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吧!我就说要在前头那家客栈歇一晚嘛,公子就不听,现在可好,要露 宿荒郊了啦!” 月明,风淡,荒山林野的夜,甚是悄寂——当然,如果不包括后头聒聒噪噪 的小书僮的话。 君楚泱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径自走在前头,意态恬适自若。 辛夷瘪瘪嘴,只能认命的跟上前去。 他是无所谓啦,可他那优雅尊贵的公子,打小便是在安逸舒适的环境中长大, 平日鲜少出过远门,怎么可以让他挨这种苦? 明明可以在客栈歇脚的,公于偏又坚持离开,说在赶路又不像,那神态反而 比较像是“有方向的散步”。 三更半夜到荒郊野外来散步?有没有搞错啊?真弄不懂他家公子在想什么, 行事总是深奥得让人难以理解。 “公——”就在他决定,公子再不理他,他就要叫到死(所谓的“叫到死”, 就是“叫到”让君楚泱气“死”、呕“死”、烦“死”)的时候,君楚泱停住了 脚步,害后头的辛夷差点一头撞上他。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哇!”前头怎么躺了个人啊? 不妙的预感抢在第一时间浮现,辛夷二话不说。趁君楚泱还没来得及有下一 步动作前,很机灵地抓着他就要闪人。 “辛夷——”君楚泱无奈笑叹“救人。” “我就知道!”反应还是不够快!辛夷很懊恼地想着。 他家公子的鸡婆性子又犯了。 没办法,只好认命地帮忙搀起那名受伤昏迷的人,想办法找地方疗伤了。 ※※※ 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把人放下后,辛夷嘉到附近找几株君楚泱所指定的药草。 就说他够歹命了吧,半夜没觉可睡,还得为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家伙操劳 自己,跟到这个心肠比豆腐更软的主子,还真是有够无奈呀—— 满腹牢骚在心头打转,临去前,君楚泱唤了声:“辛夷,自己当心些。” 很没志气地,在这一句温暖的叮咛中,满腔懊恼全烟消云散,连个渣儿都不 剩。 唉,他早知道了,他永远拿这主子没法儿。公子虽然从不拿身份压人,可他 们还是一个个都被降得服服贴贴,甘心为他任劳任怨。 见辛夷咕哝着走远,君楚泱收回视线,专注于眼前的疗伤事宜。 她伤得很重,肩头那道带血的伤,深得几可见骨,流出黑浊的血迹,足见兵 器上淬了毒。 他撕下一方衣摆,以沁凉的溪水打湿后,小心翼翼的拭去伤口周围的污血。 在救起她的时候,他就已先喂她服下了他自行配制的解毒丹,只要不是太奇 诡的毒,一般都解得了。 辛夷采回药草,见君楚泱正在堆着枯柴准备生火,他赶紧冲上前去。“我的 好公子,请你一旁坐着,这种工作我来就行。” “辛夷——” 君楚泱无奈。“出门在外,不必拘泥那么多。” “那你去看看那些药草是不是你要的?总行了吧!”开玩笑,他家公子在他 心目中比天神更高贵,怎么可以让那双修长优雅的手来干这些粗活? 君楚泱没辙,只好到一旁检视药草,确定无误后,才将它洗净捣碎。 “公子——” 见辛夷又要上前阻止,君楚泱神色坚泱地喊:“辛、夷!” “好好好。” 辛夷举双手投降乖乖回去生他的火。 这些药草的效用,是消炎止痛,君楚泱将其捣碎,放柔了动作将她挪至腿上, 方便将药均匀的敷上。 处理好伤口,辛夷也正好生完火。 “我来帮忙。” 正欲将她移开,君楚泱抬手阻止。 “她伤得很重,让她睡得舒服些。” “噢。”辛夷悻悻地抽回手,首度正视这名被他们救起的女子,这才发现, 她不正是那名曾在客栈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吗? 还真让公子说中了,她会有血光之灾。 这难道就是公子执意不在客栈落脚的原因吗? 他偏头打量。 还是个绝世佳人呢! 