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佩问题 女会计俞佩佩曾经坐在我的床上,并且留下强烈的体臭。坐在我的床上这件事 是真的,而所谓留下体臭,却是一种靠不住的象征的说法。我这个人有洁癖,太容 易接受心理暗示了。朋友们抓住我的这个缺陷,不知多少次拿我取笑。他们的目标 主要是我那间小小的书房,那块租来的六平米的私人平房。周围到处盖房子搞装修, 烟尘四起,就象打仗似的。建筑垃圾当然要堆在地面上,有些在高处装修的人家, 图省事,更为了图痛快,把木工、瓦工、水电工做出来的垃圾装进塑料袋,直接从 漂亮的窗口往下扔,那效果,比重磅炸弹也不逊色。沉闷的巨响,各种属性的垃圾 四散飞溅。为了防止落灰,我在打字机的键盘上盖了一块条纹布。条纹布好看,深 蓝、浅蓝、赭红和白色交错排列,我的枕套床单,是同一种花色。盖键盘,用的是 裁剪剩下的零头。我每次盖键盘时,总要把布叠得方方正正,盖好之后,又把边角 很仔细地神齐。朋友来了,都象忍不住什么冲动,伸手就把它拽来拽去,弄得乱七 八糟。我看了,心里也变得很乱,但脸上尽量不作任何表达。一开始,我还以为他 们出于无意,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渐渐看出他们的居心。这帮狗东西,他们在激 我,要是我隐忍不发,事情就反过来,他们先乱了阵脚。有的人按捺不住,把那块 布拽在手里,使劲揉搓,还把它当抹布,擦地板上泼洒的可口可乐、速溶咖啡,以 及掸落在脚下的烟屑。眼看他们胡作非为,我不是不急,我急,可他们是朋友。按 我的准则,朋友是有特权的。这种特权表现在许多方面,弄乱盖键盘的布,在刚刚 粉刷的墙上乱涂乱写,把臭脚跷在我的枕头上,这都是小事,基本上不值一提。即 使他们把那个俞佩佩带过来,坐到我刚换过床单的床上,肆无忌惮地翻我床头的书, 玩我心爱的小玩艺,我又说过什么呢。屁也不放一个。我就指望一点,把我当个人 来对待。而且我明白,取笑我、弄乱我的东西、故意逗我发急,甚至把俞佩佩安排 在我床上,这都是把我当人的方式。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对一切都不置可否地加以 接受。哪怕在他们扬长而去之后,我要手忙脚乱收拾半天,额头上渗出汗水,也没 有半句怨言。 那天下午,俞佩佩坐在我床上,上身穿一件黑汗衫,下身是皱巴巴的看不出什 么布料的裙子,裙腰由一根包在里面的松紧带管理,松紧带似乎没什么弹性,松松 垮垮的。她靠在叠好的被子上,坐得很舒服,因为坐得太靠里,两只脚够不着地, 在床沿悬着,不时晃动悬着的脚尖上悬着的拖鞋。她的两腿张得很开,如果裙子下 摆允许,张开的幅度可能会更大。虽然在以后的一段时间,有几次不期而遇,我见 过她的其他姿势。可是她坐在床上、两腿张开的样子,始终没有淡去,也没有被她 自己的其他姿势所覆盖。印象就是印象,真的很难改变。再过些时候,我也许把她 和她的问题彻底忘记,但我知道,只要能在记忆的杂物堆里翻到“俞佩佩”这个名 字,我就一定会想起她坐在床上的样于。 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屋子里的其他人(李金边、疙瘩、小曹和我)都围绕 着小曹提出的一项恶作剧方案,献计献策,争论不休。朋友们到来之前,我到邮局 申请的电话刚刚接通。装机费用3500元,大半是在场的朋友集资赞助的。本来装电 话这件事很普通,不值得兴师动众,只因为我对这件事的态度,使这件普通的事情 显得有些不寻常。一开始我坚决反对,说房子都是租来的,还装什么电话,有事见 面再说。小曹和疙瘩对我的态度大为不满。他俩的不满有道理。时代不同了,多数 人配戴各种类型的电讯工具。电讯工具又分三等,最好是手机,学名叫无绳电话或 移动电话,绰号叫“大哥大”。其次是有线电话,再其次是寻呼机,俗称“阮机” 或“屁屁机”。多少年来,我身边没有任何电讯工具。辞职(主动下岗,失业的美 称)之前,单位有电话,上班时间随时可联系,所以也不觉得不便。辞职之后,情 况就不同,除非亲自登门,谁都没办法和我取得联系了。由于无法事光联系,来找 我的朋友一再扑空,乘兴而来,扫兴而返。我又坚持不装电话,就难免犯了众怒。 最恼怒的要数小曹和疙瘩,声称要是我还不装电话,就和我翻脸。他俩异口同声说, 再这样死顽固,狗日的和你交朋友。我不怕别的,什么山崩地裂、家破人亡,全不 在话下,怕就怕交往惯了的老朋友不再理我,拍拍屁股散伙。我立即改了态度,并 且当众表示“只要钱一凑齐,立刻申请装机”。他们说,要的是你这句话。现在办 事速度快得很,往常慢惯了,猛然间还不适应呢。三天前才申请的电话,转眼就装 上了。鲜红色的电话机放在书桌上,成为六平米范围内最主要的摆设之一。忽然出 现的东西,总有些令人兴奋。小曹盯着电话机,兴奋地提议说:“用它玩个游戏吧。” 是的,鲜红色的电话机放在书桌上,我们用它玩了个游戏。外国进来的电影中, 早就有人使用可视电话了,但中国很少见到那东西,我从来没见过,所以总觉得那 是科学幻想片的道具。目前用的电话机,有个特点,就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在 线路两端,你可以和别人谈得一片热闹,却无法看见他们的脸。经常听到这样的说 法:我和XXX 或者YYY 通过几次电话,还从来没见过面。也就是说,通话者可以互 不相识,甚至终生互不相识。电话会使人产生幻觉。其实电话给人最大的便利是, 对别人撒谎而不脸红,即使脸红了,别人也不会看见。那天下午我们几个人玩的游 戏,正是利用这一点。先是冒充打错电话,给几个不在场的人打电话,说出一个捏 造的名字,譬如 BB 或者 CC ,固执地要那个假人接电话。对方说“打错了”,我 们说“没错”。对方越气恼,我们越高兴,反复地说“没错没错”,直到对方气呼 呼甩下话筒。然后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拨通对方电话,还是找那个不存在的假人, 或者那个即兴捏造的名字,我们说:“约好的,今天一定要找到他!”对方显然不 再气恼,而是绝望地长叹一声之后,默默把电话挂上。我们再拨这个号码,听到的 只有忙音了。小曹说,此人已经被弄死了,换个角儿玩玩。疙瘩坚决不同意,认为 这样玩法太单调,没有戏剧性。小曹不服气。就凭一部破电话,他说,你能怎么玩? 