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秘密的木料夜市 他也知道不用喂它们。林子大了,鸟兽自己就来了;林子密了,鸟兽自己就留 住了。可新来乍到的,总得有个照顾吧。 眼下,砍林风四面都哄哄地刮起来了,离凤凰岭越来越近了,连岭上的鸟兽都 开始惊了,看出它们有点不安生了。这怎么闹啊。他顾不上磨叨了。赶紧背上背篓 往前赶路。远远的隔着几重雾沉沉的山岭,好像听见了火车的鸣叫,是票车又上来 了。说话就要晌午了,千万不能误了晚上的事。 一出凤凰岭,他就气得浑身有点哆嗦起来。眼前这一溜缓坡叫落凤坡,原来他 领着人种了清一色的白桦树,齐刷刷地遮天蔽日,风一吹,满坡飒飒响。可前两天, 一夜里就被哄砍光了。现在秃秃的,只剩下半膝盖高的树桩,一个个碗大疤。要说, 这落凤坡该谁管,算谁的,他也闹不清。是大队的,还是小队的,是一队的,还是 四队的,是归集体,还是分个人,前一阵一直在满天下的吵架斗嘴。嘴没斗完就抢 着先动手了。昨天他找了一天公社、大队告状,没人管。他不知道都是谁上山伐的, 他今晚就要去连赃带人一伙子抓住他们。 抓贼要抓赃。 气上加急,他身上一阵阵哆嗦更厉害了。几个齐腰高的树桩从他身边擦过。他 停住了,看着树桩白花花的茬口,用满是粗茧的手摸着那还水湿带汁的茬口,摸着 连在树桩上的两尺来长的树皮,树皮的外面还是光嫩的,树皮的里面平滑粘腻,凉 凉的也带着水汁,还没长到年龄,就这样齐腰高的活活地拽着皮砍走了。像是看到 自己的孙孙被人残害一样,他的手摸着树茬口,开始很厉害地抖起来。 “你是保皇派。”有个声音忽远忽近地冲他耳朵嚷起来,满山轰轰地回响着, 黑糊糊的人影开始在他周围闪动着,最后那嚷声连同黑影都钻在他脑子里什么地方 了。嗡嗡震着他头颅响着。 “你们才是保皇派呢。”他用铜钟一样粗重洪亮的声音爆发地吼了一声。 他的疯病又犯了。 “你们才是打着红旗反红旗。……骑在人民头上屙屎屙尿。……你们坏了良心 了。(发自肺腑的洪亮的一吼)……你们坏了良心了。(更高的一吼)……你们和 小日本穿一条裤子。……背石头,我不去。……修碉堡,喝人血。……你们砍树, 欺负不识字的。缺了阴德了。”他站定在那儿用极其洪亮的声音面对着看不见的人 群破口大骂着。骂一阵,累了,停了停,接着更有力地骂起来。然后两眼直愣愣地 一边朝前走,一边继续和看不见的对象争辩着,骂嚷着。走一段,他又站住,回过 头朝后面大骂着,好像人群远远跟在他后面。 这么大世界上大概没有人知道,在中华民族文明渊源的黄河流域,在这个偏僻 的不为人知的雾气弥漫的山里,此刻正移动着一个黑色的“句”字,同时响着一个 疯老汉粗重洪亮的、不停的骂声。这骂声时高时低,时而还夹杂着一些自言自语的 咕噜。这些疯话有的明显记录着他在那动乱岁月受的刺激,有的则联系他整个一生 也难以弄清的具体所指。也有人说他是装疯,因为这些话在他清醒时从未说过。 山在一路骂声中走过着。 这是牛头山,远看像个牛头。他领着人二十年种的满山绿,都是果树,被公社 书记来领着学大寨,遍山红旗一插,一天就都连根刨光了。草也一把火烧光了。说 是牛头山要成虎头山。现在遍山黄秃秃的,从上到下一层层带子宽的梯田,稀稀拉 拉地长着几根可怜巴巴的豆子,地旱土生,春天撒把籽,有收没收的,快荒了。 造的什么孽啊。杀剐人。 这是到了簸箕谷。缓缓的坡是黄秃秃的。原来也是他领着人种了满坡谷绿。十 二年前,说是要盖坦克厂,来了部队、民工,成千上万的,三四天把树砍了精光, 几十部推土机嘎嘎嘎吼着,震得山发抖,推出一块块梯形平地。铁路铺进来了,宿 舍盖了几排,厂房起了半截,又都停了,八九十来年,最后也没说出个长短,都走 了。 造不完的孽。 他不骂了,骂累了。天上的阴云和眼前的雾气连到一起,迷濛地包住了远近一 个个山头。下开雨了。他浇醒了。发啥子疯?后半晌了,赶紧,有正经事。他在透 凉的哗哗大雨中,在崎岖的山路上,溅着泥浆,滑滑跌跌地赶着路。遮天盖地的雨 水汇成千万股黄浊的泥水流,刀子一样无情地切割着黄土秃山,一道道从他的回力 球鞋上冲刷漫过去。眼看着一层层梯田被呼啦啦冲开口子,哗哗地越豁越大,山上 到处挂起了一道道浊黄的泥水瀑布。树都砍光了。山没皮了,任割肉了。他又浑身 哆嗦起来,但这次他没有骂出来,湿透的棉裤紧裹着腿,重得抬不起脚来,淋透的 衣服冰凉地贴着他脊背,凉劲拔到他胸口,他只有一路的咳嗽声了。 天黑的时候,雨停了,星星在天上眨开了眼,他终于赶到了黄龙滩。 这是古陵与邻近两县的三县交界地。远处天边那黑魆魆的山上一片繁星般闪烁 的灯海就是虎山铜矿。黄龙滩是一片空旷荒凉的干河滩,河滩对岸黑森森地劈面当 空地立着黄龙山。黑夜中,在河滩旁的公路上,隔着稀疏的树影,远远可以看见马 灯、电灯、火把晃动着,人影憧憧。 这是个秘密的木料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