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录》序 鲁迅在纪念朋友的时候,说了一段这样的话:“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 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 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现 在我以这几千字纪念我所熟识的素园,但愿还没有营私肥己的处所,此外也别无 话说了。”这是伤心然而却悟道的人生经,也适用于他自己的身后是非的。 我原以为“谬托知己,舐皮论骨”的“无聊之徒”‘都是见过鲁迅,或虽憾 无一面,失之交臂,却心仪已久,甚至是同一营垒的战友,才有称道的资格。后 来才知道,这是太“少不更事”,简直没有用心去读鲁迅的话。就是当年的论敌, 也可以大写回忆文字,解释那些针锋相对的白纸黑字,其实乃一点误会;他的心, 还是和鲁迅相通的。就是鲁迅死后才出世的人,也可以著书立说,说是唯有他才 与鲁迅“神交”,把握着鲁迅研究唯一正确的方向。 是的,“这倒是值得悲哀的。”原来这涉及一系列关于历史的问题。 历史是什么东西?历史是人的言行的实录,人与人关系的陈迹,人的已经凝 固的生活,或生活的化石。已然是入土的文物了。如果这不算大错,那么,认识 历史,了解历史,就靠实证,靠发掘,靠考据,靠持之有故的理论分析了。然而, “人生盖棺论定”的话是有的;还有诗:“盖棺公论定,不泯是人心”,但盖棺 论定的事却几希。不但一个人,而且是咱们的始皇帝,盖棺两千多年了,还在争 论不休莫衷一是;就是一个阶级,一个党,一次伟大的革命,有了“一百年来全 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最高的综合和总结,是理论和实际结合的典型,在全世界还 只有这一个完全的典型”之后,不到二十年,又重新写过了。“不泯是人心”么? 不,还是鲁迅说得对:“文化常进于幽深,人心不安于固定”。何况,人类就是 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呀! 这就来了第二个问题了:历史是什么人写的? 有人说:历史是胜利者写的。不错,二十四史大抵是这样的。 有人说:历史是后死者写的。不错,大抵不错。虽然自己活着写自传,写历 史的也不少。但后死者总还要再写下去的,或照样写,或接着写,或重新写。 有人说:历史是人民写的。这大有含冤不白,哭诉无门的味道了,可惜的是, 这前提:“什么是人民?”先就是一个莫大的问号。 这是真的,尽管人生并不这样称心如意:“车到山前必有路”;但人为了生 存,为了发展,却总是在看来没有路的地方,“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劈荆斩 棘,走出一条条路来的。历史总有人写下去。 这些年,中国的文界,不知吃了什么“棒喝”,睡梦中翻了一个身似乎醒来 了似的,又齐声大喊鲁迅过激了,“全面反传统”自然反错了,“费厄泼赖”应 该缓行不对了,“锋棱太露”了,“剑拔弩帐”了。今日中国出版社大概觉得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吧,光读鲁迅的论争文字不行,光读“围剿集”的论争 文字也不行,还是一一对照,两面文字都读的好。于是不恤辛苦,不怕烦难,从 难以寻觅而又发黄的故纸堆里,比照着鲁迅的论争文字收集、整理、编辑出另一 面的大作,集印在一起,成就为这一本书。我以为不但好,而且实在是功德无量。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鲁迅说“比较是医治受骗的好方子”。虽 然我知道,读文章,归根结底,还是因人而异;同一个也还会因时而异。有了这 本便于人们比较的书,也不能救度人间一切受骗的人。 于是第三个问题出来了:历史有什么用? 我们中国人是相信历史有莫大的功用的,太史公司马迁“所以隐忍苟活,函 粪土之中而不辞者”就在为了完成《史记》,“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成一家之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车之覆,后车之诫”,几乎成了 家喻户晓的格言。就连唐太宗也高唱“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可是不但唐亡 了,唐以后接二连三,亡了多少朝代呵!覆车之鬼,绵绵不绝,倒是人间的真实。 历史的教训又像是一无用处了,有人说,人类是不会接受历史教训的,也许这种 看法比“前车之鉴”更深刻? 不过,也还是因人而异的,不是又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人么? 这些都无关宏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本书必将有益于世道人心的。 岂止有益于鲁迅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