疙瘩也不答话,伸手从抽屉里抽出一张A4打印纸,拿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这个疙 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们在一边等得不耐烦,就催他“快点快点”。 坐在床上的俞佩佩一直没开口,不停地翻看我床头的书。似乎很专注。如果换 了别的女孩子,也许我会挺开心,我喜欢爱读书的女孩子,甚至她们翻书的模样。 可是那天下午,我的心请一点也不好。因为坐在我床上翻书的人,不是“别的女孩 子”,而是俞佩佩。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俞佩佩很脏。那倒不是说她长相丑陋,丑 陋的长相有时也会让人觉得赃,但要严格说来,脏和丑陋还不是一回事。俞佩佩当 然不算太漂亮。漂亮不漂亮,一进门就能确认。正如“漂亮”这个词本来的含义, 漂亮的人和物是有光泽的。我的房间又小又暗,只要有光泽的东西进来,想回避都 无法回避。它们进来时,增加房间的亮度,并且有反光投射到我脸上、我心里。俞 佩佩显然不具备那样的光泽。她也不是丑陋的,至少她身上的丑陋不那么鲜明,让 你毫无疑问地看透。她五官端正而模糊,四肢齐全,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畸形和残 缺。她只是不漂亮。她只是长相平庸,平淡无奇。我为什么要觉得她脏呢,为什么 呢。 疙瘩举着那张A4纸跳起来。疙瘩满脸兴奋,在房间里转个不停。房间很小,我 说过,它是租用的,从最大限度地节约租金的角度,我看中它。月租金50元,这对 贫穷的人来说,无异于福音。建筑面积约为八平米,居住面积不超过八平米的 80 %。现在房间里除了物质性的东西,行军床、破木椅、床下的尼龙衣箱、压合板搭 成的书桌,还有五个大活人。挤得满满当当,都能嗅到各自嘴巴里冒出来的气味啦。 所谓“在房间里转个不停”,不过是以脚为轴的原地转动罢了。可怜的满脸兴奋的 疙瘩!他举着那张写了字的纸,转几个圈,把纸递给我,眼睛却望着小曹。怎么玩 要看才能,他象是有意奚落小曹似的,望着小曹说“要看才能”。 我低头看看手里那张纸。密密麻麻的字。一出具有讽刺性的独幕短剧。人物 (注明性格和身份)、情节(起承转合)、台词(每一句都过于详细地注明对语气 和音色的要求)、预计的演出效果,应有尽有。我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在场的其 他人,除了不服气的小曹,一直没开口的俞佩佩,大家(李金边和我)齐声赞扬: “疙瘩,看不出你小子还有一手!”俞佩佩在床上欠起身,放下手里的书,看封面 可能是《莎士比亚全集》的第五册。俞佩佩把书放下之后,独自鼓起掌来。她说, 这么好的本子,玩起来一定有意思,一定有意思。小曹斜着眼睛说:“有什么意思。” 圆头圆脑的李金边忽然提高嗓门说:“我也觉得有点意思,闲着也闲着,于吗不玩?” 刚才他一直在插言插话,但是谁也不理他,所以他说了白说。这会儿,他趁机跳出 来,为俞佩佩帮腔,而且一开口就笑,笑得耳根发红。为俞佩佩帮腔不奇怪,这个 女孩子,或者说这个还比较年轻的女性,是他李金边带来的。在此之前,就连俞佩 佩这个名字,我也没听谁说过。李金边在这一圈人当中,是个有点古怪的家伙,用 小曹的话,金边老弟和咱们不是一个层次,他可是真正的高人呢。原先我和他并不 熟悉,小曹们把他介绍给我,也才半年多。一起打过牌,喝过啤酒,李金边名不虚 传,每一次见面,总有些古怪而出色的小表演。他的表演大多不是主动的,就象不 太情愿的笨拙的演员,被人起哄着推上台,踉踉跄跄,结结巴巴,倒着实显出别样 的效果。现在,他不仅为俞佩佩帮腔,还拿出前所未见的勇气,把他一向倾倒的小 曹不放在眼里。这让我有点点意外。看着他浑身颤抖地大笑,看着他提高嗓门说话, 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耳根,我想起小曹私下里对我讲述的事情。那件事情令我大吃一 惊,又满心疑惑。小曹以他特有的冷嘲风格说,金边老弟如今激动着呐。 依据疙瘩起草的本于,我们把那天下午的电话游戏推向新的领域。整出戏中登 场的角色,一共只有两名。电话线彼端的隐身的男主角是怎样动作,我们无从得知。 在我们面前,俞佩佩饰演的女主角孤身奋战。剧情很简单,表现一个假冒身份的女 人怎样在电话中对男主角进行下流的挑逗,并且在挑逗成功时,再与男主角订好当 晚的约会。约会当然是假的,骗人的。女主角永不赴约。男主角怀着不可告人的心 理,还有小小的得意和期待,枯坐空等。也不指望把男主角弄得神魂颠倒,疙瘩说, 无论女人有多大魅力,仅凭电话里失真的嗓音,是不太可能迷倒男人的。但是诸位, 疙瘩又信心十足地补充道,不知就里的男主角一定会受到某种程度的挫伤。小曹不 屑地说,拙劣无聊的把戏,毫无新意,哪个傻帽儿会受这样的骗!疙瘩刚想反驳, 李金边抢先一步说:“怎么拙劣啦,即使它确实无聊,也不能说它拙劣,一点不拙 劣嘛。”小曹冷眼瞧着既认真又激动的李金边,鼻孔里冒出一缕带响的凉气。我觉 得事情有些怪。小曹还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金边老弟呢,今天怎么回事啊。李金边 准是意识到小曹不那么友好的反应,就接着说:“你知道什么是永恒吗!”大家吓 了一跳。这是什么该死的光景啊,谈什么永恒,不是端自己软裆么。李金边不管不 顾地说下去:“这无聊的玩艺儿,在人世间翻来复去运行不休,除了叫它永恒,你 想得出更好的名字吗?”大家不觉愣了一下。我看见小曹已经发出很难听的冷笑声, 就赶忙插言,劝他们别再争吵。疙瘩也笑着说:“‘不过是好玩嘛,上纲上线的, 值当吗。” 仅就表演而言,俞佩佩还是相当出色。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象潜伏很久的女兵, 也象等到了替补机会的女运动员,总之,她一跃而起的动作,让我联想到各种机会 来临、将要一显身手的人。她很有信心。同时她还不失谦虚的态度。这一点最难得。 她跳下床来,并不直接去拨电话,而是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面带笑容,向疙瘩讨教。 当然啦,疙瘩是这出戏的编导。那天下午事出即兴,他没有挑选演员的余地。唯一 的补救,是就地调教现成的演员。疙瘩化了足足半小时,条分缕析地讲解这出戏各 方面的要点。主要是让俞佩佩深人地、更深入地领会女主角的性格要素,语气特征, 煽情的分寸感。还仔细分析那个不在场的男主角,譬如那家伙的身份、性格、癖好、 日常的现实处境,面对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陌生女性的挑逗,可能采取的反应方式。 