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长江文艺》7 月号在头条位置,着力推出王雄汉水文化小说最新力作 ——《花船》。这部中篇小说以旧时襄阳鱼梁洲的花船为背景,在反映风尘女子生 活低贱与艰辛的同时,揭示了世道的黑暗,刻画了襄阳钱王祥符先生误入歧途的情 感悲剧。《花船》向读者打开了一扇窥视“人生精神大树”的窗口,在这里,我们 可以读到许多值得品味的东西…… 花船 作者:王雄 1 樊城阿福古玩店的老板阿福,自幼贪玩,无心读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阿福上有三个姐姐,他是家中惟一一个带把的,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十六岁 那年,父亲进保康山里跑古玩生意时,遇山匪打劫,不幸丢了性命,留下了一小古 玩铺。这时,阿福的三个姐姐都已嫁人,他便无可选择地承接起了家业。阿福无心 经营,只能是依仗着祖传的一些古玩维持生计,再加他吃喝嫖赌无节制,很快便坐 吃山空,三十出头竟然无钱娶媳妇。 这天,阿福过江来到襄阳马背巷闲逛,被一乞丐拦住。乞丐掏出一枚大衣纽扣 样的圆疙瘩,装疯卖傻,硬说是枚古钱要与阿福换酒喝。阿福接过一看,见是一铁 扣子,气得顺手给了乞丐一耳光:“我日你祖宗呢,方孔钱方孔钱,你娘的孔呢? 讨你娘的马尿喝去吧。” 乞丐挨了打,便不依不挠地与阿福拉扯起来,引得众人围观。 这时,马背巷祥符古玩店的老板祥符先生正好路过于此。他从乞丐手中要过铁 疙瘩,仔细观之,便对乞丐和阿福说道:“跟我来吧。”说着,便将他俩带进了一 家酒肆,要了一桌酒菜,让乞丐痛痛快快地吃喝了一顿。阿福愣在一旁,大为不解, 吃喝无味。乞丐酒足饭饱,高兴而去。祥符先生才对阿福说:“回家准备娶媳妇吧。” 阿福大惊:“先生怕是笑话我呢?” 祥符先生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襄阳、樊城几十家古玩店中,论铺面,对开门的祥符古玩店实属小字号,论 古玩,祥符古玩店也只是收售古钱,可其名气享誉汉江上下。“祥符古玩店”的匾 额是康熙进士、协办大学士、乾隆时官至太子太保的阿克敦的后人所书。与匾额呼 应的是两侧一幅挺硬气的对联:汉瓦当延年益寿,商铜盘富贵吉祥。民国初年,近 代书法家陆和九、冯公度结伴游襄阳,在马背巷读到了这块匾,顿时兴奋不已。他 们连连赞叹:“祥符古玩店的匾与北平琉璃厂清秘阁的匾如同一辙,是写欧体字最 好的两块,刻得也好,笔锋一丝不走,真是神气十足,引人观瞻!”自此,这块匾 被列为汉江名匾。 当然,祥符古玩店的名气决不仅仅在这块匾上。祥符古玩店的兴旺发达,在于 掌柜老板祥符先生的气质、名节与博学。 譬如说,祥符先生有着一口饱满整齐的好牙齿。他额头开阔,眼睛淡黄,眼角 细长,鼻翼两撇纹路很重,舌苔紫红。在那个年头,牙粉、牙膏乃稀罕之物,就整 个襄阳城来说,好牙口的人不多,牙好是挺被人看重的。在襄阳人的心中,那是一 种文化人的象征。 其实,祥符先生文化人的形象并不止一口好牙,他博学多识,知书达理,举止 文雅,口碑甚佳。 譬如说,祥符先生享有“襄阳钱王”之誉,可是他的心不在赚钱上,而是在于 赏钱。正是由于他开古玩店以赏钱为乐,也就少了商人身上特有的铜臭味。他义字 当前,待人和善,接救贫穷,仁德高尚。 再说那阿福得手的铁疙瘩,原是一枚西汉王朝的封泥!不是古钱胜似古钱,时 价为三百现大洋。古时的西汉王朝向全国各地传递文件,颁发圣旨,何以为证?就 凭这纽扣一样的铁疙瘩压在火漆上,送达目的后,验看封泥,才能启封。每块封泥 上都有文字。 阿福不仅靠这三百大洋娶回了漂亮老婆董氏,还以此为本金重振旗鼓,再次亮 起了“阿福古玩店”的幌子。祥符先生慧眼识珠的学识及其仁义之举,更是在汉水 上下、襄阳樊城两城传为佳话。 阿福尽管不学无术,倒也还有些良心,对祥符先生的大恩大德很是感激。阿福 成家后,三天两头带着媳妇董氏过江看望祥符先生,在祥符先生的教导下,加上媳 妇的严管,阿福竟然也学得了一些古玩知识,慢慢走上了正道。 祥符先生年长阿福约二十岁,祥符先生一直称之为小阿福。小阿福称爷是在有 了一些银两积蓄之后。一天,小阿福又差人送来帖子请祥符先生过江一坐。来人说 :“这是阿福爷让送来的。”祥符先生一楞:“你说什么?哪个阿福爷?”那人指 了指帖子,让祥符先生自己看。祥符先生看后才明白,小阿福竟然也称爷了,气得 他好久没缓过气来。 自打阿福称爷后,祥符先生开始有些小瞧他。祥符先生不愧乃知书达理之人, 讲情义,宽待人。再说,人家要称爷,你也奈何不得,祥符先生生了一阵子气,也 就过去了。 阿福仍然时常请祥符先生过江做客,祥符先生是能推就推,实在推不下,也走 动走动。因为有了“慧眼识珠”的缘分,阿福称爷后,祥符先生仍没有把他当外人, 该说的就说,该敲打的理当不让,这是为阿福好,祥符先生问心无愧。 殊不知,阿福竟然有一天恨上祥符先生,遗憾的是祥符先生却一直蒙在鼓里。 细说来,这其中还十分蹊跷。 2 在襄阳古渡口的对岸,有座雕梁画栋的古祠堂,名曰“米公祠”,是宋代大书 法家米芾的世代居住地。其左侧,有家“米”字字画装裱店,老板姓米,名纪年。 有人说,米纪年乃米芾的后裔,但没有得到米公祠内的米芾后人认可。一年前,米 纪年从北平逃荒流落于樊城,也许出于一笔难写两个米,米芾后人让米纪年在米公 祠的院墙外搭了个窝棚安居下来。 米纪年有一手装字画的好手艺,特别是一些年代久远、鼠啃虫蛀的破旧字画, 到了米纪年手中,都会装裱得完好如初,形神不差半分。为感恩于米芾后人的接纳, 米纪年对米公祠拿来的字画装裱从不收 费,所以与米芾后人的关系甚佳。开始米 纪年接手的都是一些别的字画店不收的活,慢慢声气大了,生意做开了,便将窝棚 进行了扩展,支起了一间半门脸儿的店铺。 米纪年原是北京琉璃厂韫古斋的伙计。米纪年十岁时父母双亡,是远房亲戚姚 以宾收留了他。米纪年进店,给姚掌柜倒了三年尿盆后,开始学徒当伙计。米纪年 无牵无挂,死心踏地跟着姚掌柜学古玩技艺。米纪年聪明好学,脚勤手勤,很受姚 掌柜的喜爱。韫古斋的隔壁荣宝斋是家字画店,过去过来,耳闻目染,米纪年竟然 还剽学到了一些字画装裱手艺。姚以宾原是个打小鼓的,糟家具、烂衣服、旧钟表、 破眼镜,什么东西都收。收了东西,再送到观音寺换钱,这样不仅维持了一家人的 生活,还有了一些积蓄,便在琉璃厂办起了多宝阁。 韫古斋的前身是多宝阁,是请当代皇上的老师翁状元写的匾。古宝斋为古玩行 业,经营文玩、古代名人字画为主,瓷、铜、玉器、石章、古钱也经营。姚掌柜经 营韫古斋,由于他对古钱有种先天的敏感,各朝代的各种钱品一经他的手便过目不 忘,加上他跑惯了路,脚勤手勤,不时可进到一些好货。在琉璃厂这块古玩宝地上 几经沉浮,韫古斋的名气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江南苏杭一带和长江荆楚沿岸玩钱 人都时常慕名找到韫古斋来,观钱赏钱,与之做交易。 一天,有人送来一枚书法别致的大观通宝古钱,请姚以宾过目。 姚掌柜仔细 端祥钱面,只见钱面精整,郭细字隽,呈黑漆古,特别是大观通宝四字风姿卓然, 运笔纵横进锋,点划猛厉神迈,显然非一般之品。他边看边琢磨,好久不语。一旁 的米纪年实在憋不住了,说了句:“这可是米书大观通宝钱呀!”姚掌柜也已这么 认定,只是拿不定主意,听米纪年言之,一高兴付给了来人黄金10两。一枚古钱如 此高价,是韫古斋没有先例的。 这也难怪,“米书”即北宋书法家米芾之书。米芾宋徽宗时被召为书画院博士, 曾官为礼部员外郎,他对于前人用笔、细字、气韵理解颇深,融会贯通,脱落恒溪, 独创自己的风格,书法有“风樯阵马沉着痛快”之评。