肤如凝脂,像如蛾眉,眉目如画,琼鼻俏挺,樱唇勾诱无限风情,五官精致 娇美,那张失了血色的容颜丝毫无损绝色。 昏睡中的苍白脸容,少了初见时孤漠难近的冰凝之气,娇荏得令人心怜。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公子腿上,乌黑长发散落在公子雪白的衣衫上,强 烈而鲜明的对比,却不觉突兀,反而融合成一股暖昧而契合的绮思氛围,竟不可 思议地教人怦动心魂—— 会吗? 这个女人,和他那高雅圣洁的公子? 君楚泱并未察觉书憧拐来弯去的心思,头也没抬地道:“累了就先去休息, 这里由我来就好。” “噢。”辛夷仍陷在方才的假设之中回不了神,怔愣地点头。 就着燃烧中的火光,君楚泱亦深思地凝视着她,不同的是,入他眼的并非绝 俗娇颜,而是她奇异的面相与命格。 艳绝无双,却是灭地之相。 天煞,地劫,飞廉,凶星主命,煞气甚重啊! 初见她时,心头便已有了个底,她,或许就是那个将掀起武林腥风血雨的关 键人物。 他可以不救她的,但是既然天意注定,他终究还是再一次遇到她,那便代表 她命不该绝,见死不救的事,他说什么都办不到,对他来说,只要是人命,就无 贵贱之分。 长指轻缓拂开她颊边的发丝,见她眉心深蹙,仿佛正承受着什么莫大的恐惧 与痛苦,却喊不出声来。他柔柔地拍抚着,指尖寻至神门、心俞、内关等穴,灵 巧的揉压,让她惶悸的心神得以镇静舒缓。 她又再一次沉沉的睡去,君楚泱脱下外袍,覆上她单薄的身躯,若有所思的 目光,未曾移开她分毫。 细致容颜艳而不媚,娇妍无双,能生出这样的女儿,不难想见其母必是貌美 惊人;冷冷凝起的眉,代表她寒漠无情的心性,而倔强紧抿的唇,却显示着她刚 烈如火的性情…… 很矛盾,却也很奇异的融合——一名似火似冰的女子。 确定她已无恙,这才靠着身后的大石,浅浅睡下。 ※※※ 痛!肩肿处传来椎心刺骨的痛,如火焚一般烧灼着,她想呻吟,却发不出声 音来。 然后,她感觉到阵阵沁凉的感觉由伤处渗入,化去了那难熬的灼热痛楚。 可是就在这时候,昔日梦魇又缠上了她,就像师父第一次在她面前杀人那样, 好多、好多的血在她眼前喷洒开来,有的喷到她脸上,她吓到了,拼命地擦,却 怎么也擦不完,好多不认识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倒下,鲜血也一道又一道的喷上 她的脸,原来,这就是杀人—— 她害怕极了,浓浓的惧骇涨满了胸口,她发狂地尖叫、再尖叫—— 那一晚,她作了噩梦。 醒不来,一缕缕惨死的怨灵,心有不甘,纠缠着她。 她大病了一场,发烧,、昏迷,夜夜恶魔不断,梦中全是师父结束人命的情 景,以及那些死不瞑目的亡灵,阴魂不散地要她偿命。 不要啊,人不是我杀的,不要来找我—— 她哭着、喊着,怎么也无法由噩梦中挣脱。 后来,病好了,却再也不敢合眼,只要她一人睡,那些可怕的梦境就会再度 侵入她脑中。 她满心惊惧,宁可不睡,夜夜睁大了眼,不让自己再跌入那黑暗的漩涡,怕 想起那一张张狰狞可怖的脸孔。 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死,就像那些怨灵说的,要她偿命,陪他们同坠 地狱。 可是她还不想死,她的人生,几乎还没开始,世界的美好,她也还没看到, 她不甘心! 于是,师父告诉她:“要让噩梦不再成为噩梦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永远 沉浸在噩梦之中,直到生命中全是噩梦,而你也习惯了噩梦之后,噩梦就不再是 噩梦,也不会再令你觉得可怕了。” 她记住了。 原本,习了师父一身绝学的她,在与师父长居山上的那段时日,每每出去捕 猎山禽野兽,却总是因为心肠太软,宁可受师父责罚也不忍杀生,时时弄得师徒 俩晚餐没有着落。 可是在那之后,她开始杀人,依从师父的命令,不断不断地杀,把心抽空, 不让自己有感觉,双手所沾染的鲜血不计其数。