好在我们公推的男主角XX,曾经也是跟我们多年厮混的朋友,只不过这两年抖擞得 厉害,从当初小本经营的拉广告搞推销的勾当中脱身而出,玩到了影视制作,还极 其时髦地开了一爿艺术品拍卖行。当初他求之不得的狗屁女明星、女画家,他自夸 海口说,早已视同敝履了呢。他还对晚报记者透露,达到五位数,是他有生之年最 最大梦想。这话说得太含蓄,别人都费解,心想要是论金钱,区区五位数算什么呀。 抖擞归抖擞,疙瘩忽然显着傲慢说,他肠子里是红是绿,我们几个看得透透的。说 完这一句,疙瘩和在场的人依次对视,然后仰面大笑。李金边象跑步那样晃动双臂 说:“这鸟人牛屁烘烘,不害他害谁!” 受到疙瘩言传身教式的指点,俞佩佩出演下流女子的信心,看上去相当充足。 她甚至还给疙瘩业已完善的本子提出几条修改意见,每一条都切中要害,恰到好处, 获得大家一致的点头赞许。其中最重要、最有意义的意见,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俞佩佩指出,疙瘩把女主角的籍贯和出生地给遗漏了。这是不行的,她说,不弄清 自己的出生地和籍贯,我怎么开口说话呢。她的意见果然中肯。一个人经过学习和 磨炼,可以改变自己许多方面,以至脱胎换骨面目全非,但是总有些与生俱来的东 西,也许就是咳嗽打喷嚏的发声方式,却顽固得要命,始终是洗脱不清的。而这些 东西,不管当事人是否讨厌,往往意外地暴露他的出生地和籍贯。此外,还要注意 女主角的旅途方式,到达落城的时间,因为这些因素,都将影响到她说话时的精神 状态。要把演出搞得天衣无缝,俞佩佩接着说,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就得扎实。这一 番侃侃而谈,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折服,尤其李金边,更是听得摇头晃脑。小曹皱着 眉头,拍拍金边老弟的肩膀,对准他的耳朵说:“喂,你怎么回事?”李金边说: “她说的不对吗?”小曹一咂嘴,没再搭理。俞佩佩和疙瘩靠在一边,悄声商讨片 刻,然后对大家宣布:“那个女人应该是陕西宝鸡人,坐火车来的,下午刚到。” 我有些担心地问:“她讲宝鸡方言吧?”疙瘩扬着他那根瘦脖子,认真想了一会儿, 然后肯定地说:“要是纯粹讲方言,恐怕男主角不适应,达不到预期效果。”俞佩 佩说:“我既然想挑逗他,就会努力避免缺陷,譬如方言,尤其是宝鸡那种地方的 方言,在他听来,一定觉得土气,对他可能产生的情欲有消极影响。”疙瘩和李金 边连连称是。我说,那就讲普通话不行吗。疙瘩不同意。他认为要是女主角讲普通 话,就不具备某种非她莫属的特性,很难勾起对方的好奇心,而在促进情欲的种种 因素中间,好奇心比什么都有效。是啊,疙瘩说得在理。小曹“嗯”了一声,用幸 灾乐祸的语气说:“讲方言不好,不讲方言也不好,这不是停论嘛。”我也泄气地 说:“那就别玩了,本来也没什么意思。”李金边立刻反对:“要玩就玩到底,活 着还没意思呢,可我们谁愿意死啊!”疙瘩摸摸脸说:“金边老弟说得实在,要玩 玩到底,有困难要设法克服。”他掉头对俞佩佩打量一下,似乎要目测女主角的扮 演者,她能否胜任如此为难的工作。俞佩佩胸有成竹地回看他一眼,伸手拎拎裙腰, 然后从容地发表了她的见解。她是这么说的:“困难不是坏东西,越是困难的演出, 就越有效果。在普通话与我的宝鸡方言之间,存在着差异,同时也给我们一个回旋 的余地。我念台词时,当然不能完全排除方言,这是基础,是我的背景和气息。所 以我应该把自己定位于方言和普通话之间的余地里,努力遮掩方言的陋劣之处,表 现对无法企及的纯正口音的热切渴望。简单地说,我要作出挣扎的、大胆而又慌张 的语言姿态。” 俞佩佩拨通电话,在我们四个人围观下,开始了演出。她手举鲜红色话筒,象 女巫那样摇身一变,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宝鸡女子。她刚下火车,车上的日子真不好 过,连开水都喝不上。漫长旅途对女人的相貌真是一种戕害,宝鸡女子俞佩佩说, 下车之前我一照镜于,哎呀不得了,一点都不象我自己,起码老了十岁,哪还象个 20出头的小姑娘啊,我赶紧躲到厕所里,洗个脸,稍稍打扮一下,才敢下车,一定 丑死啦。她一边说,一边拿眼角望住疙瘩,似乎不敢擅作主张,要看编导的意思行 事。疙瘩兴奋地点点头,看样于他对开场部分挺满意。俞佩佩接着往下说:“可就 是这样.在车站上还有人打我的主意呢,跟在屁股后面咕咕哝哝的,说我性感,说 有点喜欢我,我听得大不耐烦,就回头对那家伙说,我对他一点也不感兴趣。”这 时,我看见疙瘩很夸张地做了个手势,好象催促她尽快切人主题。俞佩佩点头会意, 开始说起宝鸡女子这一趟落城之行的目的。没有什么目的,她巧妙地说,就为了和 XX老师见个面。她把本子里原定的台词稍作修改,把XX总裁和XX导演改作XX老师, 语感变得更亲切也更肉麻了。疙瘩在一旁伸出大拇指。越肉麻越好。宝鸡女子一点 也不打顿,行云流水般直奔主题:“现今有才气的人不多,有雄才伟略的人,更是 罕见,而XX老师您卓然不群,我虽然是小地方的女子,但也在北京、上海上过学的 (哎呀,哪能和您比呀,都是混文凭的进修班呗),前一阵应邀出演一部10集连续 剧里的女模特,蛮成功,就是不受重视,只在市台拿了小奖,明珠暗投嘛,一直希 望有机会得到您指教(哎呀,哪敢说合作呢)可是宝鸡那地方,您八辈子也不会去 的呀,所以这一回,我是专程拜访,想和您当面探讨些问题,如果您实在太忙,那 就探讨一个问题,如果连探讨一个问题的时间都没有……”小曹压低嗓门说,这小 于长进,学会装蒜了。李金边和疙瘩同时对他使眼色,要他快别做声。要是给电话 线那头的XX小子听见,整台戏就砸锅。俞佩佩发出很为难的“嗯嗯”声。大事不好, 我心里说,尖嘴耗子不上当,难道嗅出药味了么。后来我明白了,担心真是多余。 只在瞬息之间,俞佩佩变被动为主动。她为难地“嗯嗯”两声,猛然说:“那我和 您睡觉,五分钟也好!”我记得原定的台词里,可没有这句,不觉一惊。我看看疙 瘩.疙瘩两手一摊,意思是“砸啦”。可是俞佩佩脸上没有显出丝毫的沮丧,相反 倒生机勃勃,有点最后冲刺的样子。听她说的几句结束语,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看 样子,她已经力挽狂澜,迎来了全局的胜利。她轻轻搁下话筒,大嘘一口气,宣布 说:“我们赢啦!”房间里的人都发疯似的,边笑边跺脚。