐下了。 赵平原对龙福海说:“听说要搞天州梆子会演,我老爷子还想回来看看呢。” 龙福海一下坐起身来了精神:“你让他来。吃住看戏我都安排,要专车去接也 可以。”赵平原父亲过去曾是天州地改市之前的地委书记,提拔过龙福海,后来又 去省里当过省长,又干过省政协主席,现在也还是龙福海到省里要跑到的人头之一。 赵平原说:“我刚从省里回来,没和我老爷子少说天州的事。”龙福海大盘脸上一 双眼睁得十分冒光:“往下讲,他说什么?” 赵平原说:“我老爷子说了一句话,峣峣者易折呀。” 一屋人互相看了看,体会这句话。 龙福海点点头:“讲得好。该折的,早晚要折。” 四 罗成现在多少觉得自己在做一个男人的故事。 这些天他们骑着车在黑三角一天看几十眼煤井,有的还要几十米几百米钻到地 底下去看。洪平安、王庆全顶不住了,罗成今天让他们在驻地整理调查资料,他带 着叶眉出发了。叶眉说:“我用机械化拼你男人的体力。”罗成却知道她也不容易, 煤井她跟着下,煤窑她跟着钻,遇到该上镜头的,她端着相机蹲来挪去。看着她晒 黑了,也被煤灰染黑了,他说:“叶眉成个黑妮了。”两人刚从煤井出来,叶眉用 毛巾抹一把脸:“黑妮还不算太黑。”又指着他:“黑汉子就是再擦,本质也是黑 的。”两人便都笑了。 天又下开了雨,罗成骑着车,叶眉骑着摩托,顶风雨上了一段坡,在半山腰一 个石亭子避雨。罗成脱下雨衣,扯毛巾擦了擦脸,又双手一前一后抓住自行车提了 几提。叶眉问:“又检查体力呢?”罗成说:“是,越来越不像高梁杆了。”叶眉 说:“下乡这么多天,你已经骑了一千多里地了。”罗成说:“你统计着呢?”叶 眉拍了拍摩托车上的里程表:“它统计着呢。” 罗成承认:“确实有点累。” 叶眉那样地看着他。罗成问:“怎么了?”叶眉走上来,仰头探究地看着他脸, 伸手按他眼皮:“你闭上眼。”罗成闭了眼:“眼皮上有什么?”叶眉却欠脚吻了 他一下。罗成睁开眼:“你不怕吓着我,怎么突如奇来这么一下?” 叶眉又那样地盯了他一会儿:“因为你累了。” 罗成看了她一眼:“好了,美女陪伴办公到此结束。现在开始,你是记者。” 叶眉说:“你又该刮胡子了。”罗成摸了摸胡子:“昨天晚上小倩打电话提醒了, 和你们商量事又商量忘了。”然后一指罩着雨的山:“这里就是精卫衔石填海的西 山,所以叫精卫乡。”叶眉说:“精卫衔石填海的西山不是传说在山东吗?”罗成 说:“我更相信是这里的传说。你看精卫多了不起,炎帝最小的女儿,在东海不幸 溺水而亡,便决心填海,不让它再淹着人,每日从这里衔着石头飞到东海填下去。” 叶眉说:“这又是一个治水的神话。”罗成说:“是,一个后羿射日,是抗旱的神 话。一个女娲补天,是治水的神话。现在精卫填海又是一个治水的神话。传说大禹 治水也到过天州。天州了不起啊。” 叶眉说:“你就挺女娲挺大禹挺精卫的,有股轴劲。” 罗成说:“一个人太轴不行,但没有一点轴还叫人吗?” 雨中走过几十个井下的民工,罗成看着他们说:“都是人哪,他们天天下井掏 煤,起码他们的生死安全得有保障。黑三角八百多煤井煤窑,我就是准备个个看到。” 叶眉说:“龙福海已经通报了魏二猛封建迷信,魏二猛马上会来周旋你。他们怕你 又把黑三角班子动了。”罗成一挥手:“这次不是动班子的事了,黑三角开发区的 牌子我整个想摘掉它。”叶眉说:“那龙福海、魏二猛这些人不跟你玩命啊。”罗 成说:“一个,不能再掠夺性开采,要给后代留点资源和环境;一个,人命关天, 不能把活人埋在里面。有这两条就够了。”叶眉说:“黑三角有上万人靠挖煤打工 呢。”罗成说:“天州有神农、女娲、大禹、后羿还有精卫,要搞绿色旅游文化, 改变经济类型。说句大话,就凭这里的旅游资源,开发好了,老百姓坐着就能养得 又白又胖。” 叶眉说:“听说调查组的汇报对你不太有利。” 罗成眯缝眼了,这两天他刚从小道上听到这个消息。 他推起自行车,拍了拍自行车后座:“豁出去了。” 罗成、叶眉趁着雨小一路下坡骑到了精卫乡煤矿。 这是黑三角开发区精卫乡的乡属煤矿。矿井前一片办公平房,停着几辆豪华车。 罗成、叶眉刚靠近,门开了,魏二猛弓着腰举着伞出来迎罗成。他伞张到罗成头上, 挥手吆喝着,出来一二十号举着伞将罗成、叶眉接到屋里,车和摩托也推到房檐下。 魏二猛连连点头对罗成说:“我附庸封建风水文化,惹罗市长生气了,真是罪该万 死。”