大观通宝钱一般以小平钱和 当十钱两种较多,其余的俱少见,特别是这种米书的大 观通宝小平钱实属罕见。 姚掌柜对这枚钱爱不释手,拓片后,还加盖了“姚以宾藏印”。姚掌柜暗地从上海 请来钱币收藏家丁福保先生一同鉴赏,这才发现此钱原是元代所铸造的米书面文钱。 由于宋朝对元朝影响极大,元时对宋书法推崇备至,才有了元铸宋钱之例。元钱当 作宋钱,以如此高价成交,真乃天大的笑话,令姚以宾悔恨不已。 以元代的一般钱品充当宋代的真品钱,竟然骗过了姚以宾,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姚以宾靠做小本生意起家,饱尝贫贱之苦,10两黄金可不是个小数,假若让外人知 道了,又如何在琉璃厂立足?他只能是吃一哑巴亏,将此钱压入箱底,不再言声。 面对如此沉重的打击,姚掌柜病倒。 姚以宾的病好久不愈,郎中说,此乃胸口气脉不畅所致。姚以宾不惜花重金雇 佣暗探,四下打听,才知道此事与杭州城外祥符镇的祥符家族有关。追根溯源,光 绪二年,姚掌柜的祖上曾是京城有名的玩钱大家,后来家道败落了,才做了一件很 不光彩的事:以一枚赝品“国宝金匮直万”古钱骗走了祥符家族半条街的家产。据 说,祥符家族世代相转的家书《祥符泉话》里清楚地记录着这一家族耻辱。这次姚 以宾受骗,祥符家族有“以牙还牙”之嫌。 奇怪的是,当姚以宾拖了病躯千里迢迢赶到杭州祥符镇寻访时,才发现祥符家 族的后人早已无人玩赏古钱,小镇上,祥符家族后人所办的木器店、瓷器店生意火 暴。显然,这些热衷于经营木器、瓷器的祥符后人,早就将祖上玩钱受骗的耻辱抛 到了九天云外。 真乃无巧不成书。姚以宾一筹莫展,返回时路过汉口,在江汉关旁边的一家旅 馆里,结识了襄阳祥符古玩店的老板。姚以宾为之一震,冥冥之中感到有戏,即刻 好酒相待,旁敲侧击地打听起这位先生的身世来。原来他果真是杭州祥符镇祥符家 族的后人,大名鼎鼎的“襄阳钱王”。于是,姚以宾认定此乃是他要寻找的“作俑 者”。 姚以宾回到北平后,连夜将伙计米纪年找到里屋,唉声叹气地又谈起了那白白 丢掉的10两黄金。自打那次自恃高明多嘴多舌让掌柜看货“走眼”后,米纪年一直 诚惶诚恐,自愧自责,等待姚掌柜发落。米纪年愧赧地说:“姚掌柜,全是我的错, 我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还清您这10两黄金。” 姚以宾赶紧打断米纪年的话:“你可别这样说,我心疼的可不是这10两黄金, 只是那些害人精太可恨了。” 米纪年说:“也是,也是。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为……” 姚以宾很神秘地说:“我已经寻找到了。” …… 几天后,姚以宾的韫古斋又换了一位新伙计。 姚以宾与街坊们说:“米纪年回老家去开古玩店去了。” 街坊们说:“可惜了,可惜了,米纪年可真是一位好帮手呢。” 姚以宾连声附合:“也是,也是,留得了人留不住心呢。” 其实,米纪年并没有回老家山西,而是落户在了汉水边的樊城。 米纪年到樊城后,开起了字画装裱店,他凭着他过去学过的技艺,对字画的装 裱和鉴赏水平都超常地发挥起来。若干年后,据襄阳史学界人士分析,当年米纪年 来樊城后之所以不开古玩店而开字画装裱店,用心良苦。其一,充分发挥了“米” 姓的优势,借助米芾的名望很快就在樊城站稳了脚跟;其二,避开了“祥符古玩店” 的注意力,便于采取报复举动。至如说,米纪年玩古钱,显然是为赢得祥符先生的 好感而为之。 3 米纪年实施报复计划,开始并没想到要把阿福作为借用力量。好长时间,米纪 年与阿福没有什么交往。米纪年的“米”字字画装裱店距阿福古玩店不远,抬头不 见低头见,可米纪年从没蹬过阿福古玩店的门,原因是阿福的口碑极差。要说有点 往来,只是阿福时常找到米纪年的门上推销古钱,米纪年是能推辞就推辞,实在磨 不开了,也就买上一两枚。 他一是怕得罪小人,二是也想顺手收购一些古钱藏品。 有一件事,令米纪年对阿福看重起来。 这天,米纪年得到了一枚北宋珍品钱,他特地请祥符先生前来观赏。 祥符先生被米纪年热情地请进内屋里。屋内一方火炉,炉上早已备好了一锅酒 菜,炉角温着一壶好酒。 刚落座,米纪年就小心翼翼地从柜里拿出了那枚古钱。祥符先生顿时被眼前的 这枚宋钱怔住了:“这……” 这是一枚蔡京当年所书钱文的连笔无心“崇宁重宝”钱。从古钱的品相上看, 钱面被摸得溜光,年代久远的黑垢与摸得溜熟的铜光交杂在一起,闪射着“传世古” 的年韵。 米纪年有些得意:“怎么样,让您开眼界吧?” 祥符先生问:“此钱从何而来?” 米纪年满脸神秘:“这是一大户人家的传家宝哟。” 祥符先生又问:“你花了多少银两?” 米纪年笑而不答。 祥符先生突然一脸严肃:“这钱你不能要!” “怎么?这钱难道有假?”米纪年大惊。 祥符先生盯着米纪年问道:“这钱在宋崇宁年间就绝迹了,咋会传世到如今? 嗯?“说着,祥符先生讲了一则古话:蔡京乃宋代有名的书法家,崇宁三年, 开铸”崇宁重宝“,蔡京奉命撰写钱文,他将崇宁的山宗写成了竖笔相连,宁字省 去了心字。钱币流通后,人们说他是”有意破宋,无心宁国“。蔡京被视为奸臣, 遭到百姓的唾弃。人们见到他书写的钱币,不毁就熔,使之很快绝迹。 米纪年傻眼了。 当祥符先生得知这枚钱是从阿福古玩铺出手的后,当即带着米纪年找到阿福古 玩店,指着阿福的鼻子说:“人家米老板是赏钱,赏钱你懂不,不是做古钱的买卖, 你不能坑人家!”祥符先生硬是逼着阿福退还了米纪年的银两。 走出阿福的古玩铺,祥符先生仍愤愤不平地对米纪年大声嚷道:“亏你还玩宋 钱呢,这世上还有无心崇宁钱么?” 阿福气急败坏地从内屋里冲了出来,望着祥符先生的背影,嘀咕了一句:“混 蛋呢!”祥符先生有恩于阿福,他不敢大声叫骂,他只能是小声咕嘀,但这一小声 咕嘀,让米纪年听得很真切,他听出了阿福对祥符先生发自内心深处的仇恨。 米纪年想,这倒是一位爱憎无常之人呢。 自打这事之后,米纪年不仅没恨上阿福,反而与之交往更勤了,有时竟然一天 三次自临阿福家门。与阿福谈天谈地,谈古玩谈字画,至到谈得阿福哈欠连天。这 时,米纪年还会不辞辛苦地送阿福过江,将他送进襄阳庆丰元大烟馆,掏出一块大 洋:“去吧,我请客。” 有几次,阿福实在想不通了,说问米纪年:“米老板,您是发大财了吧?” 米纪年说:“裱些破字画能发财到哪里去?” “那您这是?” 米纪年意长深远地笑了。 4 正在这时米纪年救了阿福一命。 民国二十五年冬,北平发生了一件带有轰动性的事件: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 “盗宝案”。日本人入关后,北平危在旦夕,高等学校部署南迁,故宫博物院也酝 酿着迁离北平。经南京政府批准,北平故宫博物院先后分五批将13000 多箱古物运 往上海,以免落入日寇之手。国民党南京地方法院检察官在公诉状中写道:易培基、 李玄伯、吴景洲三人利用故宫文物南迁之机以假换真、监守自盗,其涉及的财宝之 贵重、数量之令人咋舌。仅字画就达549 幅、 古钱珍品218 枚……。 襄阳城与北平远隔千山万水,再说待故宫盗宝案的新闻传到襄阳城时,已是第 二年春天,按说不应该有什么说头。然而,这事竟然与阿福牵扯上了。 一个细雨纷飞的早上,南京法院的检察官突然登门阿福古玩店,一把将阿福给 铐上了。一时,樊城襄阳两城传得沸沸扬扬。据说,易培基北平故宫所盗的古钱有 一枚流落到了阿福手里,在号子里,阿福大喊冤枉。这事也怪,南京法院咋就知道 阿福手中有枚清宫里的古钱?怪就怪在阿福的那张臭嘴上。 那天,阿福在襄阳庆丰元大烟馆里吞云吐雾时,朦胧中听到有人说北平故宫里 的古物让人给盗了。阿福想,要是哪些古物让我阿福得到了才美死了呢。