疙瘩抄起桌上的茶缸, 把满满一缸子凉水喝个精光。李金边问:“到底怎么说的?”为了防止在场的人憋 不牢,半途喷出笑来,整个“演出”过程中,没有按免提键。这是我们事后极为遗 憾的一点。男主角的绝妙唱段,全都错过了,只有俞佩佩脸上的表情,才能向我们 间接地反映出部分内容,可惜俞佩佩那张脸,又长得不清不楚,严重妨碍了“转播 的效果”。疙瘩也急着问:“到底怎么说的?” 俞佩佩表演得非常出色,直到“卸装”之后,还透露出“宝鸡女子”的气息。 她表演出色。她大胆泼辣,机智灵活,为我们赢得那天下午最大的快乐。我们笑得 肠子扭结,都快断气啦。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她脏。她散发的体臭弥满了整个房 间,沾染了一切。我觉得比真正的狐臭还凶。她在我的现实感官和记忆中,永远是 极脏的一团。不管怎么说,她就是让我觉得脏。我多想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嫌 弃别人,比自暴自弃的感觉,更加使我不安,甚至心事重重。应该说,我就是这样 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那天下午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俞佩佩,而且连这个名字也没听 说过,初次见面的女孩子,给我留下如此印象,这还少有。也许我把她和曾经听说 的一件事情联系起来了。她和那件事情究竟有无关联,她是否那件事情的女主角, 是无从核实的。因为那件事情,在我看来超出了常规,即使不算大宗的丑闻,也肯 定是不宜声张的无法启齿的秘史。平心而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洁白,以至有 勇气把自己所作的一切,都大声讲出来。所以我们就不能不克制好奇心。有些事, 绝对无法向当事人提问和核实的。但我忍不住猜想,甚至还暗中判断。我觉得自己 很丑陋。 在六平米的平房里,五个人都陷入狂笑。天气不太好,所有从门外进来的人, 首先都说老大的坏话,狗日的天气不阴不阳,闷死人肥天捅个窟窿才过瘤呢。可是 一玩起无聊游戏,我们就是快乐的一群,笑死啦。李金边和疙瘩轮番着追问,到底 怎么说,到底怎么说的。俞佩佩重又捡起扔在床上的《莎士比亚全集》,对半打开, 捂着嘴巴“呼哧呼哧”,笑个没完没了。要说她那张嘴巴,即使不拿东西捂,也不 一定看得有多清楚。我担心她把口水染到哈姆莱特或者奥菲利娅的身上去。李金边 比谁都更急于了解“到底怎么说”,就伸手要拽俞佩佩的汗衫袖子。后者一闪让, 顺势倒在我的床上,夸张地打滚。我正发愁一干人等散去之后怎样收拾残局呢,忽 然房顶上发出巨响。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那一声巨响非常阴沉,充满压迫的力量。在场的人,无论坐着的、站着的还是 躺着的,都屏住呼吸,仰面观望。平房屋顶很低,距离我的脑袋最多一肘高度。我 看见屋顶象遭到严重打击,令人担心地颤抖着,一阵土屑随即落下来,正好洒在我 们惊愕的面部。有一种呛鼻的尘土气味,弥满整个房间。 大约半个月前,那天下午在场的几个人,除了俞佩佩,都去东郊坐高空缆车。 女作家TS女士在漫游途中,路过落城。我们几个写写画画的落城人,对TS女士的前 期作品特别有兴趣。别以为她的东西有多好、值得我们敬佩,小曹深刻地说,其作 品之所以引起我们的兴趣,关键在于自传性。小曹说得对。小曹说过的许多话,十 有八九是对的,能代表我们的意思。描写少女时期惨痛经历,恋父情结,同性恋, 古怪的恋物癖,使TS的作品大受欢迎,甚至眼光挑剔的我,有洁癖的我,也被吸引 了。脏东西令人难以忘怀。要说有什么补充,就该提及那些印在书封上的B 的照片 啦,身体纤弱、面貌清秀而流露神经质、衣着时髦、目光幽怨、乳房在敞开的衣领 旁边微微凸起,有谁讨厌这样的。呢。“除非他不是人,”李金边激动不已,好象 跟谁吵架似的:“或者他是个阉人!”金边老弟说的话,没人会在意,但是他说得 也满合情理。 东郊的高空缆车,已经建了好几年,是落城半新不旧的景点。我们玩过不止一 次两次。这回纯粹是陪她玩,没什么大意思,疙瘩悻悻地说。对于陪同TS坐高空缆 车,疙瘩显得情绪低落,平日里永远兴致勃勃的疙瘩,真的是一反常态。原因可能 错综复杂,小曹事后分析说,其中主要的原因是失望。比起她的照片和作品,TS本 人要健康得多,寻常得多。面貌依然清秀,却不再流露神经质。取而代之的是友善、 客气、带着浮泛成分的笑容;衣着依然时髦,甚至比照片略胜一筹,目光里的幽怨 却没有充分保留,而是更多地反映了时髦衣着的光辉;尤其是乳房,不知怎么搞的, 变化很大,照片上那种含羞带怯的“微微凸起”,已经野蛮地扩展开来,显得鼓鼓 囊囊。没什么大意思,疙瘩说得对。他是个直性子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不避 讳,几乎当着远道而来的B 的面。还响亮无比地打起了哈欠。 为了照顾情绪,为了不伤TS粉白娇嫩的面子,坐缆车时由小曹分配了先后次序 和人员组合。铁制的高空缆车涂着墨绿的油漆,样子很象秋千椅,由一根弯曲的粗 铁杆与缆绳相连,连接处是个巴掌大的滑轮。每架缆车限乘二人。小曹是这样安排 的:疙瘩单独一人打头阵(免得他把不好的情绪传染给大家),李金边陪同B 在中 间(几个人当中只有金边对TS的热情未受损伤),小曹和我同乘一架,负责压后。 这样的安排很好,没有人不乐意遵从。疙瘩跨上缆车时,轻松自如,吹着“明天我 要嫁给你啦”的口哨。金边极其殷勤地把戴墨镜穿短裙的TS扶上缆车,自己却跌跌 绊绊,险些被开始移动的缆车挂倒在地。小曹和我就从容多了。因为咱俩无喜无嗔, 小曹说,无喜无嗔的心情最好,即使缆车掉下去,也无所谓。高空索道离地面足有 十几米,中途有几段,连下面的树梢都看不清楚。真掉下去,虽不说粉身碎骨,可 也得血肉模糊啦。好在落城东郊的索道,自从建成之日起,还没出过事故。我一边 害怕,一边安慰自己。小曹无意间说出的不吉利的感慨,在我身上引起了不良反应。 缆车挂在看起来好象相当结实的双股铁缆上,俯临树木丛生的山腰,慢慢地移动。 山风吹来,整个缆车随风摇晃。它每摇晃一下,坐在小曹身边的人,就出一身冷汗。 我觉得那个人,似我而非我,只不过远远看去,有点象我的背影。 小曹真的超脱,一点也不害怕,我自愧不如。总该保持住起码的自尊啊,我暗 中鼓舞自己,并且装作疲乏的样子,打个长长的哈欠,又用手捶一捶后背‘,趁机 把蜷缩的腰板挺直。