罗成说:“风水文化可不罪该万死,用得有道理了,就是建筑环境学,用得 没道理了,才是招摇撞骗。”魏二猛弓着腰点着头拱着双手:“罗市长说得对,我 年轻没经验,从这个极端又摆到那个极端去了。我一回来就到处找您。” 罗成说:“我手机开着呢。” 魏二猛抱着拳,左右颠着脚,好像冻着了一样:“不敢给您打,只想这样找准 您的路线迎住您,才算礼貌些。”魏二猛招呼人拿来干毛巾给罗成、叶眉用,又让 沏茶倒水,还照顾叶眉:“欢迎咱们省最大腕的记者光临黑三角,欢迎曝光黑三角 各种问题,帮我们改进工作。” 罗成看见这个字字句句像喂开心果的年轻人,也便明白龙福海怎么被他哄舒服。 魏二猛说:“还有二位,办公厅洪主任和报社王副总编呢?”罗成说:“他们今天 整理资料。”魏二猛依然像冬天冻着了一样双手握紧一起,左右颠着脚对罗成说: “您要资料,我让他们有什么给您备什么。”然后指了指周围人群和墙上几张生产 图表:“这几位是精卫矿的主任副主任和一些部门负责人,您想了解哪些情况,让 他们汇报。” 罗成面对一群人说:“我只想了解一条,安全问题。” 魏二猛说:“安全没问题,这是黑三角一类矿。” 罗成一指面前站的这些位:“你们下去过吗?” 一群人都目光闪烁了,支应道:“下过。” 罗成哼了一声:“那今天都跟我一块儿下去看看。”十几张脸为难了。魏二猛 却弓腰点头说:“没问题,我们都跟着罗市长下。”那位来黑三角第一天就见过面 的副区长龙在田说:“罗市长,您先歇一歇,让他们先派人下去趟趟道,四处检查 一下。”罗成说:“咱们下去就要先趟道,工人们天天下呢,你们趟道吗?不啰嗦 了,咱们这就下。”说着起身站了起来。 到了竖井,坐着升降车往几百米深处下。 罗成看着身边一二十个挂着负担的脸,就知道这是一群下井就悬着心的人。叶 眉挨他站着,张望着哗哗上移的井壁,罗成感到她也有一种生疏的紧张。要是没有 旁人,他或许会揽住她的肩膀。升降车停了,他们进了一个比较高大的水平巷道, 沿途亮着电灯,每个人头顶的矿工帽上也有灯。魏二猛撑足了胆显得很开道地在罗 成前面走着。走了几百米,拱形巷道矮了窄了,巷道到头了。魏二猛看着左右: “是不是就到这儿?”罗成说:“工人呢,这根本不是采掘面哪。”有人指了一下 一个半人多高的小洞:“还要从这儿过去。”罗成蹲下身看了看,又拿矿工帽上的 灯照了照:“这得爬过去。这一段有多长啊?”人群全说不清楚。有一个说:“大 概有一二百米。” 罗成站起来:“看来你们个个都没有真正下过井。” 魏二猛说:“罗市长下到这儿就行了,再往前怕您危险。” 罗成说:“你不是说很安全吗?”龙在田大概是最胆小的一个,不时看着回去 的路:“罗市长,今天就到这儿吧。”说话的声音都不太对了。罗成说:“我今天 不见工人不算完。你们谁跟我去,自觉自愿。”叶眉先猫腰钻进洞里:“我在前面。” 罗成跟着也猫下腰,回头看众人:“哪位跟着去?” 魏二猛往死咬了咬牙:“我代表他们跟您去。” 三个人匍匐着在洞里爬着,爬了很久,有个稍高一些的蛤蟆洞,坐下喘一喘。 三人头上的矿工灯照出一方亮。罗成说:“这已经爬了有三四百米,看来前面还不 短。”魏二猛仰靠洞壁坐在那里喘:“罗市长,咱们回吧。”罗成说:“我不见工 人不回,这话我已经说明白了。”魏二猛闭着眼摇摇头:“我不行了,我对这里的 空气过敏,喘不上气来。”罗成歇了一会儿,一摆手:“接着往里进。” 叶眉又爬了一个打头,罗成跟着钻洞。 魏二猛咬咬牙跟着钻了进来,没爬几步:“罗市长,我确实不行了,请恕罪, 不陪您到底了。” 罗成和叶眉又爬了几百米,洞高了,两人直起身喘着气。 罗成揽住叶眉肩膀,叶眉靠在罗成胸前:“要是一个人真吓死了。”停会儿又 仰脸看罗成:“有我陪着,你是不是感觉也好点?” 两人又往前走,更宽敞了,接着听到声响,到了工作面上。 几十个工人正在打炮眼,见罗成、叶眉来万分惊诧。叶眉说:“这是罗市长来 看你们。”工人们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随后围上来抓住罗成,乌黑的脸上滚开眼 泪:“我们这儿连乡长、矿长都没见过。”罗成问:“安全怎么样?”工人们指了 指一旁的瓦斯测量仪,绿灯亮着,黄灯红灯灭着。罗成告诉叶眉:“瓦斯超过安全 指标,黄灯先亮,响小警报;到达危险指标,红灯亮,响大警报。”