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们 华苓:Paul,你和我结婚的时候,担心我有两个女儿吗?你就是继父呀! Paul: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和她们很接近了。但是,和她们天天在一起生 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们1965年来爱荷华以前,我没有把握。 华苓:我也没有把握。我不知道她们是否会接受你,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她 们。 Paul:十四五岁的中国女孩子,和美国女孩子完全不同。 华苓:你知道吗?她们一到爱荷华,我就放心多了。你要和我一道去机场接她 们。她们下了飞机,叫了声妈妈,我直流泪。你低声对我说:看见你们母女重聚, 我非常感动。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会如何对待我的女儿了。 Paul:真的吗? 华苓:那表现你这个人的本性:仁厚。就是你不认识我,你也会感动的。 Paul:很对。 华苓:你好像很喜欢和我母女三人在一起。她们夏天到爱荷华,正好碰上爱荷 华州的博览会,在笛茉茵。记得吗?你开车带我们去,要开两个多小时呀。你说维 廉思(Andy Williams )将在博览会上表演,薇薇、蓝蓝在台湾听过他的歌。她们 兴奋极了,坐在车子后面大唱中国歌。你听了大叫好。蓝蓝突然对你说:It's fun, Mr.Engle!(真好玩,安先生!)你开心得大笑。那一句真好玩是你说的话,她学 来了。你的确常常对她们说那句话,你要她们玩得开心。 Paul:的确很好玩。我给你们在博览会上买了三顶色彩鲜丽的羽毛帽子。我从 来不照相,那天带了个旧照相机。你们母女戴着那几顶打眼的帽子,真是很可爱, 我一定要给你们照张相。一个农夫模样的人,穿着工装裤,停下来问我:你们是来 表演歌舞的吗? 华苓(和Paul一起大笑):中国歌舞团,爱荷华人领团。博览会上人人盯着我 们看。你得意极了。 Paul:当然。从来没有一个爱荷华人,带着三个漂亮的中国姑娘,到笛茉茵来 表演。我神气极了。 华苓:Paul,你心地好,热心肠。你喜欢和她们在一起。她们当然也喜欢你。 你和蓝蓝都喜欢运动。你看着她抱着篮球走下飞机。你教她爆玉米花。你去欧洲的 头天晚上,我听见厨房里有人走动的声音。半夜了,我想是薇薇起来喝水吧。第二 天早上,她们已经上学了,我在厨房桌子上发现一小包玉米花,还有一张小字条, 用英文写的:安格尔先生:我给你做的玉米花,你回来了,我说英文给你听——蓝 蓝。 Paul(用手擦眼泪,微笑着):我到了巴黎,最先吃的,就是蓝蓝的玉米花。 现在,她在加州大学教现代舞了。 华苓:你和我两个女儿的关系真是很动人的。你从欧洲回纽约几天,国家文学 艺术委员会开会,开完了再去,但是在纽约街上扭伤了脚,转回爱荷华休养。你拄 着拐杖下飞机,手上还拎着一个音乐盒,金丝笼里一只唱歌的小红雀,你给薇薇蓝 蓝带回的礼物。她们非常喜欢,保存了十几年,后来给了安霞。还有一件事,我永 远也忘不了。蓝蓝在中学是橄榄球啦啦队队长。你看着她领着啦啦队走进球场,两 手举着美国国旗,你眼泪直流。 Paul:那一刻很重要。蓝蓝刚来的时候,是个很腼腆的孩子,薇薇好一点,她 可以说英文。我们带蓝蓝第一天去上学,她是哭着去的,记得吗?上初中。啦啦队 队长正相反。那些女孩子穿着鲜艳的服装,在那么大的场面上,大叫大跳。我从来 没料到蓝蓝会是那个样子。 华苓:两个女孩子要适应美国的生活,真是不容易。你了解那是多么艰苦的挣 扎。你感动得掉眼泪。你有赤子之心。几乎所有见到你的孩子,全喜欢你。 Paul:我喜欢孩子,动物,还有……(望着我调皮地笑)女人。 华苓:大男人主义! Paul:我就知道你会说那句话。我说得不对吗?都是可爱的动物嘛。我写过一 本诗集:《美国孩子》。为我两个女儿写的。 华苓:她们喜欢吗? Paul:曼琦不喜欢。有一首诗写一个小姑娘,无意之间将一只小猫扔到隔壁人 家后院金鱼水池里,池子两三个水泡就静止了。曼琦说她从没做过那样的事。我觉 得三四岁的小姑娘可能做那样的事,就运用在曼琦身上了。她不了解诗人写的不是 发生过的事,而是借个事件来写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美国孩子》初版只有64 首商籁体的诗,曼琦五岁、小女儿四岁时候,我又写了36首,一共100 首,英国人 称三四十年代为商籁时代。 华苓:你现在又为蓝蓝写了《舞之意象》。薇薇比较独立,蓝蓝有什么问题, 不找我,去找你。 Paul:我抚养过两个女儿,了解她们的问题。 华苓:她们非常尊重你。