我开始四顾眺望。在很高的空间里,周围一点遮拦也没有,看 看下面起伏的山坡和山谷,再回头看看笼罩着午后阳光和迷蒙烟雾的落城城区,我 开始觉得心情平静而畅达。真的是无喜无嗔嘛。悬在半空,离地面和地面上的事物 似乎越来越遥远,再加上随风摇晃,这有多好啊。我仰面朝天,对小曹说:“落城 这块地方,风水的确不错的,看着让人着迷。” (在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上,不管是一般的还是特殊的,我和小曹常常不谋而合。 我们常常为不谋而合的看法或想法感到惊喜。尽管我们各自都喜欢标新立异,喜欢 在轻重不等的一些方面,显出与众不同,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们又十分虔诚地对待 我们之间的一致性。可能这是某种比友谊更深的情感。日常相处的场合,无论我们 之中的哪一个说话,都习惯于看着对方问一句“对不对”。其实我们的意思是: “喂,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对小曹说:“落城这块地方……”可是小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感到奇怪, 扭头看看,发现他根本不在听我说话,而是望着前面那架缆车发呆,似乎正想起什 么难懂的问题。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前面缆车上,李金边和TS并肩而坐, 已经消除了刚才的陌生感,两人之间的距离显著地拉近,但还保持一种有礼貌的分 寸。看背影动态,坐右边的TS正在高谈阔论,模糊的手不时伸到缆车外面指点或摇 晃,李金边则显然是唯唯诺诺,连连点头。有一次我们看见金边老弟的右手慢慢搁 到TS肩上,但是只有一眨眼工夫,又迅速撤离开去,躲藏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小 曹不动声色地对我说:“金边老弟现在,可激动着呢。”就为坐在B 身边么,我不 以为然地说,TS何等人物,金边压根儿没戏唱,光激动有什么用。小曹说:“他的 激动和h 倒没多大关系,应该说他在激动状态下遇见了TS,要不然他哪有胆子,敢 碰人家一根毫毛!”根据自己对金边的有限认识,我对小曹的说法表示赞同。可是 我很不明白的是,一向笨拙而被动的李金边,现在他为什么如此激动呢。小曹和李 金边相识很久了,大概不少于七、八年。前者对后者的态度是居高临下的,既关心 爱护,又不失时机地讽刺和挖苦。后者对前者的态度,却是可以用诸如钦羡、倾倒、 崇拜、服从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的。前者不时地挖苦后者,而后者似乎对这种在旁人 看来颇为尖刻的挖苦,有特别的需要。就象落城人说的“不挨板子屁股痒”。小曹 对李金边的里里外外,有相当准确的了解。所以我说:“你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激动 么?” 在最后那架缆车上,小曹给我讲了可以命题为“李金边的激动”的故事。他讲 了他所了解的,或者他仅仅讲了他所了解的全部故事的一部分。可是就这一部分, 也给我留下很深印象。他的讲述以提问开始,这是他的个人语气,是他较为特别的 说话方式中不那么特别的附加条件。他说,你知道金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吗。不知 道,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知道金边一共经历过几个女人吗。我说我不知道。他 又说,你知道金边最近很激动吗。这是看得见的,我说,可我弄不懂为什么。他接 着问,你知道金边出事了么。我忍不住反问,他到底干了什么啦。 严格地讲,李金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或者说他一次也没有经历过爱情。他在 学校念书期间,曾经暗恋无数女孩子。小曹用“无数”一词,不仅强调李金边如饥 似渴的情欲,也强调了(应该说更强调)他在可怜的青春期所遭受的情感挫折,是 无边无际的。因为他的无数暗恋,都如数地归于失败。疙瘩和李金边是校友,本来 李金边比疙瘩高一个年级,后来中途逃学半年,差点被开除,结果是主动申请降级, 和疙瘩做了同班。相对于倒霉的李金边,疙瘩称得上情场得意。令人惊奇的是这样 两个人,竟成了莫逆之交。李金边每逢暗恋一个女孩子,都要向疙瘩倾诉内心的喜 悦和苦涩。当然,主要是苦涩。在这种周期性倾诉之后,疙瘩就怀着“为朋友两助 插刀”的心情,把金边的暗恋对象搞到手,蹂躏蹂躏再蹬掉。每逢这样蹬掉一个女 孩子,疙瘩就会向金边讲自己的心得。对于疙瘩“讲心得”的行为,我们可以理解 为是他对好朋友的安慰和开导。倘若我们设身处地为李金边想一想,那就太残酷、 太可怕了。那时李金边所受的打击,一定是毁灭性的,小曹感慨地说。从那时起, 所有值得爱恋的女性,在李金边眼中,又都是极其肮脏的。然而青春期的情欲十分 强大,李金边难以抗拒,他继续行走在曲折阴郁的情感小径上,尽管每隔一段时间, 他就遭受一轮毁灭性打击,却无法停住脚步。直到后来他结婚,小曹说,他妻子是 别人介绍才认识的。也许李金边没有机会在婚前认识他的妻子,没有机会把那个女 性视为暗恋对象,才有可能和她结婚生子。这道算式并不复杂。对李金边来说,暗 恋就是极度的厌恶和仇恨,这几样东西在他心里相混合,或者说经过化合反应,融 为一体。 这是不幸的池是可怕的。我说,缺乏爱情的命运如此严酷而荒唐,真让人不可 思议。别这么多愁善感好不好,小曹略带讥讽地打断我的话,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 我的脸不觉一红。与其说因为被人指责多愁善感而脸红,毋宁说我是为自己刚才说 出的话而深感羞愧。无意义的陈词滥调。我总是说那些陈词滥调做什么呢。缺乏爱 情、命运、严酷而荒唐,听起来多么陈旧,甚至还扎耳朵。我暗暗告诫自己,今后 别说那些傻话。 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小曹接着说,金边是个不可小瞧的人物。在婚前的漫长 失败中,金边不仅没有经历爱情,就连真正的性,也没有经历过。他的妻子是他搞 过的第一个现实中的女人。我问,为什么说是“现实中的女人”?