比起她所做的,当初看到师父杀 人的冲击已经不算什么了,就像师父说的,只要让自己习惯杀人的感觉,杀人就 不会是件可怕的事,她也不会再作噩梦了。 刚开始,她觉得自己好可怕,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渐渐的,肩上所背负的杀孽愈来愈沉重,直到最后,情绪已然麻痹,什 么是杀人的感觉?她已经不知道了。 最初,她偶尔还是会由噩梦中惊醒,几次之后,麻木了的她,果真不再作那 个梦了。 这些年下来,她以为她已摆脱了噩梦的威胁,也几乎快忘记恐惧是什么滋味 了,为什么今日会再坠入同样的黑暗深渊中? 是那些惨死在师父,以及她手中的冤魂,终于要来向她索命了吗? 那她应该是死了吧? 可,那双温柔大掌又是来自何处?暖如春风的抚慰,将她带离了无边黑暗, 那是她每回恶魔缠身时,从不曾感受到的,如果,她能早个几年,在浮沉噩梦挣 扎时,得到那样的温柔救赎,今日她也不会深陷于血海杀孽之中了…… 冷寂的心,头一回感受到温情,她深深地眷恋了起来,那是她晦暗生命中, 唯—一次出现阳光,她想紧紧抓住,再也不放手。 本能地,她想追逐那道温暖,移靠过去的身子,牵动了伤口,痛醒了她。 幻觉吗?那样的温情与美好,只是出于她潜意识渴望下的幻觉? 有一瞬间,她只是睁着空茫的眼,找不到方向。 动了动身体,感觉到的不是僵硬土石的难受感,而是出乎意料的柔暖,舒服 得令她想叹息,一如梦中—— “醒了?”君楚泱睡得并不沉,所以她一有动静,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 她对上了一双如汪洋大海般清湛悠远的黑眸,然后发现,她就枕在他的腿上。 梦中的美好,原来是来自于他吗? “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探手覆上她的额际,确定温度正常,他这才宽 心。 他的音质,不高亢,也不低沉,如流泉,温润而干净;如清风,和煦而温柔, 拂掠心头,令人感到无比舒畅。 她没移动,怔忡地仰视他。 这些年来,受了再重的伤,也不曾有谁探问过,就像一头没人要的野兽,只 能独自哀鸣舔伤,死不了是她命韧,死了,也不过是世上又少个人,没人会在乎。 于是,她不哭,因为哭了也没人理会,久了,也就忘了泪的味道。 她一直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可是今夜—— 头一回有人问她好不好,头一回有人在意她的生死,头一回有人正视到她冷 不冷的问题…… 揪握住技在她身上那件纯净如雪的白衣,她抬眸问:“你要什么?” 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君楚泱微愣。“我不懂。” “我问,你救我,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不俗 的容貌。 她很清楚这张脸在世人的标准中,是极品,太多男人垂涎她的美貌,平日再 道貌岸然的男人,见了她也会面露淫欲,那一双双想染指于她的邪秽眼神,她并 不陌生。 于是,她愈来愈相信师父的话了,男人,个个薄情,个个无耻,没有一个是 好东西! 在师父面前,立誓杀尽天下男子时,她相信她是对的。 而他,要的也是这个吗?尽管,他拥有她所见过最澄净无垢的瞳眸—— 领悟她想表达的意思,君楚泱微感酸楚。 她是活在什么样的日子中?竟连一丝一毫的温情都不曾感受过? 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眸,教人看了心疼。 “我要什么是吗?”他毫不吝惜地给她一记温煦的微笑,抬手柔柔地抚了抚 她迷惘的脸庞。“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了。” 