正说着,黄灯 闪了两闪,小警报嘀了几声,还是绿灯。罗成说:“看来这里安全标准不行。”他 又凑近看了看仪表上读数,回头和工人们挨个握手,问姓名问来路。 一群人跟市长握完了手,说:“您回吧,我们这一辈子都记住您来看过我们。” 罗成却抱膝坐下了:“我还要和你们唠几句。”他一指来时路问:“人从这儿 爬过来,煤从哪儿出去?”工人回答:“有一个斜巷道,溜下去溜到竖井,再运上 去。”罗成点点头,又和大家聊了一阵询问了方方面面,这才和叶眉往回爬。 爬了半截儿,到了那个蛤蟆洞,魏二猛已经不见了。 再爬后半截,到了能站起来的拱形巷道,还不见人。 罗成说:“这帮人胆都吓破了。”走完宽敞的巷道,到了竖井。一群人像熬地 狱一样候在那里,魏二猛也在其中,一见罗成叶眉到,都如获大赦,让着二人先上 升降车。一群人上了升降车站好,就往上。 魏二猛摇头叹道:“罗市长真伟大,不能不服。” 一出煤井,罗成对魏二猛说:“下午到天州煤矿开会,通知开发区正副区长, 管理局正副局长,股份有限公司正副总经理,以及下面各处负责人都参加。”魏二 猛说:“天州煤矿是市属企业,不属我管,我们跑那儿开会干什么?”罗成说: “它现在你地面上呢,邀请你这地方长官有什么不可以?”魏二猛立刻滑软地一笑 :“我糊涂了,这是罗市长召开会。”罗成又加了一句:“把开发区下属各乡正副 书记正副乡长都叫上,开发区党委书记也是你,就不用多说了。”罗成又打电话, 告诉洪平安、王庆下午到天州煤矿开会,并让他们打电话请孙大治、贾尚文这两个 领导组副组长过来。罗成又让分管工交财贸的副市长魏国过来。后来,干脆又让把 另外两位副市长文思奇、阮为民一起请来。魏二猛觉得来头有点不对,弓在一边带 笑说:“罗市长,看来您这又是开现场会,这会什么精神,能不能先给我近水楼台 先得月一下?” 罗成说:“想和你们商量一下黑三角的发展大略。” 魏二猛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那我就算有点开窍了,我们正做一个综合发展的 规划。”他请罗成回区里吃饭。罗成说:“我还要骑车看两三个矿。”魏二猛害怕 再和罗成一起下井,连忙笑着点头:“那我先回去准备下午的会了。” 魏二猛坐上他的大奔,带上随从三四辆车先走了。 罗成、叶眉骑着自行车摩托又看了几个矿井,在一个矿井和工人们一起吃了饭, 随后就准备绕一座山去天州煤矿。罗成说:“叶眉,不好意思。”叶眉见他说话难 :“怎么?”罗成说:“你摩托能带人吗?”叶眉说:“能啊,你没看我带过王庆。” 罗成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是说,像我这样的大个子行吗?我想省点体力。”叶眉 说:“那你坐上吧,你自行车呢?”罗成说:“我扶着让它跟着跑。” 罗成坐上了摩托车后座,一手搂着叶眉,一手扶着自行车。 叶眉摘下头盔开着摩托有点气昂昂地出发了。 雨已经停了,天显得爽朗,两边的山洗过也精神几分。叶眉说:“你发烧了。” 罗成说:“你怎么知道?”叶眉说:“你呼出的气都是烫的。”罗成说:“那是天 热。”叶眉抬手摸了摸罗成的脸:“你烧得厉害。我上午kiss你的时候,就有点觉 得。当时太仓促,没敢确认。”罗成说:“你那是突然袭击,你的突然袭击不像我 带小分队突然袭击名正言顺,所以只能仓促逃窜。”叶眉笑了:“把自己折腾病了, 倒玩开幽默了,我还真以为你精力无限呢。”罗成说:“天下哪儿有那么多无限的 事。” 叶眉说:“我看你的折腾劲儿就挺无限的。哎,怎么不说话了?” 叶眉用胳膊肘碰罗成,罗成噢了一声,睁开迷糊的眼:“我打了个盹。”叶眉 说:“可别,呆会儿你滚下山去,让我向市政府怎么交待?”罗成说:“我搂紧你, 你隔一会儿拿胳膊肘碰碰我。”叶眉说:“魏二猛要给你派辆车,你还不愿坐,死 撑着骑车下乡的谱儿。”罗成说:“总要善始善终吧。今天最后给他们摊了牌,这 车就差不多算骑完了。”叶眉问:“和谁摊?” 罗成说:“今天先和魏二猛摊,回市里再和龙福海摊。” 天州煤矿就在黑三角盆地中央,下午两点,通知与会的各路人马七八十人全到 齐了。天州煤矿知道罗成要来这里开现场会,全班人马也都出动了。 罗成先和贾尚文、孙大治还有魏国、文思奇、阮为民加洪平安在一起碰了头。 