小曹说,这种限 定是必要的,因为每个人都可能拥有无数的非现实的异性,也就是梦中的异性。比 起“现实中的女人”,那梦中的异性不仅数目无限,而且我们与之性交的次数也更 繁多。谁能保证李金边是个例外呢。他经历的第二个女性,据说是偏僻之乡的妓女。 只搞了半个小时,但对李金边来说,算得上很重要的经历。他曾经为之激动不安了 一个多月。难道他最近又遇上妓女了吗,我不无疑惑地推论,他只为这样的事情而 激动么?小曹摇摇头,伸手指了指前面那架缆车说:“这小子,真不可小瞧!”我 望望那架缆车,觉得它移动的速度比我们这一架要快,和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我们已经很难看清李金边的形象了。可是,与他并肩而坐的TS的形象,竟然比他鲜 明。我们还远远看见她的后背上,有一片发红的阳光。这怎么可能呢,我暗自南咕, 这都是该死的幻觉。小曹说,这一次他做的事情可真是出格啦。前些日子,李金边 吃了脏物拉肚子,到一家街区诊所看病,每天晚上去挂水,看中了一个女护士。又 是金边式暗恋么,我笑着说,护士可不是妓女啊。小曹说,在金边老弟眼里,除了 老娘,恐怕所有的女性都难逃娼妓之嫌。我说,这也太过分。小曹说,真正过分的, 我还没讲呢。 今年落城发生了天大的奇案,凶手将一位女性受害人的尸体分解为2000块以上 的碎片。经过仔细化验,法医暂时确认的被害人,是一家街区诊所的女护土。几乎 每一个单身独处的落城男性,都被警方调查过。根据推论,罪犯应该有充分的独处 时间,独立的不受打扰的空间。因为把一个活生生的女护士,弄成斑斑驳驳的2000 多块,肯定需要时间和空间的保证。电视台的“大写真”节目,慎重地报道此案。 主持人眉头紧缩,告诉我们这样的事实:罪犯的分尸技术十分高明。事实上,那人 的巧妙刀法不亚于一名熟练的外科医生或屠夫,而他的精细和耐心的程度,则类似 作家、器乐演奏者、刺绣工。由于案情重大(作案手法极度凶残,社会影响恶劣), 市政当局不惜血本,斥巨资悬赏,要尽快捉拿罪犯。街边布满武警、户籍警挨家挨 户查访、各单位动员、有前科者向当地派出所汇报行踪,这样的紧急状态维持至今, 可是至今没有抓到罪犯的一点影子。落城人议论纷纷,外地人在长途电话中问东问 西。各种猜测和谣言辗转相传,愈演愈烈。有如下几种说法;罪犯可能是流窜犯 (仅在本市排查,无异于绿木求鱼),罪犯可能是女性(而警方把视线集中于男性 是毫无道理的),罪犯已经死亡(自杀、疾病、意外事故),罪犯打电话给警方示 威(蠢货,三天内再不破案的话,别怪我故伎重演),罪犯可能就是张三或李四 (大吃一惊吧,原来他就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狂)。还有一种解构主义假设,认为女 护士不过是失踪,和那2000块碎片毫无关联,受害者另有其人。这种假设很荒唐, 很狂妄(竟敢藐视法医和高科技的化验手段),却因其强烈的戏剧性引人瞩目。要 是作为日常玩笑的时髦话题,“罪犯可能就是某某”最有意思。譬如疙瘩曾经指出 :“罪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是李金边还是谁!”李金边则别有用心地分析我 的作案条件,而我呢,虽然口头不明讲,却也暗暗地分析过小曹或XX作案的隐在动 机。小曹的性格特点和我假想的罪犯很接近,有足够的智性,处事冷静,世界观虚 无而尖锐,这种性格的人万一作案,多半会采取常人不可思议的手法。 关于假想的罪犯,小曹有他独特的见解。那人无疑是个疯子,他有把握地说, 疯子的最大特征是行事无逻辑,他的所有动作都丧失必然性,纯属或然,我们的推 理全部建立在逻辑和必然的基础上,自然抓不住正确的线索。 我忽然想起那个受害人,在被罪犯分解成2000块碎片之前,曾经是某街区诊所 的护士。我担心地说,此案会不会真的与金边老弟有牵连呢。 小曹说,你想到哪儿去啦。 李金边没有杀人。就连他在街区诊所看中的那个女护土,也没敢当面调戏。他 提不起胆气。经过18个日日夜夜的内心折磨,他决定找朋友帮忙。朋友多了有好处, 他在一大堆狐朋狗友中,总算挑选出敢打敢拚经得起唾骂的角色。他找来的那个人, 你不认识,我也只见过一面,是个地道的落城混子,绰号叫“红毛”。生性粗豪, 力大无比。李金边向他详细描述了女护士的长相、性情、交接班的准确时间,甚至 将艰苦跟踪的成果,女护士远在城北的家庭住址,也和盘托出。他甚至几次装病, 带领红毛到那家诊所实地勘察,讲解进攻要领。红毛朋友的悟性不算高,在李金边 的苦心帮助下,却没费周折就占领了预定目标。这件事有趣得很,李金边请红毛帮 忙,而具体过程中,显然是他给红毛帮了忙,关系似乎全然颠倒。不过,这是表面 现象。从最后结果看,帮忙的依然是红毛。红毛搞定女护士,自然不忘了金边老弟。 红毛带着女护士绕遍落城,也有些乏力,打算到李金边那儿歇歇脚。我们可以认为, 李金边盼的就是这一天。他的机会来啦。 女护土的小名叫茉茉,她原先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无法了解。看她被红毛搞定 之后的那付身姿,真让人感到春意盎然。这是个调皮的比喻。我们可以在假定的一 次聚会中,看见她倚着红毛肩膀坐卧不安,眼圈乌紫(小曹精辟地说,纵欲和疲乏 是最硬的拳头),不时发出沙哑低沉的笑声。浑身都是香水和海藻的混合气味。身 强体壮的红毛就象掉了魂,不停打着哈欠。 红毛带着女护士来到李金边在城东租的小套住房。租房子是我们生活方式的重 要象征,寄人篱下和超然世外的巧妙合并。两个人东倒西歪地爬到李金边门前。事 先没打招呼,他们担心李金边不在。红毛用胳膊肘在门上捣得山响。门从里面打开 了,李金边默默站在门后。他兴奋得脑袋都耷拉下去。当天夜里他们三个人喝酒、 聊天、做游戏,可能还按照吉普赛人的方式,用两套扑克牌玩了算命游戏。天亮之 前的一段时间,红毛把哈欠打得越来越响,就象受了传染,女护士也变得哈欠连天, 坐在李金边的床上,浑身骨头也不晓得被谁抽去,软软塌塌,活象只疲倦的雌猫。 红毛伸手把她拉过来,放到自己腿上。两个人一边打哈欠,一边开始抓挠对方。那 种情景,李金边后来对小曹说,真让人既感到奇怪,又有点伤心。让他更加伤心的 情节,很快就发生了。当时李金边摘下眼镜,正在揉发酸的眼眶。他戴的眼镜有八 百度,眼镜摘下时,什么都看不清。他眼前人影幢幢,象有好多人。或者说有好多 红毛和茉茉,好多红毛把好多茉茉放倒在乱七八糟的床上,好多茉茉心甘情愿,被 好多红毛压在胯下。李金边大惊失色,慌忙戴上眼镜。他看见茉茉的身体已经彻底 暴露出来,皮肤黑黑的,比脸上还黑,腰侧长了奇怪的红斑,但一点也不难看。