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她太普通了,正因为她太普通,才造成了她爱情的悲剧。 母亲轻而易举地答应了父亲。她把父亲当成了一个靠山,一个像马团长一样的 靠山。父亲从结婚开始,他就不爱母亲,他只是为了对马团长的承诺。他答应过马 团长。马团长像谜一样在平冈山失踪,父亲那颗对战争自信的心也随之失踪了。失 去战争的父亲,一切都变得麻木而苍白,包括他的爱情。母亲在答应他求婚那一瞬 间,他曾想起了少女娟的形象,那只是一瞬问,便向少女娟告别了,他在告别一段 温馨又美好的回忆。 母亲嫁给了父亲之后,便离开了长春,来到了父亲驻军所在地。母亲嫁给了父 亲,把整个生命一同嫁给了父亲。 在抗美援朝结束后,没有了战争的日子里,父亲一声不吭,眉头紧锁。父亲日 日夜夜都在想那次平岗山战役。他弄不明白,一个营的人马怎么悄无声息说没就没 了。…号高地在父亲心里犹如一口洞开的陷阱,父亲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也随那个 营一同掉了下去。 父亲一声不吭,对母亲冷若冰霜,母亲对父亲却似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每天父亲下班回来后,母亲都要端来一盆热水放在父亲脚下,母亲又蹲下身帮父亲 脱去鞋袜,捧起父亲的脚放到温热的水里。父亲这时仍一声不吭,他锁紧眉头,闭 上了眼睛。母亲捧着父亲的脚,犹如捧着一讨圣物,虔诚地搓洗着。 每次洗完脚,父亲都要拧开收音机,听一听新闻。这架老式收音机是父亲从战 场上得来的。父亲听新闻时异常专注认真,他在新闻里捕捉着国际国内形势上的变 化。他盼望能再有战争打响,只要有战争,他又会变得生龙活虎,年轻有力。 父亲在一次次的新闻里,没有能得到他期望的消息,便脱衣躺在床上,伸手拉 灭了灯。这时母亲挪过身子,用火热的身体拥着父亲,并用一双手抚摸父亲,她每 摸到父亲一块伤疤,手都要停留片刻,那双手颤抖又潮湿,她在搜寻那一场场战争。 父亲不动,母亲摸完一遍父亲的全身,双手便停住丁。片刻,她就用一双女人温暖 又绵软的臂膀拥着父亲,母亲把整个胸怀贴向父亲,父亲僵硬的身体便一点点地开 始融化了。母亲这时就喃喃地说:“我想有个孩子,孩子……”母亲的声音愈来愈 小。父亲闭着眼,转过身,他粗暴地挣开母亲的手,压在母亲的身上,母亲在父亲 还没有进入前就已经颤栗不止了。她化成了一摊泥、化成了一摊水,那水又蒸发成 一片雾,最后,雾又变成了一片悬在天上的云……母亲的面前展现出了无限广阔的 天地,那里有美丽的山川、河流,母亲幸福得轻声歌唱起来,她在用整个心来歌唱, 那歌声优美动听。父亲在母亲的歌声里想到了少女娟,想少女娟一遍遍地为他唱过 的那首小黄花歌谣。父亲一想到少女娟,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父亲在母亲身上颤 抖了几下,便从那苜小黄花的歌谣里走了出来,很快陕父亲翻个身便睡去了。母亲 却睡不着,她还没有完全从飘在云里落下来,她仍整个身心拥着父亲。父亲的鼾声, 高一声低一声地响起,母亲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那鼾声。母亲听着它,就像听一 首抒情歌曲,激动不已,心旷神怡,母亲便慢慢地在那歌声里睡去了。母亲梦见了 一匹白马,白马在绿茵茵的原野里向她奔来。她渴望有一匹马,她迎着那马跑去。 白马向她嘶鸣、撒欢。白马跑到了近前,她却不知怎么办,愣愣地看着那匹白马。 白马在她身边转了几圈之后,又跑了,跑向原野的尽头,跑向天边… 母亲在梦里,先是怀上了姐姐嫒朝,后又有了我。 父亲白天不在家,母亲就抱着姐姐嫒朝等待我父亲。 母亲一提起父亲,心里就无比温柔甜蜜,母亲就冲不懂事也不会说话的姐姐说 :“爸爸骑马接你当兵了!记着,你爸是个当兵的。”姐姐在母亲的怀里咿咿呀呀 地笑,母亲也笑。父亲不在家,母亲心里就很空,无着无落的。母亲只要一看见父 亲的身影,她那空荡的心马上就会充实起来。 她一遍遍地冲姐姐说:“你爸回来了,我要去做饭了.爸爸回来啦! ”母亲迎 向父亲,把姐姐送回向父亲。父亲拧着眉头接过姐姐。姐姐一看见父亲拧着的眉头 就大哭了。父亲就把姐姐送给杜阿姨,杜阿姨那时候已经来我家了。父亲很疲倦的 样子,厌厌的。他又拧开那部收音机,他在等待新闻,等待有关战争的新闻。父亲 不管有没有新闻.都长时问地开着收音机,全不管收音机里播放的内容。然后父亲 就想平岗山战役,一一号高地留下的那个疑团。父亲一直保存着那场战役的作战地 图,他一看就是大半天,痴痴的,呆呆的,他一看见那张放大的局部作战地图,仿 佛又走进了那场战争,没有硝烟,没有枪炮声,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一缕缕黎明 前的云雾在阵地上缭绕。父亲的眼前飘着一团拨不开的迷雾。 父亲在想到那场战役时,就想到了马团长,想到马团长就想起了母亲。他抬头 看着忙进忙出的母亲。母亲因满足脸上漾着红晕,父亲突然觉得眼前的母亲很陌生 也很遥远。他陡然意识到,眼前的女人应该是马团长的女人呀。父亲想到这儿,浑 身冰冷,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父亲胸口。 母亲因为有了依靠,她满足又快乐。她很少想起马团长,马团长在她的心里只 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父亲的出现,那影子似云遇到了风很快就飘散丁。很快,母亲 就踏踏实实、忠心耿耿地爱上了父亲。 “文革”开始不久,那场武斗后,父亲便是犯了错误的人了。母亲得知父亲犯 错误了,便哭得昏天黑地,痛不欲生。组织上来人了,来人对我母亲交待政策,让 我母亲带着孩子和父亲划清界线刚开始母亲没有注意听这些劝告,当听清后,母亲 停止了哭泣,她红着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不,他是犯错误的人,我也是犯错误的 人了。枪毙他,也把我枪毙了吧。”柔弱温顺的母亲能说出这样一番激昂的话语。 无疑,那一切都是为了爱情。 母亲义无反顾地随父亲去了新疆,一直到她死。她从没对父亲有过一丝半点的 怨言,她一直到死都深爱着父亲。 当若干年后,我去新疆把母亲从荒凉的戈壁滩捧回来的时候,父亲望着我怀里 的母亲,突然眼角滚出两滴浑浊的泪水。我望着瘫在床上的父亲,父亲那时已经不 能说话了,我就想,父亲你明白了母亲那爱了么? 你在忏悔么? 父亲痴痴地盯着我 怀里的母亲,父亲的泪一直畅流不止。突然,父亲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把母亲递 给父亲,他干瘦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一把把母亲紧紧地搂在胸前。父亲闭上了眼睛, 我站在父亲的面前想:父亲,你是在想母亲那一生的爱么? 可惜一切都太晚,太晚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