罗成对孙大治、贾尚文说:“今天咱们稳定社会领导组正副组长都到了,黑三角的 煤炭生产安全问题重大,一旦出事,势必影响社会稳定。而对它做任何调整,涉及 劳动力的安排,又事关社会稳定,所以请二位来。”贾尚文迎面坐在正中,罗成一 划,又把他和一旁的魏国、文思奇、阮为民划到一起:“咱们市政府一正四副五个 市长都到了,黑三角开发区到底向何处去,这是今天必须研究的问题。”魏国一双 凸眼睛眨个不停,想抽烟,掏出又塞回去,又有点不知如何安排自己一双手。文思 奇有些佝偻地仰着脸思索。阮为民坐在那里像个中学班主任一样神情敦厚。洪平安 说:“罗市长这些天基本上把黑三角大小煤矿全部看了,还下了一二十个井。” 孙大治扶扶眼镜眨眼了。贾尚文扶扶眼镜也眨眼了。魏国更是眨个不停。 魏二猛领着黑三角开发区上上下下人马到齐后,罗成一挥手:“咱们今天先下 井看看。”七八十人都没思想准备,很多人面露难色。贾尚文挠挠后脑勺化解自己 :“我也有好几年没下过井了。”魏二猛软滑地笑了:“罗市长上午就领着我们下 了精卫乡煤矿,那儿条件比这儿差得多。这是大矿,条件好得多。” 只有天州煤矿一班人有思想准备,说罗市长已经下过一回。 七八十人戴上矿工帽,穿上矿工服,从大竖井里直直地下到千米深处。 下井前,罗成先领着众人看了井口不远处的抽水站。一股一搂多粗的大水哗哗 地吐入池中,沿渠而去。矿上人指着四面山上山下的大小矿井说:“和到处开井有 关,水层被打穿,天州煤矿井下的地下水日渐增多。”魏二猛很化解地说:“天州 煤矿过去听说地下水也不少。”天州煤矿人说:“从来没这么多过,我们加了水泵 都有点抽不过来,又去调大功率泵了。”魏二猛手下的副总龙在田一指四周说: “我们各处批准开井,也都有规划,考虑到这些技术情况了。”罗成挥了挥手: “先下去看吧。” 干站在上边说话,阳光照着都很轻松。黑咕隆咚一下来,再有微微的灯光照着, 所有人都感觉不一样了。走在高大的拱形巷道里,一行人踏响着沉闷的回声。 贾尚文说:“人就是地上生活的动物,一钻到地底下,心态都变了。” 罗成感到人群都有的畏惧不安,心说:一到下边嘴就没那么硬了。走了几百米, 就着巷道灯光,看见巷道顶和两侧都汪汪渗水。再走,脚下就趟着没脚面水了。天 州煤矿的人边走边介绍:“这块地区的地下水情况特别复杂,四处乱开小煤井,天 州煤矿胆战心惊。”走到一处,他们站住问罗成:“罗市长,还用往前走吗?”罗 成问众人:“大家有感觉了吗?”贾尚文、孙大治连连说:“感觉很深刻。”众人 也都纷纷附和,同时提心吊胆地上下左右观望。罗成说:“这感觉还不行,咱们再 往前一直到工作面上。” 看到传送带迎面源源不断送过煤来,人群全走得像随时要拔脚逃跑。 叶眉走在前面。罗成听到上面有响声,几步上去将叶眉挡到一边,头顶哗嚓脱 落下一片煤来,落地少说也有三四百斤,没下过井的人吓得后退仰望,似乎即刻塌 方。罗成挥了挥手:“这叫掉皮,躲开了就没危险,离塌可远呢。”说着拍了拍叶 眉肩膀,让她别受惊,就领头往前走,众人也便硬着头皮跟着往里走。 又走了上千米,才算到了工作面,一台煤机正啃着煤层。 工人们见市长领着这么多人来看望,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看完天州煤矿,到开发区办公楼,罗成主持了现场会。近百号人将椭圆会议桌 三四层围满,罗成坐在长圆桌顶端,他让洪平安将一份他画满注释的黑三角煤井示 意图贴在身后墙上,说:“我代表市稳定社会领导组和市政府主持这个会议。今天 第一个问题,是解决黑三角存在的严重安全隐患。”他站起来,指了指整个地图, 指了指居中的天州煤矿:“天州煤矿是个国企大煤矿,它处在黑三角盆地中央,自 然也可能处在地下水层低洼处,就现在井下水与日俱增的情况,说明我们四周盲目 开井已经危及天州煤矿的存亡,所以我们今天要形成的第一个决议,就是立即关停 天州煤矿四周最近的这些大小煤井。”罗成指了指地图,画了一圈:“这涉及二百 多个煤井。” 魏二猛同开发区上上下下全睁大眼没话。 罗成问坐在两侧的孙大治、贾尚文等市领导:“你们有意见吗?”都说没有。 罗成问坐在对面的魏二猛及全场:“你们黑三角开发区的领导层有意见吗?”魏二 猛扭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副区长龙在田。