红 毛摇摇晃晃从卫生间出来,看样子他刚撒过一泡尿。红毛的裤带没有系好,挂在裤 腰那儿,较长的一端象活物似的动来动去。红毛根本没把金边老弟看在眼里,径直 走向床边。李金边呆立一旁,心情特别激动,身体却僵直如棍。他听见自己嗓子里 发出极微弱的声音,微弱、嘶哑、无规律地颤抖。他想对红毛说话,声音大微弱, 变成了自言自语。他反复地说同样的句子:“等一等吧,兄弟。”红毛显然什么也 没听见,或者听见了,却不打算理会。红毛果断地伏在茉茉身上,用壮实而苍白的 躯体,把那个女人彻底遮没。李金边绝望地一跺脚。这时,他听见自己的低声恳求, 刹那间转化为凄厉的干嚎。 天亮之前的时间似乎很长,超过了黑夜,也超过了白昼。看看窗外,隐隐约约 好象要大亮了,却总也不亮,自天及地的空间里,呈现出黑暗和灰白(就象两种粉 尘)在空中混合的暧昧状态。红毛从茉茉身上滚落,弯弯曲曲地倒在床侧,鼾声暴 起。谁也弄不清究竟是李金边的嚎叫,还是更加有力的睡意,使他在紧要关头放弃 了性交。李金边看看床上,乱七八糟的床上,红毛已经睡得很死,全身赤裸的茉茉 却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李金边进人女护士的身体时,觉得自己遍体冷汗,眼眶里充满泪水。 后来红毛接替了他。只睡了一刻钟的红毛,看上去骁勇异常。李金边默默站在 床边,没有摘去眼镜。他静观面前发生的事。没什么感觉,后来他对小曹说,一点 也不觉得痛苦。他对刚才那一刹那的绝望心情大为困惑。怎么会绝望到那种程度呢。 看上去骁勇的红毛没多久便下来了。李金边很平静地接替他。女护士那一具单 调的浅黑色的肉身,一会儿是湖泊,是海,一会儿是下水道。 后来天终于大亮,红毛第一个爬起来,到厕所冲冲脸,就走了。 临走的时候,红毛只和李金边打了招呼,而对于面容狼藉的茉茉,看也不看, 就象对待自己刚刚拉的一泡屎。 本来挺满足挺开心的茉茉,忽然变得愤怒,用拳头一捶床边的墙壁说:“这人 是不是有病啊。” 这都是李金边事后告诉小曹的,李金边很担心茉茉的愤怒。他假装无所谓的样 子对小曹说,那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自然,茉茉也显得心甘情愿。可他还是担心,愤 怒的茉茉会做些什么呢。他把自己所担心的东西作了分析,却迷糊一团,得不出任 何清晰的结论。他顺其自然地让事情自己发展。那件事发生之后,红毛竭力回避茉 茉,而李金边趁势把茉茉揽人怀抱。他把茉茉亲切地称作“伴侣”。但是没有多长 时间,他们的“伴侣关系”就慢慢破产。李金边沮丧地对小曹说,他发现没有红毛 同时在场,茉茉就毫无魅力。 根据记忆(虽然它经常靠不住),我将坐缆车之日放在电话游戏之前,两者间 距离按照前面出现的假设,定于“那天下午”的大约半个月前。关于“李金边的激 动”的故事,由小曹在高空缆车上的讲述和他后来的补述组成。他随时将李金边的 有关言行向我通报,需要解释的是,小曹的讲述和通报,主要出于对朋友的关心 (对李金边)和信任(对马余,也就是我)。所以“李金边的激动”绵延最长,它 产生于坐缆车之前,消失于电话游戏之后的任意时刻。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它绵延 至今,尚未消失。甚至,它会永不消失,伴随我们的金边老弟的后半辈子,直至他 人士为安。只不过我们不再谈论(小曹不再通报,我也不再感慨),使之随着叙事 角度的转换而消失。 再交待故事中两个女性角色的关系。俞佩佩是最初进入叙述的人,甚至抢在我 的前面。这说明她的重要性。她是我在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强烈意识到肮脏感和洁 净欲望的触发性存在。对一个女性的厌嫌,对所有健康者来说,是无足轻重不值一 提的。可是对我来说,这是大问题。当我受到反洁时,竟难以回避这个问题所包含 的打击力量。而且打击来自不同的方面:让我逃无可逃。最初的俞佩佩没有任何限 定,是一个虚构的不带定语的专名词。她出现在我面前,除了姓名(不叫俞佩佩), 和那种被我(除我之外,在场的其他人竟都毫不觉察)很直接地感受到的肮脏,我 们(李金边除外,她是他带来的)对她一无所知。聪明人也许会联想,她可能就是 女护士茉茉。但我出于个人偏见(多年前,我爱上机关医院的女护士),有意遮断 那些有助于联想的线索。所以我在假名前面又冠以模棱两可的假职业。“女会计俞 佩佩”是双料假货,最无价值的词组。她引领着我莫名其妙的肮脏感,姗姗而来。 与俞佩佩相比较,女护士茉茉似乎遥远(她从未正式露面,她活动在小曹。李 金边的话语中)而真实(没有她,李金边的激动从何而来)。那天下午之后,我们 很少提及俞佩佩。她努力扮演的‘宝鸡女子“也逐渐远离我们的生活。如果她还偶 尔再现的话,也不过作为其他话题的附属品而已。譬如,小曹有一次对我说起那个 从前的朋友XX时,提到”宝鸡女子“俞佩佩主演的电话游戏所产生的实际效果。那 还能产生什么效果呢,我说,XX又不是嫩鸡头,顶多一笑置之。我还表示,当初我 对那种游戏就持怀疑态度,我参与其中,仅仅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头。小曹说,事实 正好相反,电话游戏产生了始料未及的效果,XX险些为此送命。到底怎么回事,我 急切地问,我的急切不亚于那天下午的疙瘩和李金边。正如往常一样,小曹不慌不 忙地讲了那件事的原委。从前的朋友XX自从生意越做越大,自尊心也变得异常敏感。 因为生意还不那么大的时候,他的自尊心曾经被损坏殆尽。我们知道在当今社会 (只要是人的社会,其实没多大区别),只要拥有足够金钱,连活人心脏也能移植, 修复破损的自尊心,不算什么难事。可惜XX在修复过程中,做过了头,把自尊心弄 得象纸糊的东西,碰也碰不得啦。生意场中有起有伏,抖擞过几年的XX忽然吃了亏。 亏就亏在赶时髦,他的那爿艺术品拍卖行搞了一次拍卖活动,结果就象他四处搜罗 的那些艺术品,惨不忍睹。单独投资的电视连续剧(凭良心讲,倒不算最差的)石 沉大海,一共只回收了百分之四十几,还欠着几位明星的巨额出演费。他的好日子 告一段落。不仅没人再理他,而且有许多人吵吵着要把他送上法庭。据说今年的大 半日子,他是躲在”泳浴中心“的温水游泳池里渡过的。对”宝鸡女子“俞佩佩的 电话,本来他没有搭讪的心情。可是俞佩佩的肉麻恭维和单刀直入的性挑逗,使他 有些激动。他是为自己的自尊心而激动,小曹说,他整晚都在等待宝鸡女子,就象 等待有利于自尊心的一剂秘方。