这一天阿 福都在想,这失盗的清宫古物是些什么东西呢?当天夜里,阿福来到襄阳马背巷的 花二楼,与一姑娘正弄到兴头上,一把被掀下身来:“你说给我玉佩呢?” 阿福一脸扫兴,可又不敢发作,只是一个劲地赔不是:“下次一定带来。” 姑娘激将了一句:“想是手头犯紧呢。” 阿福一急,随口卖弄道:“我得了一宝物呢。” 姑娘问:“啥子宝?” 阿福说:“一古钱,故宫里的。” 姑娘一笑:“这故宫里的宝物咋就让你得上啦?” 阿福诡秘地一笑,起身从衣袋里掏了一碗口大的铜钱在姑娘眼前晃了晃。姑娘 很惊奇:“哟,好大呢。” 阿福一脸淫笑,指着自己的下身:“比这大么?”趁机又扑了上去。 姑娘说:“美着你呢。”姑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古铜钱,对阿福所言深信不疑。 婊子嘴无遮掩。说也巧,几天后,这姑娘接待了一位南京来的客人,一番床笫 之欢后,姑娘无话找话,便将阿福得一故宫宝物的事给兜了出来。谁知,这南京客 人正是南京法院的检察官,这不,瞌睡碰上了枕头,巧上了。 阿福喊叫了一整天,检察官们才提审他。阿福连声叫屈,自己打着自己的嘴: “我哪有什么故宫宝物哟,都是这张臭嘴瞎吹的。” 检察官不信:“有人还从你手里见过那宝物呢,你还敢耍赖?”阿福在检察官 的押送下,回到古玩店取出那枚大铜钱,让检察官看是不是故宫里的宝物。想必检 察官也是一个古物的门外汉,再说,哪见过如此大的铜钱?一口咬定,这肯定是故 宫的古物无疑,认定阿福与故宫盗宝案有牵连,便将阿福捆绑起来,打进牢里,不 日将乘小火轮押往南京受审。 铁窗的滋味当然是不好受的。烂谷子糙米,一天只有一稀一干,饥饿的煎熬, 粗暴地吞噬着阿福的皮肉和心灵。 直到这时,阿福的家人才算是慌了神。阿福婆娘董氏带着下人,不惜血本,到 处求人,企图将阿福保出来。阿福为人不仁不义,事到临头,已是无人可求。董氏 竟然想到了米纪年,急忙上门求救。果然,米纪年一脸热情,积极帮助董氏出主意。 米老板让董氏不要心疼钱财,以重金相送。果不出所料,阿福一案出现了转机,南 京检察官发出话来,只要说出这古物的来路,阿福一案可以考虑。 董氏找到米纪年问:“啥叫古物的来路?” 米纪年说:“说出是谁卖古物给阿福的。” 董氏急了:“我哪知道?” 米纪年笑了笑:“阿福应该知道啊。” 董氏说:“他都快吓死了,只怕黑白都分不清了呢。” 米纪年不语。 董氏哭丧着脸:“求求您了,只有您米老板才能救那死鬼了,那死鬼出来了, 让他给您做马做驴。” 米纪年连连摆手:“我可是担当不起呢。”说着,他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听 阿福说,他时常到祥符古玩店进些东西,想必是……” 董氏双手一拍:“对,就说那古物是从祥符古玩店购得的。” 米纪年脸一沉:“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可不知道。” “是啊,是啊,我这就给死鬼去送牢饭去。”董氏脸色多云转晴,一溜小跑地 走了。 当天午饭后,阿福在牢里大哭大叫地喊起冤来,说是让人陷害了。 牢狱吼叫道:“让谁陷害了?” 阿福说:“我记起来了,那古物是从祥符古玩店窜的货。” 牢狱赶紧向检察官作了报告。 当南京检察官在襄阳公署要人的陪同下来到祥符古玩铺时,祥符先生正在读一 本名为《清宫钱谱》的书。检察官掏出一黑皮证件在祥符先生的眼前晃了晃,一脸 蛮横:“请跟我们走一趟。” 祥符先生一看,来者不善,便问:“你们是……” “我们是南京检察官!” 祥符先生一听,便感到大事不妙。前几天,祥符先生在沈氏茶馆 吃茶时,听 说阿福入狱之事后,连连摇头:“不可信,不可信!”想必是有小人将他的话传给 了出去,祥符先生正气凛然,做了个请的动作:“走吧。” 在襄阳公署,检察官拿出了那碗口大的古钱物证,让祥符先生说清楚。祥符先 生哈哈一笑,继而又连连摇头:“这‘咸丰重宝’大钱非珍品也,清宫咋会收藏?” 检察官问:“有何依据?” 祥符先生说:“古钱以存世多少决定珍品与否,咸丰帝滥制大钱,传世极多, 故不值一提也。” 检察官又问:“依你所说,那……” 祥符先生气愤地说:“乃官府所为呢。” 按说,南京检察官受人贿赂有心大事化了,只想让迂夫子祥符先生当个替罪羊, 就可了结此案,可祥符先生出言不凡,说话有理有据,令检察官们左右为难。 祥符先生在号子里关押了十五天,最后无罪释放。 多少年后才传出,那年南京法院检察官来樊城传讯阿福、赴襄阳关押祥符先生, 纯粹一场闹剧。直到全国解放后,有关部门经过调查核实,所谓故宫盗宝案完全是 国民党权贵疯狂地压制和迫害对手而制造的一 起冤案,纯属无稽之谈。 5 祥符先生出狱后,一直不知是被阿福所陷害,更不知阿福的背后还有人呢。只 是更加认识到了世道的险恶,不由暗暗地告诫自己,莫谈国事为好。 在此之前,阿福出狱的当天,米纪年曾登门为阿福压惊。阿福一见米老板,热 泪纵横,双腿一软,就跪下了:“米老板的大恩大德,我阿福终身不忘。” 米纪年赶紧扶起阿福:“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可是受了大冤呢。” 米纪年与阿福寒喧了几句,即刻上了正题:“今日我可要提醒你,嘴巴可再也 胡说不得了。” 董氏一旁抢言:“他就是吃这臭嘴的亏。”想必阿福在逛窑子说大话的事董氏 都知道了,心里涌起一阵醋意。 阿福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只是……”米纪年话头一转,“只是祥符先生可是恨死你了。” 阿福脖子一硬,还原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恨就恨,我才管不了那 么多呢。” 米纪年说:“话可以这么说,你还是要多防着那老夫子才是。” 阿福一脸虔诚:“我听你的。” 米纪年站起身来,伸了伸臂膀:“我也该走了哦。你出来,我就放心了。” 阿福做贼心虚,事事躲着祥符先生。有几次在去庆丰元大烟馆的路上碰上祥符 先生,是能躲就躲,有一次没躲过被祥符先生热情地叫住了:“有啥进货不?” 阿福“嗯嗯”地直点头,一眨眼,溜之。 祥符先生以为他烟瘾犯了,骂了句:“看这烟鬼馋的。” 古语曰:有福之人不在忙。阿福就是这类人。阿福一天到晚不是泡烟馆就是逛 窑子,心思不在古玩上,可古玩上的好事硬是又让他碰上了。 襄阳城有个名叫席麻脸的“打锣的”,靠敲打一面饭碗大的小铜锣,走家串户 收购破铜烂铁,同时也顺手收一些古物卖给古玩店。一天,席麻脸从马背巷金匮银 楼里的丫头手里换得了一只铜猫碗,席麻脸是那种“老鼠搁不得隔夜食”的人,当 天,便在丰元大烟馆的烟榻上拽住了阿福,要将猫碗换成大洋。当时的阿福正腾云 驾雾,他拿着席麻脸送来的古物看了看,很懂行地说:“是铜砚,给你两块钱,我 留下。”席麻脸暗暗高兴,一转手就赚了一块,也没加价,便成了交。阿福知道古 物讲究原色原味,就将沾着猫食的铜砚摆上了货架上。这样,一搁就是半年。后来, 阿福的婆浪董氏看到祥符古玩铺的百宝格上也有这样一个铜砚,便问祥符古玩店的 伙计:“这个猫碗啥价?”伙计告诉她,这不是猫碗,是古钱模。她又问:“啥古 钱模?”伙计告诉她:“就是古人用来铸造钱的模子,无价之宝。”董氏急忙将这 一重大发现告诉了阿福。当阿福得知祥符古玩店的那只古钱模是个仿制品,而襄阳 钱王都没有古钱模时,才觉得自己真是得了宝。 按行规,每月十五为商会日。襄阳古玩行商会管辖襄阳、樊城两城的古玩行, 规定活动场地单月在襄阳北门外,双月在樊城四官殿。活动日有两项内容,一是调 解交易纠纷。自19民国二十年襄阳古玩行商会成立,祥符先生就一直为会长。