龙在田说:“是不是能够区别对待?”罗 成说:“你能做到对天州煤矿的安全有保障吗?”龙在田说:“区别对待肯定是要 做到有保障。”罗成说:“那我要请你到天州煤矿当安全员,天天下井,你能做到 吗?”龙在田眨着眼嘿嘿了:“我要是没有这摊工作,可以去。”罗成非常严厉地 一伸手:“可以调动你的工作。” 龙在田瞟了一眼身旁的魏二猛,不说话了。 魏二猛说:“我们同意罗市长刚才做出的决定。” 罗成说:“我刚才是提议。现在市、开发区还包括乡三级会议,如果对提议没 有意见,就形成决定。”他扫视了一下全场:“谁还有意见,可以站起来提。”没 有人提。罗成接着说:“还没完,开发区八百多大小煤井煤窑,除了刚才说的二百 个,还有许多自身存在着安全问题。”罗成又转圈拍了拍地图:“该看的我都看了, 该下的我也都下了。按照你们所说的五类煤矿,第五类人背煤的,需要全部关掉。 第四类人力猫腰推铁斗车的,我认为绝大部分也要关掉。剩下三类、二类、一类, 我看了,也有相当部分要关掉。说得再严格点。五类、四类、三类煤井煤窑,应该 一刀切,全部关掉。一类、二类要等重新做了安全技术鉴定,才允许继续生产。” 会场和煤矿下的巷道一样静得发沉了。 魏二猛又看看身旁的副区长龙在田。 龙在田又眨着眼说话了:“这样一搞,黑三角开发区的经济基础所剩无几了。” 罗成说:“只能怪你们的基础没搞对。黑三角这样乱挖滥采,漫山遍野黑了水黑了 天,怎么还能搞得下去?光安全隐患这一条,就让你们站不住了。听说你们小事故 没少出过,三个两个的伤亡没断过。真等出了大事故,你们去坐法院?”龙在田说 :“按照您刚才的说法,我算了算,这黑三角开发区没了经济基础,也就基本名存 实亡了。” 罗成说:“今天要讨论的第二个问题,就是目前这个开发区还有没有必要在原 来的意义上存在下去?” 全场都呆了。 罗成说:“刚才关于关井停产一事,大家要提不出说得上来的反对意见,今天 就形成决议执行了。关于开发区要不要存在下去,或者如何转型,今天我只提出问 题大家讨论,不做决议。”魏二猛这次自己弓着站了起来:“两个问题是一个问题。 一旦关了绝大部分煤井煤窑,开发区真有可能名存实亡。”罗成说:“你的意思, 关井停产这个决议也要再讨论了?”魏二猛说:“开发区是龙书记当市长时亲自抓 的典型。”罗成很威地抬了抬手:“老龙当市长时抓的工作,我当市长自然要接过 来抓。” 魏二猛软着声音硬着态度:“那您是不是和龙书记商量了再说?” 罗成说:“和老龙及市常委商量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魏二猛像汽车上自动收起的天线慢慢坐下,又站起说:“我们总得替大多数人 考虑。” 罗成隔着会议桌看着他说:“你第一不就是讲的在场的和不在场的开发区的这 些干部吗?”魏二猛还要张嘴,罗成话没断:“第二,你可能要讲在开发区挖煤的 上万农村劳动力,是吧?”魏二猛没话了。罗成说:“如果找不到开发区新的经济 基础,那开发区相当一部分干部是要另谋出路。现在,黑三角大多数技术原始的煤 井煤窑肯定要关闭,劳动力也要另谋出路。我今天提两个思路:一个,如何利用这 一带女娲补天乡、精卫山这一类古老的文化景观,开发旅游资源,同时绿化群山搞 绿色经济;一个,市政府可以策划一个再动员五十万人走出天州去全国打工的现场 会,解决农村剩余劳力。其他还有什么思路,要靠诸位想。” 魏二猛又像一节自动收起的弯天线坐下了。 黑三角开发区升县级没升成,在场的干部最高是副县处级,余下不过是科级、 副科级,面对七八个正副市长、市委常委,自然没敢吭大气的。但事关所有人的大 小乌纱帽,空气绷得紧紧的。罗成明白这个,他先紧了螺线,又松一下,双手一指 全场:“诸位是不是没有思想准备啊?”见罗市长脸色放和缓,众人有说话的: “是没思想准备。”罗成说:“刚才魏二猛把两个问题连在一起,我看暂时还是把 两个问题分开。第一个问题,我刚才说的那些危及天州煤矿的煤井煤窑和自身危险 的煤井煤窑,从今天起都要关闭,这里当然涉及很多操作,譬如你收了人家费,现 在关闭该如何结算之类,但我今天说一句话,关闭已经是决议,令行禁止,大家必 须执行。