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小饭店刚吃过晚饭(牛肉、 牛肉拉面、炒鸡蛋、本地啤酒),俞佩佩就被李金边拉走了。俞佩佩本来可以弄假 成真,去和XX见一面。只是李金边手缝太紧,连一个晚上也不漏过。XX枯坐空等, 直到凌晨一点多,喝得醉醺醺的,在温水游泳池里倒头便睡。有人是这么淹死的, 小曹说,但是XX命大,只呛着几口水。我听了小曹的一番话,真是既吃惊又好笑。 那家伙是不怎么样,见利忘义、牛屁烘烘,但也不至于把他溺死在那一汪热气腾腾 的脏水里啊。 女护士茉茉虽然从未正式露面,却成为我们少数几个知情人的热门话题。当然, 这种话题只发生在各自的内心,即使不小心化作口头表达,也是一掠而过。这个未 露面的人受到如此关注,显然有着许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她是“李金边的激动” 这一现象的根源,而李金边至今没有中止他的激动,我们不得不反复地联想到茉茉, 联想到李金边对小曹讲述过的“天亮之前的时间”。她深藏不露地隐身在李金边大 笑时发红的耳根后面。她浅黑色的胭体和腰际红斑,比俞佩佩叉腿而坐的形象更逼 真地浮现着。其次,她是李金边超常经历的对象,也是堪称核心的参与者。红毛并 不重要,他不过是被李金边巧妙利用的蠢货。红毛随时随地可以被任何男性取代。 事实上,我们无法排除这样的想法:为了挽救自己和茉茉之间的“伴侣关系”,李 金边曾试图让其他男性接替红毛的角色,并且获得过短暂成功。这些都不是最重要 的,最重要的是她引发了我们的困惑。 当红毛(或是黄毛、黑毛、蓝毛、白毛)和李金边在她的肉体上交替活动的时 候,她是否会把双眼闭上呢。假如她闭上双眼,是否就能够沉浸于纯生理的快感, 而避免对自己参与的这种超常行为作任何反问呢。假如在事后她不慎接受了某种反 问(人永远是负担重重的,谁知道反问来自什么地方,我们的心和某种严酷的管理 机制,有永存的联系),她将如何看待自己呢。难道她的愤怒(用拳头一捶床边的 墙壁),仅仅针对那个事后对她表示了厌弃的红毛,仅仅针对红毛,却一点也不涉 及自身吗。 (那次超常经历使李金边变得激动。除了激动,我们知道他还有些担心。他的 担心是很有道理的。他担心的方向却完全错误。女护士的愤怒只持续了几个小时。 当李金边把她亲切地称作“伴侣”之后,她的愤怒随即涣散了。只要不再看见该死 的红毛,她的情绪将逐步稳定下来。也许李金边真正应该担心的,是别的什么。究 竟他该担心什么,这样的问题,我们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但又同样不由自主地 放弃。就连智性十足的小曹,似乎也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丧失了信心。因为我们知 道,罪名和监禁只能将问题作“存档归类”式的处理,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它。) (看看我们面对什么。对自身肮脏毫不自觉的俞佩佩,她在我的床上叉腿而坐 ;李金边为自己的超常经历而激动,他的激动与爱情和幸福相距有万里之遥;女护 士茉茉将照常生活,而不象有的人所臆想的那样,会在不安中颠覆自己;另一个街 区女护士的肉体被分割成2000块碎片,要是把那些碎片从空中洒向繁华街头,简直 就是腥风血雨……什么时候,我才能学会摒弃这些夸张的陈词滥调呢。) 俞佩佩和小名茉茉的街区医院护士,可以说毫不相干。前者更快地被我们遗忘, 后者虽然使我们一度感到困惑,却也不可能铭记在心。只是出于好奇,我曾经对她 们之间的联系,作了推测。我认为她们是同一个人,茉茉和俞佩佩是她(唯一的实 体)先后使用的两个假名。“俞佩佩”这个假名(包括她那诡异的职业)出自我的 手笔,而“茉茉”(作为女性的小名,字形和发音无可挑剔)则有可能是李金边或 小曹善意的杜撰。关于这一点,我似乎已有暗示。 我觉得俞佩佩很脏。我说过,这与她的长相无关,与她的穿着(虽然不那么洁 净和明亮)也没有必然联系。她在那天下午的电话游戏中,所扮演的“宝鸡女子” 相当逼真,不能不使我感到,她还是聪敏伶俐的。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肮脏, 而且有很凶的体臭。朋友们还在场的时候,我已经盘算怎么打扫。我要把房间好好 打扫一番啦。虽然小,虽然是租赁的、暂住的,我也希望它干净整齐,空气清新。 也许我的后半辈子,要在这里渡过。相对于地球啊宇宙啊上帝啊,我的小房间算得 了什么。它无足轻重。可我多么希望它一尘不染,象婴儿的眼珠子。等到肮脏的俞 佩佩从这儿离开之后,我要把房间和房间里所有的一切,认真地清洗、暴晒、放回 原位。我偷空扫视我的床单、被子、电话机、椅子,和那本《莎士比亚全集》的第 五册。是的,重要的第五册,封面古典华丽,里面的纸张洁白如雪,字迹个个清楚。 俞佩佩拿它捂过那张肮脏的嘴巴。我要找出被口水污染过的那一页或两页,仔细地 找,总能找得出来,我发誓要把有污痕的页面撕掉,扔进门外的垃圾。我可不喜欢 肮脏的东西。我甚至设想把所有脏物清除之后,有一个非常干净的女孩子会爱上我, 和我在干净的房间里,很干净地生活。我认为她会长着清清楚楚的脸,有一双清清 楚楚的眼睛。我爱她。 外面暗下来,时间不早,他们要离开我的房间。俞佩佩和李金边动作最快,走 在最前面,疙瘩打着响舌,跟了出去。我和小曹落在后面,这是有意的,因为我忍 不住要对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说说心里的想法。我低声说:“俞佩佩真脏。”小曹冷 静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她怎么脏啦?!”我的脸忽然有些烫。我想 声辩。我用更低的声音说:“可能是因为我有洁癖。”小曹叹口气,不置可否地说 :“是啊,你有洁癖。” 终于,那天下午最奇怪和最难忘的事情发生了。我开始感到羞愧。就象当初我 认为“俞佩佩很脏”那样,此刻我感到羞愧,也说不上一点道理。幸亏那是心底发 生的,我想没有人能够觉察。 我和小曹走出房间,前面的人早已很远,连背影都很难看得见。但我抬头看见 脆弱的房顶上,压着无比庞大的一只垃圾袋。而且袋口已经裂开,进出许多脏物, 不规则地铺泻开来。一部分从房檐悬挂到窗前,令人恶心。小曹拍拍我的肩,无情 地说,我们可以解释刚才那一声巨响啦。 1996.6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