会长 的权力在于,在对外来的古玩商进行管理和限制的同时,还负责对有争议的窜货交 易进行调解或一锤定音。依据祥符先生的性子,乃为不愿多管闲事之人,可他竟然 接收了大伙的推选,想必看重的是一种荣誉。二是进行窜货交易。所谓“窜货”, 就是古玩商们将自己的古玩拿来一同交换。按行规,古玩商们在窜货地交换买卖, 讲价钱都是“袖里来袖里去”,用手式在袖里讲价,不准嘴里报数。袖里定好价, 出手拿东西。聚会地点,都备有大套袖,谁卖货谁披大套袖。 商会活动日这天阿福也来了。有人问:“兜里装着那古钱范来了?”阿福得意 地点了点头。阿福当仁让地披上大套袖,人们便将祥符先生推了上去。阿福本想躲 着祥符先生,见状只好硬着头皮上。 祥符先生把手伸入他的袖内,阿福手出“一”,祥符 先生问:“十、百、千?” 阿福答:“万!”祥符先生说:“千!”阿福心里有了底,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个 “万”字,还没等祥符先生答话,便抽出手来溜之大吉。 显然,阿福这次窜货有“掏货”之嫌,只探虚实,无意出货。当即罚他三个月 内不能参加商会活动日“窜货”。为此,阿福将怨气出顾祥符先生的头上,他急败 坏地找到祥符先生,兴师问罪:“我得宝,你眼红了不是?” 祥符先生说:“做事要讲规矩。” 阿福吼叫道:“谁不规矩啦?那牢狱咋就没打死你?” 祥符先生说:“这不关你的事。” “咋不关我的事,正是我让检察官抓得你呢。” “什么?是你在胡说八道?” “正是!”阿福一脸无赖。 至此,祥符先生算是看透了阿福这个赖皮。 后来,阿福将宝物以九千大洋的高价卖给了北平琉璃厂博韫斋,后又被美国人 福开森以三万二千美元买走,使这一国宝痛失国外。 阿福逢人便说:“狗屁钱王,看货尽‘走眼’呢!” 6 米纪年曾不止一次地对阿福说:“在钱王祥符先生面前,你还嫩着点呢。” 阿福也承认,襄阳城有正直的祥符先生在,就没有他阿福的“小九九”。阿福让祥 符先生蹲牢狱,到头来无罪释放。阿福企图以祥符先生看货“走眼”来败坏他,可 钱王的威信固若金汤。 米纪年多次约阿福到官码头的大寺阁酒楼喝酒,言谈中都流露出了对阿福的的 关心和担心。大寺阁酒楼是樊城最大的酒楼,讲究吃的品位,每一道菜都有一个哲 理名言,有吃的是文化之美誉。比如说“鸡丝拉皮”这道菜,鸡肉与鸡皮本是血肉 相连,到头来还得皮肉分离。暗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米纪年说,历史上恩人 变仇人的事多着呢。常言道,能同患难,不能同富贵。米纪年分析道,你阿福古玩 店得了大宝,还一天到晚与他抢生意,那祥符先生不红眼才怪呢。 阿福连连称是。 米纪年说:“我要帮你。” 阿福问:“你帮我啥?” 米纪年:“让祥符先生栽倒呢。” 阿福说:“老子雇人整死他。” 米纪年摇头摇头:“下策!”他盯了阿福一眼,又问道,“英雄虽死,丹心照 世。你懂不懂这个理?” 阿福被难住了:“这……” 米纪年说:“做学问的人最看重的是名声,玩古玩这一行,名声就是黄金呢。 要想致祥符先生于死地,就是要从名声上扳倒他。” 阿福说:“名声,名声就是黄金?怎样才能坏掉他的名声呢?” 米纪年说:“你多想想。” 接下来,阿福古玩店遇到了一连串的倒霉事,先是再次遭人暗算,高价购得一 枚王莽“货泉”合背钱赝品,后又是婆娘失手摔破了一个先秦时的古铜镜。再加上 那古钱范出价高低不成,一直出不了手,抽大烟的钱也犯紧了,阿福是守着宝物饿 着肚子。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米纪年一头钻进了阿福古玩店。米老板高兴地告 诉阿福,他下乡收购旧字画时,无意得到了一幅米芾的真迹字,让北平琉璃厂的客 人高价拿走了。米老板对阿福说:“难得兄弟一场,有福同享,有财同发,这天下 掉的馅饼咱对半分。” 说着拿出一叠大洋递给了阿福。 就在这个黑夜里,米纪年与阿福达成了一项不易见人的交易。 若干年后,阿福将手里的钱财一个不剩地全送进了庆丰元大烟馆。阿福耗尽家 产后,先卖老婆后卖小妾,最后在饥饿和烟瘾的煎熬中殒命。临死前,他反复唠叨 这一辈子只遇到了一个好人,那就是米字字画装裱店的米老板。阿福泪声俱下地说, 那天夜里米老板一次就给我二十块大洋呢。 7 尽管米纪年与阿福所谈的这笔见不得人的交易很诡秘,真的实施起来仅他俩还 不行,这就必须借助外力,这外力来源于襄阳马背巷的二花楼。 襄阳马背巷的繁荣,决不仅仅是两旁相拥的店铺、酒肆,而且在于她汇集了襄 阳城最好的妓院和烟馆。马背巷有出美女之说。那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征集了一 批美女,准备从水路运回宫中为妃。当皇家船队途经襄阳马背巷古渡口时,美女集 体暴动,有的当场落入江中葬身鱼腹,有的大难不死散落民间,堕入红尘。马背巷 青楼里有些美女,传说就是这些叛逃候选皇妃的后裔。 马背巷出美女之说还有另一种由来,即二花楼的水滋润女人。相传,女人若每 天用二花楼的水洗脸,不仅益身润肤,而且还能使女人身上散出一种特好闻的醇香 来。古时候选宫女其中有一项,就是检查你身上的味儿:在一间绝对没有其它气味 的屋里,让你沐浴以后进去,当然沐浴时不许用香胰子之类的东西,有经验的嬷嬷 在旁边一闻,就能品出你身上发出的是什么味儿,味儿不对就选不上。经二花楼的 水滋润过的姑娘最对味。 二花楼位于马背巷的中段,与襄阳小北门的垂直距离顶多五十 米。它是几间 依岸临江的亭阁式建筑。襄阳人称沿襄阳城而过的汉水江面为襄江。荡舟襄江,二 花楼是大堤上最引人注目的亮丽建筑。谈起二花楼下的水,流传着这样一则故事: 古时南京运货来襄阳马背巷的船回去时,都不装货,总是在半夜里停在二花楼下偷 装襄江的水,天不亮就赶紧开船跑。 久而久之被襄阳人发现,他们抓到一个偷水 的船老板,问后才知道,他是秦淮河花船上的老鸨雇来专门从二花楼运水回去养姑 娘的。 到了清光绪年间,一位叫解盖的汉口商人听到这个故事后,专门来马背巷进行 考察,看中了这个亭阁。解盖回汉口后与老婆一合计,便变卖了汉口的家产,兜着 银两,举家来到襄阳马背巷购下了这个只四根檀木柱子支撑在堤坝上的亭阁式建筑。 经一番改造,又从苏州请了工匠,雕龙画凤,装修成了一座日夜吞金吐银的妓院, “二花楼”很快便在汉江上下响了起来。 二花楼里的女孩儿,不仅体香,而且从小就受到严格的训练,能歌善舞,晓笛 知琴,而且大都粗通文墨。顶冒尖儿的几个还博览书史,能写一手娟秀的蝇头小楷, 做几首香艳清新的小诗,或者通几笔花卉翎毛。因而,她们的身价,也就与一般的 妓女不同。自有风流自命的公子王孙、富商豪客,不分日夜地到这儿来游转厮混, 流连忘返,为博得美人青睐,而不惜一掷千金。 白眉就是二花楼里的姑娘。 白眉生性聪慧,记性儿又好。那些女训女诫、食谱茶经之类,当真地熟读了不 少。 淡淡地描出的眉毛,相得益彰地衬托出她的那双迷 人的大眼睛。熟悉白眉的 客人都有知道,白眉特精,满肚子的鬼点子。她喜欢穿着一袭桃红色的薄绸女衣, 紫色衬里,下面是八幅白地紫花滚边湘裙。 阿福尽管对白眉很爱慕,可由于出手啬吝,白眉有些小看他。白眉稍施小技, 阿福就会晕头转向,到头来顶多让阿福闻了一点香,阿福反倒还心满意足。有时, 白眉心情好,给阿福一点实惠,往往正在兴头上时,白眉却果断地中止动作,从被 窝里伸出白花花的胳膊,重重地吐出两字:“掏钱!”令阿福特扫兴。 这天,阿福来到二花楼见到白眉时,他没有急于扑上去,先用盘中的热毛巾擦 了擦脸,然后吸了几口随身带着的锡铂纸上的白面。他知道自己如不用这玩意儿, 干那事时白眉会将自己掀下床去。过了片刻,白面的劲头隐隐地上来了。阿福弄得 白眉呼天喊地一番后,向白眉道出话来,求她设法拉祥符先生下水。 