第二个问题,开发区到底有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要存在如何转型,今天 只作为问题提出来。如果你们在一个月两个月若干月内能够找到新的经济基础,那 我支持大家转型,要不,就不如划回西关、太子、女娲三县更布局合理。大家听明 白我的意思了吗?” 全场静着。 魏二猛咬着嘴唇眯着眼,脸上永不消失的笑容也消失了。 龙在田眨着眼左看看右看看。 罗成最后说:“开发区未来体制如何,要靠大家群策群力,也要请示市常委并 上报省里,才能最后决定。” 五 魏国知道,现在不明里也要暗里和罗成对着大干了。 魏二猛是他的亲侄子,动魏二猛自然和他有干系,只不过这一条还其次,这年 头亲戚关系不那么贵。魏二猛是他在天州的实力基础之一,这比亲侄不亲侄更重要。 一个当副市长的,下边没有一群魏二猛这样的亲信,也就是空头市长了。现在看来, 罗成不光是动魏二猛这个人头,要动的是整个开发区体制,这让魏国更咬上牙了。 黑三角开发区是魏国联络相当一批天州中上层干部的聚宝盆,从白宝珍数起, 上百号干部在黑三角占着股份。当然不是在区政府和管理局里占,而是在黑三角股 份有限公司里占,这三家本是一体,变换壳子,为了多种功能。魏国自己有的是进 项之源,犯不着在这里占这点干股,但是有一批干部远水楼台不得月,魏国用黑三 角这块资源,就把他们都联络在里头了。搞掉黑三角,他云山雾罩地晕倒了这么多 人,就全吹了。好没有了,倒留下埋怨。比这更严重的是,魏国知道大局。开发区 原是龙福海的政绩,罗成一旦把黑三角搞掉了,龙福海脚下就动了基础。 现场会完了,罗成分派魏国落实关井闭窑。 魏二猛问他怎么办?魏国说:“先把通知都下到罗成划定要关的煤井煤窑,剩 下的你等我话。我今天就赶回去找龙书记。”魏二猛说:“真要按罗成说的,把这 绝大部分煤井煤窑关了,那黑三角开发区就名存实亡了。”魏国说:“这明眼人都 看得见。”他看了看魏二猛和魏二猛周围聚的七八个亲信:“你们有意见,写信往 市里省里告啊。前一阵,市里有人写了一封举报信,闹得罗成一两个月不消停。你 们无论是署名的,匿名的,写上一些,那罗成日子就不好过了。” 魏二猛眯着眼点点头:“现在是得以攻为守。” 魏国说:“关键是信要写得有力。千八百字,八毛钱邮票一贴,弄得罗成焦头 烂额。” 魏二猛看看左右:“现在也只有背水一战了,开发区存亡在此一举。” 魏国乘车回到市里,早已是夜晚,他让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商厦门口,说:“你 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办点事。”他进了商厦,又从后门出来。商厦后面有个住宅小 区,他在这里给黄美姝买了一套公寓。他进了小区,上了楼,到了黄美姝房里。 黄美姝正给小狗洗澡,问:“你怎么一脸着急?” 魏国换了拖鞋进了豪华客厅,往沙发上一仰:“到这儿看看你,我还要急着去 老龙家。”他抽着烟。黄美姝把烟灰缸给他拿近,又拿起遥控把电视声调小,然后 把水淋淋的小狗裹到大浴巾里擦着抱到腿上。魏国说:“我是想跟你聊几句,理一 理思路。你说,我是不是该和罗成好好干了?” 黄美姝说:“你不是早理过了吗,明着不得罪他,暗着死保龙福海。” 魏国说:“现在龙虎大斗开了,要是死保龙福海,得有动作了,要不劲儿不够。” 他把黑三角情况讲了:“今天,我就对魏二猛一拨人搧了风点了火。”黄美姝像掂 小孩一样用腿掂着小狗,让它立起来擦肚皮,擦完了将狗放到地板上,小狗自己玩 耍开了。她说:“你搧完风点完火是不是又有点不安?”魏国说:“那可不是?今 天要是当着二猛一个人说话,我也就不嘀咕了。当时脑袋一热,当着他身边七八个 人说了话,这事就做得不算周密。”黄美姝说:“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你知道我不 太懂这些。”魏国抽着烟弹着烟灰,仰在沙发上一抹嘴,“你也确实用不着懂那么 多,我把你金屋藏娇,经常给我点安慰就都有了。要不,每天这事太紧张人,我那 位河东狮子吼也是只会给人添烦。” 黄美姝说:“别拿这话当蜜甜我,你们家事少对我说。” 魏国抽了抽烟,又问:“你说我这么干没事吧?”