她不语,挣扎着起身。 “小心,你伤得很重。”想扶她,她却倔强地靠着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推落身上那件属于他的衣袍,她神情淡漠,缓慢地除去因疗伤而凌乱不整的 衣衫。 “你这是做什么?!” 君楚泱讶然。 “你要,我就给。”她定定凝视他,仿佛想看穿男人贪婪猥琐的本性。 她不信,这世上会有真正清雅高洁的男人。 君楚泱并没有为了表示君子之风而刻意的避开,眸光连闪烁都没有,始终停 在她脸上。 走近一步,他拾起被她推落地面的衣裳,掩上娇躯。“你不该这样。” 她一脸错愕。“这不是你的目的吗?” 会吗?他真的和她以往见过的那些男人不同?! “没有人爱惜你,你就更要爱惜自己,如果连你都遗弃了自己,那你就真的 被遗弃了。” “爱惜自己……”这些话,她从来没想过,也从没人对她说过。 她微微启口,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其实,他知道吗?她会这么做,不仅仅想证实世上有无真正的君子,同时也 因为,他是第一个带给她温情的人;也只有他,见过她的身子。以往,那些男人 在有那样的念头时,就会先死在她手中,根本没有机会碰触到她。 “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温和态度依旧,举手投足仍是悠然从容,他,真的无所求吗? 盯视他良久,她轻吐出声:“莫问愁。” “嗯?”他回眸。 “我的名字,如果你只要这个。” 君楚泱会意。 “莫问愁是吗?好名字。” 靠卧回原来的大石边,抬眼见她欲言又止,他主动问道:“要过来吗?” 她微微启唇,而后无声地点头。 看穿她的迟疑,他又道:“你可以靠着我睡,你身上有伤,这样会舒服些。” 他不是无意与她亲近吗?那又为何—— 莫问愁满心都是疑惑,却也没放弃及时把握他的提议,枕着他入睡的感觉, 好安心。 君楚泱倒也清楚她的心思,淡道:“别想太多,大夫与病人之间,没那么多 忌讳。” 大夫?! 在他腿上调了个舒适的角度,与他对视。“你不是江湖术士?” “你还记得?”本以为不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她,应该早忘了才是,没想到她 还记得他。 不过——江湖术士?!听起来就像是拿着帆布和签筒,在街头靠一张口骗饭 吃的人,真不晓得她这是在褒他还是贬他。 君楚泱啼笑皆非。 “刚好我对医术也略知一二。” “你懂得还真多。”模糊的咕哝声绕在舌尖,但他还是听懂了。 “早告诉过你别一意孤行了,你不相信我的话?” “不是。” 就算知道会有今日的下场,她还是要杀了那个淫人妻女的采花贼。 不为天理公道,纯粹是看他不顺眼,也因为她习惯杀戮,除了杀人,她不知 道自己还会什么,又还能做些什么。 “没成功,对吧?” 上离下坎,事皆倒置,未济之卦,注定事无所成,他早料到了。 她倔强地抿紧了唇。 居然给她下媚药,敢把主意打到她莫问愁的身上,她非将那淫魔剁成碎泥不 可! “睡吧,别想太多。” 他不希望看到她杀气甚重的神情。 “我如果作噩梦——” 身体的虚弱,让许久不曾有过的无助占满心头,让她对多年前的梦魇胆怯起 来。 “放心,有我在。”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莫名地,就是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定,心,不再惶然。 他是第一个对她说这句话的人,像是她可以毫无防备,什么都不去想,全交 给他来承担,让她首度尝到依赖的滋味。 直到睡去,伴她入梦的,仍是那句柔暖的——放心,有我在。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