白眉问:“为啥?” 阿福说:“那是个守财奴,让他破点财。” 白眉看了看阿福:“你怕是另有所图吧?不过,姑娘从来是认钱不认人,你就 开个价吧。” 阿福一听心里有了底:“好说,好说。”立马从口袋里摸出了十块大洋塞给了 白眉,“这是定金,事成后还有。” 白眉笑了:“怎么,今天的太阳咋就从西边出来了啦?” 阿福“嘿嘿”一笑:“我也是受人之托呢。” 这时白眉倒认起真来:“你也不想想,谁不知道那老迂夫子长着个无用的东西, 从来不看我们楼一眼,戒备心强着呢,你让我咋套他?” 阿福犯难了:“这……” 白眉沉思片刻后,说:“我答应你。”说着,白眉的小嘴贴着阿福的耳根嘀咕 了几句,阿福顿时连连叫好。 8 鱼梁洲的繁华写在黑幕下,这里乃汉江花船幸福的港湾。 汉水流到襄阳城脚下拐了个急弯,在江心留下了这块沙洲后,然后分南北两支, 一支顺襄阳城墙, 一支贴樊城堤岸,在洲尾汇合,向东流去。这块洲子名曰:鱼 梁洲。 每当夜幕低垂,路灯微亮之时,莅临渔梁洲“开筵坐花,飞觞醉月”的人物, 便纷纷从襄阳或樊城乘船而至。船泊鱼梁洲,扑落一群衣冠楚楚的嫖客,多属豪坤 巨贾。洲上鹄候迎客的妓院龟爪立即欢腾起来,一面趋前恭迎,一面引喉高唱: “某官人到,某公子到, 酒家、某花船准备迎客!”吆喝声此起彼伏,于是一队 队嫖客在这种声势和气氛中鱼贯而入,抵达各自的酒家花船。有诗为证:花街红粉 女,争看绿衣郎。足见鱼梁洲花船业之昌盛。 谈及襄阳渔梁洲花船的来历,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证:一是水路自生。一只花 船就是一座水上妓院。汉江上下三千里,不说从上游宁强县拉货,就是从鱼米之乡 的汉中装货到汉口,一路下水,也得十天半月。单调枯燥的水上生活,熬得船上的 船工们丢魂落魄。 于是,跟在货船后的花船便应运而生。汉江上的花船都是货船老板养着。从货 船尾扔出一条粗绳,拉着一条花舟,花舟分上下两层,养着两三个姑娘。船工汉子 白天在货船上摇橹在岸上拉纤,夜里到后面的花船后尽情风流,两不耽搁。花船上 挂着女人的花衣花裤,一路飘扬。二是岸上移植。入清后,明代妓院渐成废圃。昔 日盛况,已成黄花。太平天国败后,曾国藩到过南京夫子庙,提出筹办花船以兴市。 于水上妓院亦随之兴盛。当时,襄阳古渡口的妓院都是极豪华的水上大舫。后来几 经变迁,一部分妓院陆续弃舟登岸,妓寨于马背巷,一部分则游划到江心鱼梁洲另 树一帜,还有一部分水陆兼之。 马背巷的二花楼之所以名气大,除了养着一批国姿天香的姑娘外,还在鱼梁洲 上有着好几只花船,这样,楼里的姑娘就可以水上陆上自由往来,以满足客人对环 境的不同需求。 鱼梁洲上的姑娘全都住在花船上。花船分散停泊在各个河汊里和洲子上,从汉 江码头到各个河汊都用船只铺就成了一条条通路,通宵灯火通明,往来非常方便。 每日傍晚,当襄阳城华灯初上时,这里就进入了一天当中最热闹快活的时刻。柔靡 妙曼的歌声、琴笛声随着温馨骀荡的江风远远近近地飘送过来,把来往行人的心头 撩得痒酥酥的。 白眉这几日住在了鱼梁洲的花船上。值得注意的是,白眉一连几天每天都要去 洲子上的一家小药铺逛逛。 这天夜里,白眉在洲子上的这家小药铺的门前碰上了祥符古玩店跑堂的童子王。 童子王是来洲子上找他叔父借钱的。他叔父在洲子上开了家小药店,专为那些 “跳板船” 的姑娘和客人治病。停泊在鱼梁洲湖汊旮旯边角的“跳板船”,与花船性质相 同,只是品位低档。光顾跳板船的嫖客多属“猴急儿”,做点小本买卖,手上有点 钱了就上洲子来快乐片刻。此等船毫无卫生条件可言,船上的姑娘,十之八九梅毒 染身。童子王叔父的小药店专门为这些人熬制一些擦洗的外用药,治标不治本,赚 点小钱。 童子王的父亲上山打猎,铳枪炸膛,身受重伤,眼看一家人断了生活来源。童 子王来到洲子上找叔父借钱,不仅钱没借到,反而还遭到了一阵臭骂。生意人重利 轻情,这也是常事。 童子王泪水涟涟。 白眉见了,心里不由窃喜,她对童子王说:“你若有能耐让你家的老板祥符先 生到我的船上来,我就给你大洋。” 童子王问:“多少钱?” 白眉说:“让你家盖房买地。” 童子王大喜,满口应允。 这日,祥符先生正在读书,忽然童子王来到面前双膝跪下不起,祥符先生急问 何故,答曰:“家里突遭横祸,一家人生活无着,小人想告辞回家。” 祥符先生赶紧扶起童子王,说:“家有不幸,拿些银两补贴家用,然后再慢慢 计议可否?”话毕,祥符先生即给了童子王一些钱,让他回家料理一下。 童子王无话。 童子王前脚回到家里,白眉后脚便打发人给童子王送来大洋二块,顺便问话: “进展如何?”童子王汗颜,如实相告。 白眉派去的人向童子王传授了白眉之计。 几日后,童子王回到祥符古玩店,告知祥符先生,他亲眼见鱼梁洲船姑手中有 一枚“男钱”合背钱。 祥符先生警觉地问道:“你听谁说?” 童子王说:“俺叔。” 祥符先生又问:“哪船姑何有如此稀罕之物?” 童子王说:“说是一江南客人所赠。” 祥符又说:“可否拿来让我一睹?” 童子王说:“我已说过,那船姑说久闻先生大名,若能与先生见 上一面,即 可将男钱送与先生。” 祥符先生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君子不可夺人之好也。”这事就搁了下来。 民国二十八年,这一年的冬天很寒冷,进入腊月后,鹅毛大雪一阵接着一阵。 黄沉沉的天,白皑皑的地,加上寒风鬼哭狼嗥一般,令人有些恐惧。就在这大雪纷 飞中,阿福在襄阳庆丰元大烟馆门前拦住了童子王:“你小子得了别人的大洋不办 事,美着你呢。” 童子王一脸惊吓,颤颤惊惊地说:“我会还给白姑娘的。” 阿福一脸恶相:“你还,你拿什么还?” 童子王低头不语。 突然,阿福大笑起来:“看把你吓的,不让你还,不让你还。”说着,他将童 子王拽到一旁的小胡同里,“明天你能将祥符先生骗过江,那二块大洋就算免了。” 童子王看了看飞扬的大雪,搓脚捻手,很是为难地说:“这天气,祥符先生是 不会出门的。” “你就不会想想办法?”说着,阿福向童子王低声嘀咕了几句,扔给他一块大 洋,走了。 9 当日夜里,伙计童子王红着眼走进了祥符先生的书屋里,一把鼻滴一把泪地抽 泣着,很是伤心,说是家父怕是不行了。童子王家在樊城通往新野的半道上一个名 叫古驿的小镇。 童子王为老大,母亲双腿残疾,下有四个弟妹,一家的生活全靠打猎为生的父 亲。一个多月前,父亲上山打猎,猎枪炸了膛,损伤了胸部,一直重病在床。 祥符先生说:“从柜台上支点钱,明早送回去。” 童子王犹豫了一下,又说:“今个下午,家里捎来口信,说家父怕是过不了明 晚,家父想见见您。” “见见我?” 童子王点了点头:“是的,家父成天念到您的大恩大德呢。” 那年,祥符先生去古驿收购古钱时,路过童子王家想讨点水喝,屋里的情境让 他惊呆了:四个半大的孩子围着一个双腿血肉模糊已是昏迷过去的女人,哭喊着。 孩子们的家父在一旁着急得捶胸顿足。原来这女人是孩子们的母亲,上山砍柴不慎 从山涯上摔了下来。 由于拿不出钱请郎中,只能是在家等死。祥符先生连忙从镇上请来郎中,救活 了女人。为帮助这家人,祥符先生决计将老大带回古玩店做学徒。这老大就是童子 王。他打了三年的杂,现已干伙计的活了。 祥符先生点了点头:“好,好,我们明早一同去探视家父。” 童子王感动地哭出声来。 祥符先生踏上跳板,走进船舱。他回头看了一眼童子王,见他正与船姑在嘀咕 什么。 待童子王进了舱里,祥符先生问:“你们认识?” 童子王一怔,连忙说:“不,不认识。” 这时,船姑在船头高喊了一声:“开船罗!” 祥符先生这才发现,这条船只载了他与童子王俩,不禁说:“多载几个人再走 嘛。” 船姑回头看了祥符先生一眼,甜甜地一笑,解释道:“这大雪天的,出门人少。” 