我喜欢她们对你的称呼:安先生。我们结婚以后,她 们自动改叫老爹。薇薇的主意。她们永远也不可能叫你Paul,那是中国人的礼仪。 如何称呼一个人,就表示如何对待那个人。 Paul:我很快就发现,我和她们相处得那么好,和她们在中国文化中生长很有 关系。尊重长者。 华苓:很对! Paul:老爹是说这个人老了,对吗? 华苓(笑):不,不!问题又来了,甚至对你也讲不清那个" 老" 字。老,在 美国是个可怕的字眼,美国人对那个老字很敏感。老爹并没有老的意思,是对爸爸 亲热的称呼。两个女儿有时叫我老娘。 Paul:啊。那很好。 华苓:美国着重个人主义,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就不同,例如你和你两个女儿, 是个人和个人的关系,没有长幼之分。薇薇蓝蓝尊重你是长者,你待她们如平等的 个人。两边都满足。她们也需要一个父亲形象,你正好填上那个形象,也许她们自 己也没意识到。她们生父离开时,她们很小,从没生活在一起。他连信也没写过。 她们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Paul:我把我的女儿抚养大的,工作多忙,我也要照顾她们,送她们上学,参 加她们的活动,带她们玩,我出去演讲,也开车带她们一道去。她们长大了,离开 家了。薇薇蓝蓝来了。 华苓:她们来的正是时候。对你们都很好。 Paul:很对。她们来爱荷华的时候,你还不会开车。我工作忙,尽可能开车接、 送她们。薇薇在红羊餐馆工作,我半夜开车去接她回家。她们放学了,我也开车去 接她们。蓝蓝在学校的活动多一点,篮球呀,表演呀,啦啦队呀。薇薇参与美国生 活比较少。 华苓:很对。她参与和中国有关的活动比较多,例如保护钓鱼台运动。她和Klaus 结婚以后,Klaus 调任德国驻中国大使馆两次,薇薇说:在美国,我觉得我是中国 人,在中国,我觉得我是美国人。现在,我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华裔美国人。她的 儿子呢,是在美国出生的中德混血儿。更复杂了。 Paul:我们结婚的时候,两个女儿赞成吗? 华苓:我们决定结婚的时候,我问过她们。蓝蓝说:Engle 先生是个好爸爸。 薇薇说:谢天谢地,再也不会听人叫我妈妈聂小姐聂小姐了。Paul,一下子母女三 个加入了你的生活,担心吗? Paul:不是担心。有了较重的责任感。我虽没正式收养她们,但实际上我是处 于父亲的地位。我要照顾她们,我要对她们负责。你对我的两个女儿就没这个问题 了。她们已成人离开家了。 华苓:她们若在家,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对待她们呢。 Paul:你的两个女儿是在中国文化中生长的,尊重长者。你在我的两个女儿那 儿可享受不到对长者的尊重。 华苓:很对!Paul,我们结婚以后,是你加入了我这个中国家庭。我和两个女 儿说中国话,吃中国菜,中国亲戚,中国朋友。没有多少美国男人肯忍受这样的生 活。你感到是局外人吗? Paul:从来没有!我感到薇薇蓝蓝非常欢迎我,甚至可以说,非常爱护我。我 感到非常安慰:旧家散了,我有了个新家。 华苓:Paul,你宽宏大量,像座大山。我也尽力让你感到,在这个家中,你是 我们的主心骨。甚至现在,我也要两个外孙如此感觉。比如圣诞夜吧,圣诞树下摆 满了圣诞礼物,我对两个小家伙说:Grandpa 是这个家的家长,他应该最先看他收 到的圣诞礼物。 Paul:我知道。很感动。我们结婚,两个女儿立刻适应过来了:我们是一家人, 而不是妈妈在这栋房子里和某人结了婚。甚至现在她们的孩子认为我就是他们的外 公。 华苓:很对。小家伙们对你比对我还亲。安霞小时候,有一天,她打电话来, 我接电话,她要和你说话。你接过电话,她说:" 紧急!赶快!" 你说:" 出了什 么事?" 她说:" 我没牛奶了。" 你马上开车出去买牛奶,送到她那儿去。薇薇的 孩子和他们从德国回爱荷华的头天晚上,你在半夜突然从床上跳下,一面说:游泳 池还没放水填满!小家伙明天就来了。 Paul:我实在喜欢那个小家伙! 华苓:Paul,你可知道什么时候我感到你,我,两个女儿真是一家人团聚那样 的亲吗?1978年,我们四个人一同向中国飞去的时候。30年以后,我第一次回去。 你们三人第一次去中国。我们在飞机上坐在一起,谈,谈,不停地谈,谈了18个小 时,没有睡觉。到了中国,我见到亲戚朋友,忙得不得了,就在那个时候,两个女 儿对你有了责任感,随时随地照顾你,为你作翻译,带你到处跑。大大小小的事, 都顾到你。你们真是父女那么亲了。 Paul:很对。那次到中国去,我们真的团聚成一家人了。 华苓:她们向人介绍:这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