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着新来的县委书记做后台 他对戴眼镜的人从小就有一种敬畏,当了这么多年干部,自然早就有了区别对 待。对自己属下戴眼镜的,他敢看扁看贱,看得一钱不值。农机厂那三四个大学毕 业的技术员哪个不怕他?但只要是外单位戴眼镜的,他至今见了总有些敬畏,总觉 得低人一头,好像别人的文化墨水对他有压力似的。所以,他有什么病,只能在横 岭峪看。横岭峪的医院是他的天下。他走进去走出来,步子该趿拉就趿拉,手该甩 就甩,要说就说,要笑就笑,要溜达就溜达。到处是笑脸,他又自在又舒服。一出 横岭峪到别的医院,他在医生护士面前就点头哈腰,窘促不堪。 他现在同样窘促。 他极力想摆脱自己的窘促。 他做出对一切都很好奇的样子,俯下身子,探着头凑近观看每一样仪器,问长 问短。他那淳朴的样子,他那对一切回答都张着嘴睁大眼的专注神态,以及不管听 懂没听懂,装作恍然大悟地笑着:“噢。噢。是这样啊,是这样啊。”无疑赢得了 主人们的好感。好几个人簇拥着,竞相回答他的问题。潘苟世被这种热情包围着, 感到很受用。特别是那个漂亮姑娘,紧着为他讲解,这尤其让他得意。 但是,潘来发在一旁的行动则多少打击了这种得意。 这位“潘三快”也开始用同样的好奇博取着主人们的欢心。而且他的目光眨动 的感兴趣,他搔着后脑勺啧啧惊叹的恍然大悟,带有更大的夸张性。听着潘来发一 惊一乍地引起他身边那群人的笑声,潘苟世感到嫉妒。他想压过潘来发,但他的做 戏能力无论如何赛不过潘来发,这让他的悻恼到了难以克制的程度。特别是当那位 漂亮姑娘的目光也被潘来发的大声说笑吸引得转过去时,潘苟世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了。真该撤了他,当初就不该用他。 “来发,”他转过头想起什么似地、隔着人群对潘来发说道,“砖厂今天上午 不是让你去吗?你现在是不是去一趟?” 潘来发连头也没顾上转过来,在人群中回了一声:“下午再说吧。”接着又俯 下身,对着一台仪器一惊一乍地表演着他的好奇,依然惹起人们愉快的笑声。 潘苟世简直想拨开众人上去唾他一脸。最后,他终于有一个举动压过了潘来发, 扬眉吐了气。在实验室里,在一排排玻璃器皿中,有一个大玻璃瓶装满着透明无色 的液体,上边贴着标签是“H2O ”。他贴近看着,惊叹道:“这看着和水一样。” 主人们哄堂大笑。潘苟世莫名其妙,不知这话何以有这样大的力量。等他知道H2O 就是水的化学名称后,他也笑了:“我还真不知道。” 这个笑话使实验室的气氛活跃异常,这是他与潘来发竞争中的一个意外胜利。 从这时起,主人们几乎都被这位公社副书记吸引了。他很得意。潘来发虽然也想尽 办法哗众取宠,但已经不能夺回优势了。 等这场“比赛”终于结束后,回到家里,潘苟世却感到了耻辱。他为自己低三 下四、邋里邋遢感到寒碜,也为自己身边潘来发这样一帮人感到寒碜。而造成这一 切寒碜的是科研所那些戴眼镜的和不戴眼镜的人。 所以他最终还是更深地嫉恨他们。 宋安生现在就和他们泡在一起。 宋安生现在又仗恃着新来的县委书记做后台。 潘苟世脑袋突然亮了一下,闪过一个“上挂下联”的词。他意识到李向南—— 宋安生——科研所那些戴眼镜的,那是一条线。自己明显不是那条线上的,自己和 他们格格不入。哪儿格格不入,他说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拨人上台不会要自己这 号的,自己在台上,也绝不会要他们。自己是哪条线上的呢?他想到了顾荣——自 己——潘来发。这是另外一拨人。而现在这拨人好像开始在全国都要受排挤了。这 就是他朦胧的感觉。他在理论上想不很清,但他知道为保卫自己的利益拚尽全力, 他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而自己碗里的不让别人伸手,别人碗里的自己也不去探爪, 这是他的道德准则。他从小不偷不抢,但是别人要拔走他家的一根秫秸秆,他就要 红着眼去拚命。不让他当省长、部长、县委书记,他绝不眼气,那不是属于他的职 位。但是,横岭峪公社书记这个权力,现在是属于他的。谁要侵犯他的所有权,他 就要和谁来一场你死我活。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腾腾冒着火,在这丁字路口来回转了一圈。其实也就是 七点多钟,太阳刚出来不久,可他已经觉得热气逼人。 东边一辆卡车,西边一辆卡车,响着刺耳的喇叭呜呜地开过来,把一辆小驴拉 的平车夹在中间。小驴受了惊,不听赶车人的吆喝,猛往前颠跑。两辆卡车急往路 边一打,咔楞楞挂碰着路边的什么,没有停,一东一西地呜呜开走了。往西的那辆 卡车上站着几个穿着蓝帆布工作服的年轻人,手捂成喇叭筒状回头喊道:“潘—— 二——酸——!”他一眼认出是县农机厂的车,再看路边,写着“横岭峪公社”的 路标被撞歪了,像个人哭丧着脸平伸两手无可奈何地向后斜倒下去。这简直如撞在 他身上。他直愣愣地生了一会儿气,咚咚咚走上去,两手抓着路标使劲往回扳,力 太猛,咔嚓一声响,路标从立柱上掉了下来,钉子带出白花花的木茬。他一个后趔 趄差点摔在地上。 “潘副书记,您这是干什么呢,这么大火?” 随着一阵拨浪鼓响,身后过来一个豆腐挑。喜眉笑眼地摇着拨浪鼓的瘦干巴老 汉,是方圆几十里都出名的“万事能”贾二胡。要说他“万事能”,名副其实。田 里犁耧耙种,场上碾打扬垛,道上赶马驾车,山上放羊放鹿,圈里养猪喂兔,给牲 口看病,连钉掌带骟性;铁匠木匠泥瓦匠,粉房醋房豆腐房,里里外外,连做带卖 ;远道贩山货,近道贩鲜蔬,八九七十二行,样样精通。用横岭峪一带人的话说: 除了生孩子不会,没他不会的。顶多还有一样不会的:哭他不会。没人见他有过哭 脸,啥时也是乐呵呵的。更绝的是他能编个“拉拉唱”——此名来源已久,无可稽 考。什么事一到他嘴里随口就唱出来了。像上面提到的“驼秘书的好脾气”,“潘 书记的电话票”,都是他唱出来的。他的“拉拉唱”在方圆几十里享有盛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