不知怎么,祥符先生有些异常的感觉,船姑那张充满笑意的脸庞似乎加工过, 在其深处应该包含点什么。祥符先生来不及多想,船就果断地离开了岸边。祥符先 生坐在船舱里,回头望去,那气势恢弘的襄阳城墙,还有那城墙上整齐的垛堞和箭 孔,在阴暗的天空背景的映衬下,勾绘出一幅深沉凝重的古城堡画面。祥符先生想 到童子王家一连串的不幸,心情很是沉重。 船到樊城码头,恰好江水方涨,船易摇动,心思不定的祥符先生刚踏上跳板, 船一晃动,祥符先生猛然失足落入水中。童子王见状赶紧跳入水中救人。怎奈祥符 先生与童子王均不习水性,再之江水刺骨,尽管就在岸边,可就是爬不上岸来。 两人惶恐不安地在水中扑打着,已是跳上岸了的船姑转过身来,奋不顾身地跳 入水中,一手拽一人,把祥符先生和童子王救上岸来。船姑衣妆尽毁,可仍一个劲 地:“对不起,对不起。”令祥符先生既惊异又感动。船姑来不及为自己换衣,而 是赶紧张罗着为祥符先生和童子王更换衣服。她从舱内拿出父亲的衣裤鞋袜袍褂, 让两人换上,竟很是称身得体。船姑又命父亲侍温酒与祥符先生暖腹驱寒。祥符先 生甚觉过意不去,便叫她赶快换衣。船姑却一脸不安:“我们卑贱之人,不比先生 千金贵体,请别挂念。” 船姑将船停泊稳当,走进船舱拿了酒菜,对父亲说:“您先陪两先生喝几杯, 暖暖身子。”自己才去更衣。祥符先生本想说有事在身不便饮酒,见童子王接二连 三打着喷啼,想到喝点酒去去寒也好,再说,又深感其船家的厚遇,似难马上离去, 只得端起酒杯,同饮起来。 祥符先生不胜酒力,很快便醉倒了。 船不知不觉又悄然离开了码头,向下游的鱼洲划去。 深夜,江风吹来,祥符先生突然猛醒,他摸索着从船舱里探出头来。四周灯火 一片,陌生的河滩、旷野和河汊,芦苇和水草似乎都成了一个个晦涩的谜。空气中 布满了淫荡和妖气。祥符先生大惊,连连大叫:“童子王,童子王,我们这是哪里?” 说着就要起身穿衣,一把被守候在床边的船姑所拉住了。 “先生,这里是鱼梁洲,先生若走下船去让人看见了,难道就不怕坏了先生的 名声么?” 祥符先生一听说是鱼梁洲顿时惊吓得晕了过去。对于视名节为生命的祥符先生 来说,鱼梁洲无疑是淫荡、无耻与险恶的汇集地。 祥符先生挣脱船姑的手,问:“我家童子王呢?” “他已急于回家了,留下话让照顾好先生。”船姑嫣然一笑。 祥符先生万分忧虑:“这……,你让我如何是好?” 祥符先生走出船舱外,白雪与灯光交映,好一座不夜城。再低头看自己所立足 之船,早已不是那只让自己失足的渡船,而换成了一座画舫。这只由画舫改成的花 船,比起其它花船来就要气派多了。这只花船为双层木楼,每层都有若干个小房间, 从一个个小房间的窗户里,透出昏昏黄黄的灯火来,同时还伴随着歌声从门帘外丝 丝缕缕飘出。远处,黑洞洞的汉江上,不时有夜行的船挑着一两盏灯,无声地划过。 突然,一阵温馨的体香扑面而来,一个倩影轻盈盈地靠了过来,一位姑娘亭亭 玉立地站在了祥符先生的面前,她朱唇白面,一股好闻的香气直钻鼻里。祥符先生 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顿时全身芳香回荡,沁人心肺。 “我叫白眉,妈妈让我来陪先生的。”姑娘开口了。 “白眉?”祥符先生在沈氏茶馆的茶客嘴里听说过二花楼的白眉这个名字,今 日还是第一次见到芳容。 姑娘一笑:“我可是认识您呢。” 祥符先生不由打量了白眉一眼。白眉一身银装,上身是镶着花边的苏州软缎长 衫,下身是一件软缎长裙。一对真金耳环闪闪发光,头上留起发髻,但髻子较松, 没带髻网,也没插簪子。好一个美丽无比的花船女。 祥符先生艰难地回忆着猜想着,自己怎么会被弄到这儿来的呢。 是过渡船的 恶意敲诈?还是有人蓄意陷害?再说童子王怎能弃我而去呢?不知道他家父现在怎 样了?想到童子王家父的期盼,祥符先生不知如何是好。 白眉娇滴滴地说:“多美的江夜呀,先生难道就不想要一个知心多情的人来陪 伴么?” 祥符先生说:“请你们送我回去。” 白眉一笑:“您就不玩玩再走?” 祥符先生想了想,说:“让你们老鸨开个价吧?” 白眉扑哧一笑:“您也太性急了,您若玩高兴了,看着给就行,还谈什么价不 价的,多俗气呀。” 祥符先生说:“现在给不行么?” “不行的。”白眉态度很坚决。 “为什么?” “您这不是看不起人么?”说着,白眉抽泣起来。 祥符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这是为什么嘛?” 白眉不解地问:“这鱼梁洲烟花地,难道就没有令先生留恋的东西么?” 祥符先生坚决地说:“没有!”。 白眉说:“你看不起我了。”说罢,伤心地哭了起来。 祥符先生痛苦地摇着头,他实在弄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10 雪地中的黑暗是浑着的,吞没了许多东西,也留下了许多亮点。 自醒来后,祥符先生硬是滴水不沾。男人的猜拳声、姑娘的嬉闹一阵一阵地从 邻舱里不由分说地涌了进来。他紧紧地闭着双眼,脑子里尽是白眉晃动的身影。他 的心里在流泪,他在为自己身名的失落在痛惜,在流泪。 寒气从没有关严的窗里偷偷地挤了进来,压在祥符先生的被褥上,他的梦境变 得像铅一样沉重。 他那干燥的双唇感受到了湿润,他知道又是白眉在给自己喂水呢。他将嘴唇咬 得紧紧的。 “您就喝点水吧。”白眉那软绵绵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那诱人的体香吹拂着 祥符先生的脸面。 祥符先生强硬地拒绝着诱惑。 “您张开口,我给您喝点水喝行不?” 祥符先生猛地抬起手,打翻了白眉手中的茶碗,大声吼叫道:“送我回去!” 瓷碗被打翻在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白眉含泪悻悻离去。 祥符先生这才松了一口气。 船舱内,一支红烛无力地燃烧着,发出昏暗的光来。 不一会,白眉提着花篮陪着鸨母走进舱来:“先生,我娘看你来了。”说着, 将篮里的酒菜摆了一桌。 鸨母三十挂零,一身妖艳。 祥符先生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怒目以视:“送我回去!” “哟,先生的脾气可真大呢。”鸨母一屁股坐在了祥符先生的身旁:“其实, 我们也是受人之托让白眉照料好先生,谁知好心当成驴肝肺呢。” “受人之托?你受谁人之托?”祥符先生十分警觉。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喝哪咋行呀,来,来,来,让我家白眉姑娘陪先生 喝杯花酒再说,我家白眉可是襄阳城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呢。” 鱼梁洲的花船分上下两层,上层如鸽笼,为住宿之所,下层似一客厅,有台椅 陈陈设。以供嫖客“吃花酒”之用。所谓“吃花酒”就是在花船客厅里摆上酒席, 略备瓜子、清茶,由花船女陪着嫖客聊天喝酒,短则约一二十分,长则一二两小时, 也称感情铺垫。 现在,鸨母却让白眉将喝花酒的酒菜搬到上层来。 鸨母端起酒壶分别给两只酒杯倒上酒,转过脸对白眉说,“白眉你给先生唱一 曲,我敬先生一杯。” 祥符先生一把挡住鸨母的酒杯,急切地问:“你说,你是受谁人之托?” 鸨母神秘地笑了笑,举起酒杯,戏谑地说:“先生若喝了这杯酒我就告诉你。” “此话当真?” “谁骗你不成?” “好,我喝。”说着,祥符先生一把抢过酒杯,将酒杯重重地往嘴边一碰,一 饮而尽。 鸨母朝着祥符先生得意地笑了笑:“好,好,先生这才象个男子汉。”她将身 子往祥符先生面前靠了靠,“其实,说了也无妨,是阿福古玩店的阿福托付老娘这 样做的。” “阿福?” “是呀,人家阿福也是好心,先生有恩于他,他一直念念不忘呢,他想让先生 享受一下人世间最快乐的事。” “无耻!”