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恶毒的字眼莫过于“风流” 潘苟世腾地站了起来:“好,咱俩去。”他走到里屋门口,扭头看了看玉珍, 叹了口气,又拔脚往外走;走到外屋门口,又返回来,从铁丝上扯下一条干毛巾塞 到玉珍手里;又一眼扫见矮方桌上的茶杯,拿起来把水就地一泼,扣在一边,又把 玻璃杯倒上水放到大老张旁边:“老张,你喝水,用这个杯。烟,你自己拿。”他 把烟盒推到大老张旁边,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出了家。 他走起路来总是这样往前哈着腰,急匆匆像赶火车似的。腿有点罗圈,膝盖往 外,大撇开的八字步,大号布鞋总是趿拉着地,脚步咚咚咚地很重。今天心绪不好, 就趿拉得更厉害了。小乔跟在后面,看着他走路的姿态有些想笑,不过她没笑出来。 她马上要做的是使这位潘书记脸上露出笑来。要不,今天公社大院里一天气氛紧张, 谁也别想出大气。 “潘书记,这份广播稿,你审查一下吧。”小乔从口袋里掏出几页纸递给潘苟 世,她还是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呢。 “这不一定要我看嘛。”潘苟世说。 “这篇文章重要啊。”小乔撒娇地噘起嘴,“还是你亲自看看好,起码你得亲 自签个字。要不哪行啊?” 这话如解气的灵丹妙药,潘苟世的情绪一下好起来,很受用。特别是“亲自” 二字,他最喜欢听。他立刻站住接了过来,手指蘸了下舌头上的口水,翻看了一两 页,便掏出黑杆大笔舌的旧式钢笔,在上面一笔一笔认真地批示道:“此稿万分重 要,同意火速广播。潘”。那两笔字歪歪扭扭的,真不怎么样。他手伸直,拿远了, 左右看了看,又在后面添上日期,很满意地又端详了一眼,递给小乔。他最喜欢批 示。大小一个什么条子,一张上传下达的报表,他都必定要往上批两句。明明是当 面见了两句话就能办的事,他也要拟个文,再来个“请公社党委诸同志传阅考虑”。 两个人进了公社大院,路过迎门而立的影壁,上边贴着墙报。小乔又站住了, “潘书记,您看墙报又该换新的了,您再给写首诗吧。” “我那诗哪行啊?”潘苟世笑得有些合不拢嘴地谦虚道。 “谁不知道您最会写七绝、七律古诗了。” 这娇滴滴的话真让他的心像被熨过一样舒帖受用。现在,能有几个人像他这样 懂平仄韵律的?再这样下去,中国的古典诗词非绝种不行。 “那这次写什么呢?”他笑嘻嘻站住,抬头看着上一期墙报。红红绿绿的报头, 花边,头条位置就是他上次写的一首“七绝”。所谓七绝,不过是首打油诗,只是 他还没研究过二者的差别而已。 计划生育真谓好,党的旨意要记牢, 子孙万代长远计,人民生活步步高。 他看着颇有些自得。特别是“真谓好”那个“谓”字,还有“党的旨意”那 “旨意”二字用得很妙,不俗,很有些古诗味道。为了这几个字,他曾皱着眉趴在 办公桌上很斟酌了半个多小时,涂来改去,连午饭也忘了回去吃。古诗就要这样讲 究炼字。要不怎么出来“推敲”,怎么又有“春风又绿江南岸”?略有遗憾的是, 墙报被雨淋了两天,红纸绿纸都褪了色,字迹也洇得模糊不清了。以后应该在这墙 报上装个檐。这么重要的事情在眼皮底下也没个人注意,样样都要他亲自抓。什么 事他不亲自抓能行?他决定回去拟个文,内容款式都想好了:“为了保证墙报这个 阵地的宣传效果,我们墙报的上边是不是应该装个檐?请党委有关同志考虑一下。 此件传阅,请每人亮亮自己的意见。潘”。 “你随便写个什么就行。”小乔又在身边娇嗔道,打断了他的思路,“你当书 记的还不知道,那还怎么领导我们。” 潘苟世开心地连连点头:“好,好,今天晚上我抽两个钟头好好写写。” 他心情完全舒畅了。小乔这姑娘讨他喜欢,怎么就喜欢了,他当然没有多想。 她刚调来时,他最看不惯。没别的原因,就因为她长得太漂亮,白嫩的秀气脸,黑 亮的眼睛扑闪闪着,一看就不规矩。他不喜欢漂亮姑娘。原因很简单,漂亮姑娘总 让他感到有压力,让他不敢正眼看,说话也不自然,常常闹得他失了尊严。他这个 年轻时就有的怯病现在也没改了。过去在农机厂时,青年工人在背后给他起了个外 号,叫“潘二酸”。说他是见上级领导巴结溜舔,第一个寒酸;见漂亮姑娘不敢抬 眼,第二个寒酸。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他暴跳如雷。因为这,他更恨漂亮姑娘。特 别憎恨那些样子风流的。他骂一个女人坏,最恶毒的字眼莫过于“风流”。或许又 是因为自己老婆长得不好看,尤其加强了他对漂亮姑娘的憎恨。可是,小乔对他潘 书记长潘书记短的,终于甜得他顺心也顺眼了。慢慢地,他不但看惯了她,而且越 来越喜欢她。小乔尊重上级,服从领导,这是最大的优点嘛。只是小乔到他家里来 一趟,他完了就要无缘无故对老婆发一顿不满。不是嫌玉珍邋遢,就是嫌她笨,嫌 她不知道个待人接物,没个灵活气。这会儿和小乔并肩走着,她身上那一股什么粉 的、水的幽香弄得他心里麻酥酥的。也该给自己那口买点这。咳,也不知她那不土 不洋的会不会用。 到了总机室,一拿起电话,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都烟消云散。小乔笑吟吟地 倚在旁边,用手指在胸前绕卷着披下来的头发。他也看不见她了,连幽香也闻不见 了。他只听见电话里顾荣和蔼威严的声音。那声音沉甸甸的,让他感到很大的分量。 他甚至想起昨晚梦中的一个镜头:顾荣坐在高高的山顶上讲话,整个山谷雷鸣一样 轰响着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