黄美姝又把卧在身边的小狗 抱到腿上,抚摸着说:“你说没事就没事,我说没用。”魏国说:“我看罗成、龙 福海也就快大摊牌了,省里是留这个还是留那个,也拖不了几日了。”他把烟头摁 灭站起:“就这么干吧,不这么干,龙福海垮了我也彻底没戏。” 黄美姝看他要走,抱着狗站起身:“今晚还来吗?” 魏国拍了拍她脸:“馋了就来。”黄美姝往外送他:“你们男人做事一得意就 馋,一不得意就顾不上馋。”魏国佯装瞪眼:“什么叫你们哪?”黄美姝站在门口 冲他爱搭不理地撇嘴一笑,就关上了防盗门。魏国隔着防盗门纱窗说:“锁好。” 黄美姝锁上门:“放心了吧?把我放在保险柜里了。”说着关上木门。 魏国坐车到龙福海家,龙福海不在,白宝珍、白宝贵等坐了一屋人。一见他进 来,白宝珍很当家地问:“黑三角怎么样?”魏国看见一屋子都是黑三角的地下股 东,坐下说:“罗成闹的事不小。”白宝贵说:“听说要关井关窑?”魏国说: “你们消息挺及时嘛。”白宝珍说:“要听你当场的。”魏国说:“罗成今天召开 了现场会,今天下午就下通知,停百分之八九十的煤井煤窑。” 白宝珍居中坐在龙福海的位置上,睁大眼:“那开发区整个就垮了。” 魏国说:“是那个意思。罗成说,开发区有没有必要在原来的意义上存在,这 个问题就提出来了。” 白宝珍及一屋人都有点傻了。 白宝珍说:“那我们的事算怎么着了?” 魏国低头挠了挠头顶,抬眼说:“我没有办法。他把领导组和几个副市长都叫 去了。”白宝贵说:“他是不是有点越权?这事不汇报请示龙书记和常委,罗成就 敢定了?”一屋人有些嘈嘈。白宝贵说:“煤井都关掉了,开发区的体制还不就是 空壳子了?”魏国说:“所以,黑三角开发区很多人要写信告罗成。” 白宝珍说:“这两天市里早就又有匿名信举报他了。” 正说着,龙福海回来了,偶尔坐一回中央座大当家的白宝珍立刻站起让地儿。 龙福海瞥了一下今天人不在就被白宝珍占了的座位,颇有些不满。他格外威着 趟过客厅,来到自己的中央座坐下,问:“谈什么呢?”魏国说:“谈黑三角呢。” 龙福海一下坐起:“有什么情况?”魏国说:“罗成下午召开现场会,决定关闭开 发区百分之八九十的煤井煤窑。”龙福海还不知道,立起眼:“这开发区不是明存 实亡了吗?”魏国说:“罗成还提出问题,问黑三角开发区有没有必要存在?” 龙福海一拍沙发扶手,腾地站了起来:“真是反了。” 一屋人噤若寒蝉,过一会儿又都嘈嘈着配合起来。 龙福海背着手在客厅急急踱了几个来回,回到座位站住:“他哪儿来这么大权? 真是违规操作。”他虎虎地坐下了:“罗成他人呢?”魏国说:“今天可能也回市 里,洪平安已经把车调过去了。”龙福海阴着脸说:“不骑车了?”魏国说:“这 次可能算是骑完了吧,我看他也没少累着自己,说话嗓子都有点哑。” 龙福海冷笑一声:“哼,真到要摊牌的时候了。” 六 一路回天州,罗成一上车,就晕晕乎乎把自己交给别人了。他在汽车的颠簸中 做了一些很英雄其实也很累的梦。车开在路上,他呼呼睡着了,几个拐弯,他歪倒 在一旁叶眉的身上。叶眉将摩托交别人开着跟在后面,她陪着罗成。叶眉调整了一 下身体,让罗成的头舒服地枕在自己肩上,伸手摸他的额,烫得吓人,呼吸像牛一 样粗。洪平安坐在司机旁,用矿泉水湿了一条手巾,递给叶眉。叶眉用手巾擦了擦 罗成的脸。罗成略有知觉,微微摇了摇头。叶眉擦完,将毛巾敷在他头上。 走到天黑的时候,罗成醒了一下,问:“到哪儿了?”洪平安说:“路过太子 县小龙乡了。”罗成含糊不清地说:“上东沟村看看村村通汽车路和学校修好没有。” 洪平安说:“以后再去吧。”罗成说:“不。”很快到了东沟村,车灯照过去,司 机就高兴了:“路修好了。”一踩油门,汽车一直爬上坡,开到了村里。东沟村刚 修好村村通汽车路,看见大晚上就有汽车开进村来,都很新鲜。 两辆汽车一辆摩托在小学校门口停下,很快就围上一群人。 陶兰、郭小涛也来了。校门口添了一盏很亮的路灯。陶兰见洪平安、王庆从前 后车里出来,问:“是不是罗市长来了?”洪平安走到后面拉开车门看了看,对陶 兰说:“罗市长下乡太辛苦,睡着了。” 陶兰说:“我们看看他行吗?” 洪平安让开车门。 陶兰和郭小涛站在车门口往里看。司机亮了车内灯,罗成还枕在叶眉肩上昏睡 不醒。叶眉用手指嘘了一下,轻声说:“他病了。”陶兰伸手摸了摸罗成的手,手 发烫。她看看罗成,看看叶眉,眼泪像珍珠串一样挂了下来。