祥符先生重重地将手中的酒杯摔破在地板上。不知是气愤以极,还 是酒的威力发作,霎间,祥符先生便重重地倒在了身边的床上,不省人事了。 鸨母得意地笑了,她对白眉说道:“别看他是一只不吃腥的猫,老娘自有办法。 等会儿他醒了,自然就会抱着你不放呢。“说完,便一歪一晃地走出了船舱。 鸨母在这酒里放了“春情药”和“迷混汤”。“春情药”是二花楼的门脸药, 药力足,来势猛,当然消失得也快。这是二花楼专为那些阳痿类嫖客所特制的药。 “迷混汤” 则是以防那些无赖而备的。鸨母竟然将这两味药全都入进了祥符先生的酒里, 可见心之切。 白眉静静地在一旁守候着。 11 花船的灯火直泻水中,映得水气馥郁。灯光如花瓣一朵一朵地在水里绽开。花 船晃动着,忧郁而又抒情,那是花船在夜里的呓语。一盏两盏三盏四盏的灯光平静 地在水面上滑翔,优柔寡断,显得心事重重。 黑夜里的鱼梁洲躺在无数只船板的身子下,波澜起伏,妖娆暗昧。鱼梁洲的黑 夜缠在汉江的细腰上,迂回蠕动,顾盼生辉。她暗香盈盈,酣卧丛林,仿佛是佛在 七手八脚的欢喜中,有一些恣肆,有一些轻狂,有一些浑浊,有一些荡漾,有一些 压抑的期盼,又分明是夹杂着无限的喜气洋洋。 祥符先生依然死去一般,一动不动。 半夜过去了,白眉依然倔犟地守候在祥符先生的床前。 突然,一阵姑娘的抽泣声传进舱内来。棍棒声中,夹杂着鸨母凶狠的叫骂声: “小贱货,看我不打死你!” “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娘饶了我吧。”姑娘求饶道。 “你还想犟嘴,嗯?”又是一阵棍棒声。 白眉看见祥符先生动了动身子,嘀咕了一句:“我好渴呀。” 白眉正要拿杯子倒水,鸨母却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我就知道他会喊口渴的, 这是我给他凉好了的。” 白眉接过杯子,一股烟味扑鼻,不由说了句:“这是烟汤呢。” “老娘就是要让他喝烟汤呢。这死老头犟着呢,我这是再加一道保险,知道不?” 白眉坐在祥符先生的床头,将昏昏沉沉的祥符先生扶起躺在自己的怀里,鸨母 便即刻将烟汤送入了他的嘴里。 红烛下,一桌酒菜几乎没动。鸨母说:“白眉姑娘你也累了,娘来陪你喝几杯。” 白眉赶紧端起酒杯:“娘,我敬您一杯。”。 两杯酒下肚,白眉的脸上便泛起了两团红云,模样越发楚楚动人,散淡的目光 从眼眶里漫出来,流淌在脸上,洋溢成一股青春的湿润,丰满了她的全身。 鸨母说:“时辰快到了,你快准备一下,我也该走了。” 白眉经过一番准备后,走进了船舱,她摇动着祥符先生:“先生,你醒醒。” “我好困呢。”祥符先生嘀咕着。 白眉仍用力摇着:“先生,先生醒醒。” “好香呢。”祥符先生又嘀咕了一句。紧接,他的眼睛竟然慢慢地睁开了。 一直昏暗的红烛徒然明亮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白眉已经剥去了外衣,前襟敞 开着,一件灼眼的红内兜紧裹着鼓胀的胸脯,诱人的体香从各个毛孔里喷涌而出。 “先生您醒了?” 祥符先生一阵旋晕,头猛地炸开了。他感到周身的血管都在勃起,腹腔里就像 那只火盆,在熊熊的烈焰中发出阵阵爆裂声。随之,他全身涌起了一种十分陌生的 感觉,一浪高过一浪。此时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躁动力,胸腔里似乎有一种要 喷涌而出的力量。他的眼睛四处在寻找着什么,大脑显然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躯体的 控制力。 白眉终于盼来了祥符先生充满好奇的目光,她已经从祥符先生的眼神里读出了 什么,于是赶紧将那件红内兜脱落下来。在红烛的映照下,她那一丝不挂的微笑身 子有些单薄。随着一闪一闪的烛光,闪烁着萤点般玄远的光。眼下的白眉乃病西施 那一类的女人,鹤颈细腰,圆肩溜溜,惟有胸前的一对奶子,挺挺实实,丰满高耸。 祥符先生的目光停留在了白眉的一对丰满、耸动的双乳上,他似乎要把她的双 乳全部地捧起来。白眉迎了上过,扶起祥符先生的双手,想让他捧个够。白眉在那 一霎间,明显地感受到了那双手猛地颤抖了一下,那双颤抖的手最终还是贴在了那 对高耸的双乳去。 祥符先生闭上了眼睛。 船舱中央放着一只火盆,炭火正旺,却仍抵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江风吹来, 白眉不由自主地轻轻地颤抖起来,她的胸部同时晃晃荡荡地鼓涌着。祥符先生终于 迎接了她。 他一把抱住了白眉,抱住了她软绵绵香甜甜的躯体。 白眉的青丝拂着祥符先生的面,她大胆地为祥符先生一件一件地剥去衣物,十 分熟练地抚摸着他身体的隐秘部位。即刻,祥符先生感受到了一种从没领略过的快 感,全身变得软绵绵的。 江风抚摸着他与她的身子,就好像一只风情万般的手。 江风吹来,船体变得惶惶惴惴,它们似乎在昭示着一种不很确切的动态,或者 是预示着一种动感的不明不白。 头枕在船上,船枕在水上,水枕在江上。它们合成一股洪波的力量,在黑夜里 一路幽幽地涌动向前。水声真有点像流泪,簌簌的,汩汩的,一滴一滴往下滴落。 夜里的汉江给了人们想象以纵深的温度和质感,也给了人们以横向的繁茂和芜 杂。 白眉躺在祥符先生僵硬手臂的港湾里,缱绻备至,缠绵得如水豆腐一般。汉江 的液体在夜幕之中矫情地呻吟、喘息…… 白眉激动得哭了。 祥符先生大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白眉哽咽地说道。 祥符先生说:“是我不好。” 白眉问:“先生是嫌我脏么?” 祥符先生说:“不,不是。” 白眉哭诉道:“我是很脏,我是喝烟汤后变脏的。我也曾是个清白姑娘,第一 次开怀接客,我是又害怕又害臊,娘便让我喝一碗烟汤,喝罢便像喝醉了一样……。” 祥符先生问:“你就没有想到逃出去从良么?” 白眉说:“逃了多次呢,可每次都被抓回了楼里。您看,我身上落下的伤疤。” 祥符先生眼红了:“苦了你了,姑娘。” “先生是好人呢,先生 好人呢。”白眉喃喃而语。 河水流着,月光漂着,夜幕拂着,夜鸟鸣叫。 一阵江风突然夺门而入,桌上的蜡烛慌乱地扑闪着火焰。 祥符先生猛地哆嗦了一下,立即清醒了许多。刚才那汹涌的情感波涛一闪即失, 即刻跌入底谷。他紧紧地闭住了自己的双眼,用拳头捶打着胸部:我这是怎么啦? 我这是怎么啦?他痛心地回想着刚才的一切,刚才的一切,让他兴奋,更感到羞辱。 他为自己的荒唐而痛苦万分,悔恨不已。他的整个脸面充满了僵直和恐惧,脸上的 肌肉好像突然被蛇咬了一样,痛苦地扭曲着。 猛然,祥符先生坐起身来,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床前燃烧着的蜡台,火头和滚 烫的蜡汁与皮肉胶合在一起,发出“滋滋”的响声,手掌里即刻烫起了一片水泡。 白眉惊叫一声,便吓得跑出了船舱。 12 花船老鸨为祥符先生的回归选择在黎明前的黑暗,这时的汉江里不时地响起冰 块的破裂声。祥符先生从古渡口下船后,他没有勇气立即回到祥符古玩店。他的双 脚不停地击打着雪地,击打着冰渣,任凭刺骨的江风摧残着他。似乎只有这样,他 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直到天快放亮了,祥符先生才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小巷。 黎明前的小巷,两侧那些密密麻麻的店铺、酒肆已经有了早起人。写着“详和 绸布”、“大布油条”、“襄阳杂货”等字样的招牌和幌子,开始打起精神来。不 时有乘轿子的,背着包袱、挑着箩担的,在古渡口上上下下,从窄小的小巷匆匆走 过…… 清晨的马背巷依旧是那样的繁华,一些空守了一夜的翠袖在二花楼上向来往的 行人招摇着。姑娘们清丽的笑声和商贩们的叫卖声一起飞扬。祥符先生突然泪如泉 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流泪,他清楚自己禁然从心头涌上了一种很深的怜 悯,为自己,为卖笑的姑娘,也为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 大雪又铺天盖地而来,白茫茫的。伸向古渡口的台阶被大雪掩埋了,马背巷的 青石板被大雪覆盖了,但大雪却无法遮盖住祥符先生痛苦的记忆。这是一个刻骨铭 心流血流泪的冬天,这是一个不甚回首血泪俱淌的冬天。 一连两天, 祥符先生闭门不出,他痴呆呆地站在自家屋后的吊脚楼上,将江 面默默巡望,脸上挂满愁容和悲痛。宽阔的江面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祥符先生祖籍杭州郊外的祥符镇,祖传古钱收藏,曾祖父乃杭州古玩商会会长, 乃一名流。自遭人暗算后,一蹶不振,抱憾终身。临终前告诫后人:一定要求得 “国宝金匮直万”真品钱,以雪家族之耻辱。民国初年,上海《大公报》刊发一新 闻:荆楚一农户从古墓中得一“国宝金匮直万”钱,轰动钱学界。祥符先生的家父 毅然带着他来荆楚之地寻觅这一古钱,却一无所获,只得流落襄阳古渡口,定居于 此。不久,家父不幸葬身汉江。 多少年来,祥符先生一刻不忘先祖遗志。他知耻而后勇,孜孜不倦地钻研钱学, 不论婚配,守身如玉,以其人格与学识树一方声望。祥符先生企图从祖传的惊魂恶 梦中,觅索一方事业的和精神的守望之地。也正是这块守望之地,顽强地支撑着他 痛苦坎坷的人生。 然而,如今却毁于一旦。 祥符先生身陷花船,悔恨交加,羞辱万分。同时,也百思不得其解:阿福为何 恩将仇报?为何如此伤尽天良?事到如此,他决心以死来洗清污垢。然而,他犹豫 了,为了先祖的遗嘱,为了雪家族之耻,也为了死个明白,他必须活下去。 …… 这天一大早,阿福哼着小调乐陶陶地钻进二花楼,搂着白眉说:“嘿嘿,你真 有办法,原来那老家伙也是个伪君子,我说世上哪有不吃腥的猫呢。” 白眉毫无欣喜可言,诉责道:“不许你说祥符先生,他可是好人呢!” “哟,一夜情了不是?好人?谁不是好人?只有那东西不中用的男人才不是好 人,嘿嘿。” 白眉伸出手来:“钱带来了么?” 阿福说:“带来了,带来了。”说着,将一包大洋递给了白眉。 白眉接过大洋在手中掂了掂,便穿过客厅,站在了屋后吊脚楼的扶栏前。 视线中的汉江上空,都是空前的雪花飞舞,成群的大雁飞往下游江心的鱼梁洲 上,钻入芦苇丛里,不肯南迁。一望无际的苇荡,遮天蔽日。在其深处,一群群野 鸡野鸭在荡里筑巢交尾,繁衍后代。 突然,白眉扬起手臂,大洋迅速地从她的手中飞出,纷纷扬扬地坠入水中,大 洋击打着水面,发出“唰唰”的刺耳声。 阿福惊呼:“哎哟,我的姑奶奶,你这是咋啦,这可是白花花的大洋呢。” 白眉面目木然,动作依旧。 13 祥符先生从鱼梁洲回到马背巷的第三天,日军飞机开始轰炸襄阳城。襄阳城一 片混乱,马背巷里也是一片哭喊声。城里城外的许多民居被炸,人体和人心在轰炸 中瞬时亦碎成零片。城外隆中山的坟冢徒然增加了许多,襄阳樊城的人们都开 始 作背景离乡、逃难求生之举。 这天是腊月十五,为襄阳古玩行商会活动日。 商会活动地点是在樊城四官殿。四官殿后院有一所大院,院内盖有一铅铁大罩 棚,专供古玩窜货交易所用,想当年祥符先生四处募捐建成大罩棚,这也是一政绩。 尽管是战乱时期,襄阳古玩行的掌柜们对商会活动的热情丝毫不减。与往不同的是 米字字画装裱店的老板米纪年也来了,他与阿福一同站在大院的门前,说说笑笑, 主动地与来往人打着招呼。严格地讲,米老板不能算作古玩之人,他爱古钱只是一 种业余爱好,往日古玩行商会活动他也偶尔来过,只是一旁站着,看看热闹而已。 再说阿福自因“掏货”挨过一次罚处,老实了一些日子,今日显然又神气了许多。 祥符先生比往日迟来了一时辰,他似乎是大病了一场,耷拉着头,步履蹒跚, 无精打彩。 “哟,大伙瞧,祥符先生来了呢。”米纪年说是在打招呼,倒不如说是在大声 吆喝。 祥符老先生“嗯”了声,走向交易台,坐在了执锤的位置上。 会长到场,活动才算正式开始。米纪年走了过来,他一手拿着一蓝花瓷瓶,一 手拽着阿福:“会长先生,阿福骗人,他买我一乾隆瓷,原是赝品,请会长先生明 断。” 阿福也不示弱,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看走眼啦,骗又怎么啦?我又不偷。” 米纪年一把拽住阿福的衣胸:“骗就是偷!” 祥符先生心想,商人就是铜臭味太重,阿福本是个无赖,你米老板可是有学问 之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呢。再说,你米老板咋就不长记心,干吗总喜欢与阿福打交 道?可今天,祥符先生没心思给他们讲述自己的看法。 古玩行自古就有一规矩:无论是被迫,还是故意,骗人在行规中不禁止,也不 认为可耻。 偷则是最可耻的。在古玩行里,如果谁要是背上了一个“偷”字,他就永远地 栽了。祥符先生想,既然玩古玩就要入道,米纪年之举让人笑话呢。 祥符先生很忠于自己的职守,尽管他的心情挺沉重。他抬起头,很和气地对米 纪年说道:“骗与偷不可混用呢。” 不料米纪年并不买账,反问道:“何为偷呢?” 祥符先生一笑:“窃他人之物为已有也。” 米纪年又问:“窃花船女之身又该何论?” “你……”祥符先生眼睛一黑,身子从凳子上滑落下来,倒在了台子上。 祥符先生赤裸裸地掉入了米纪年设置好的陷阱里,整个四官殿交易场顿时一片 哗然。 次日,襄阳《鄂北日报》立刻刊出了一则短消息,题目是《襄阳钱王誉毁汉江 花船》。这是一则花边新闻,报纸还特地配了一幅漫画:在一只雕龙画凤的花船上, 一老夫子怀抱娼妓,屁股上坐着一叠方孔钱。画面的右下角题有四个小字:花船乐 乎? 顷刻间,祥符先生的丑闻在襄阳、樊城的大街小巷被传得沸沸扬扬的。 在米字字画装裱店门前,老板姚米纪年特地将这一新闻从报上裁剪下来,贴裱 在一张白纸上,张挂于门前的窗下,引得过往人的阵阵叹息声:“襄阳钱王咋就栽 了呢?” 守候在门前的米纪年一脸得意:“谁说不是呢?” 有为之不平者,质问米纪年:“如此张扬,何意之有?” 米纪年摇头晃脑:“前车之鉴,引以为戒也。” 黄昏时分,日机在襄阳城的上空盘旋两圈后,扔下了几颗炸弹,其中一颗落在 了马背巷的堤坡下, 飞扬的弹片和火星首先引爆了小巷中段的权府鞭炮铺,接着 又将“祥符古玩店” 和相邻的几家店铺变成了废墟。此时,祥符先生正躺在城外的教会医院里,神 志不清地任凭美国医生摇布着。 夜色潮涨着,一切都浸泡在夜色的潮水里,地面上铺满了寒冷。 几天后,在美国医生的精心救治下,祥符先生终于从病床榻上站立起来。这天 夜里,他拖着苦和痛的身子来到了“祥符古玩店”的废墟前,蹲下身子双手使紧地 扒拉着,泪流满脸。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此时此刻,祥符先生觉是自己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又是多么的脆弱。 祥符先生到底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自此,襄阳无钱王。 2000.4.28 定稿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