停了一会儿,她说等 等,跑回屋里拿来一条围巾,递给叶眉:“这是给罗市长打的。天凉了,骑车下乡 可以围上。”又把一束野花放到车上:“这是郭小涛采的,我们想着村里路修好了, 学校盖好了,罗市长肯定会来看看。” 洪平安又在东沟小学门口停了一会儿,看看罗成睡死着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就 和村民们招招手,开上车走了。 到了市郊,罗成醒了,看见自己又歪在叶眉身上,坐直起来:“真不好意思。” 而后眨眨眼问:“东沟还没到?”洪平安告诉他:“早过了。你一直睡着没醒,不 忍叫你。”叶眉将毛围巾递给他:“这是陶兰给你打的,说天凉了,你骑车下乡可 以围上。”又把那束野花递给他:“这是郭小涛给你摘的。村村通修到东沟了,学 校也修好了,他们这两天就等着你去看呢。” 罗成遗憾了:“你们刚才应该叫醒我。” 洪平安说:“别应该不应该了,你现在应该休息。” 罗成看着车窗外:“这是到哪儿了?”洪平安说:“这是北郊三塔寺。”罗成 说:“看守所不就在这儿吗?”洪平安说是。罗成说:“开过去停一停,看看严富 道服刑走了没有?没走,我趁这机会看看他。” 车在电网高墙的天州看守所前停下了,洪平安下车去联系。过了一会儿,从里 面迎出几个人来。罗成出了车,看守所一个胖胖的副所长领着几个人上来招呼: “罗市长。”罗成说:“我今天不是市长,我叫罗成。”胖所长连连点头:“知道。” 罗成又说:“今天不是市长来视察监狱。我今天是个人行为,看望一个过去教过我 读书的犯人。”胖所长又点头:“明白。”罗成说:“方便安排吗?”回答说: “已经安排了。” 罗成进了看守所,在一个很普通的房间里见到了多少年前在煤油灯下教他念书 写字的老师,那时叫严小松,瘦一些,现在叫严富道,也并不是很胖,额头很深的 横纹,一张忠厚的长脸。所长及看守们退了。 罗成伸手握严富道:“严老师。” 严富道拘谨地在衣服上擦着双手,伸不出来:“你真不该这么叫,太惭愧了, 我这手……”罗成说:“过去的脏是过去的脏,今后的手还是干净的。”严富道个 儿不高,双手握住罗成,斜低着脸感慨万分。六十岁的人不算老,老泪也落了几滴。 两人坐下了,严富道说:“听说你刚骑车下乡回来,还发着烧。”罗成一摊双手: “偶感风寒。” 严富道说:“难为你来看我。” 罗成说:“应该的。” 严富道双肘撑膝前倾着身子坐着,有一会儿没话,而后感慨唏嘘地用手抹了抹 鼻子,抬脸说:“每天看报,知道你在天州干得很好,真是往事如烟哪。”停停又 说:“我的事,你可能也知道一点。”罗成说:“接到你的信,我问过了。”严富 道慨叹道:“天州制药厂十年前是个亏损企业,我去了扭亏为赢,每年交税几千万, 可我自己每月拿千数来块钱工资。”罗成听着。严富道说:“快六十了,怎么干也 该退了,老婆又是白血病,还是没医疗保证的,一个儿子要自费出国留学,一个女 儿还在上大学,唉,”他叹了一口气:“我也就糊涂了一下,心说,这就算是预先 发给自己的奖金吧。”他抬眼看着罗成:“我真是想过,凭我这干法和成绩,不该 拿几十万奖金?或者搞股份制我不该有点股份?或者我是承包,或者我是租赁,或 者我是贷款买断产权,我都该有这点钱哪。” 罗成没说话。 严富道叹了口气,又抹了一把鼻子和嘴:“我知道,什么是什么。” 罗成说:“应该这样认识。” 严富道接着说:“我不该和你说这些话,更不是让你为我求情,我只是说不上 来的懊悔还是冤,说几句也就说过去了。”他解嘲地苦笑一下:“我当初还真想过, 我要以后得到一份我该得到的钱,就把这窟窿补上。我一生没干过不该干的事啊。” 罗成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严富道坐直身:“你时间宝贵,还是听你说几句。” 罗成说:“多少年前,还是我小时候,你告诉我,人活一口气,要挺住这口气。 我一直记着,现在把这句话送还给你。”严富道说:“我明白。”罗成说:“听说 你的爱人、孩子都来看过你。”严富道说:“是。”罗成说:“为他们,你也要再 活出一个头儿。” -------------- 大庆油田信息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