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就算套住她的人,也套不住她的心。 她怎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而他又为何无力反驳? 夏风见黯然寻思,视线移往窗外,定定地看着一片在都市建筑丛林中勉强浮出 来喘口气的天空。 就连那么一上片天空,也是陰郁的,浓云密布,与他的心情不谋而合。 夏风见自嘲地扯扯唇,努力想回神,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但一份财务报告看了 又看,还是在同一页。 他定不下心,心神不宁。 这阵子他经常像这样发呆,想着被他囚在家里的恩希,因为孕吐又忧郁的关系, 最近她真的瘦了很多。 瘦的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爱,她对他的信任。 看着她一分一分地清减,他知道,自己正一分一分地失去她。 他心痛她的憔悴,却不知如何是好,要怎么才能让她恢复从前的温恬笑颜?难 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痛放手? 放她自由,让她回到沈意飞身边? 他做得到吗? 有人敲门,清脆在敲门声在夏见风耳畔回荡,他萧索地懒得搭理。 张秘书得不到回答,只好自己开门进来,小心翼翼地说话: “总经理,有几份 文件,要请你马上签名。” 夏风见没说话,伸接过文件浏览,才看第一份,他便皱拢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计划会超出预算?” “林经理说,他上次已经跟你报告过,因为工程进度延误了。” “我不是告诉他,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赶上进度吗?” “可是最近天气一直不好,常常下雨,工人们怕危险,也很难叫他们赶工……” “为什么是你来解释?林经理人呢?” “这个……”张秘书有些为难。其实是方才林经理死命求她帮忙说项的,公司 上下都看得出夏见风近来心情郁郁,打死也没人敢来烦他,只要一句话不对,说不 定便要面临被炒鱿鱼的危机。“他忙着处理这件事,跟客户开会去了。” “开会?”夏风见挑眉,锐利地瞥张秘书一眼。“我看他是不敢自己亲自来跟 我说吧?” 张秘书哑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夏风见冷哼,正想发飙,脑海蓦地浮现恩希微笑的容颜,好似正劝抚着他,千 万要控制自己的脾气。 他对她承诺过,要变回记忆中那个湿润善良的好男人,虽然善良这两个字实在 跟他八杆子打不着边,但他至少可以学着体谅一些。 他龙飞凤舞地签名,将文件交回张秘书。“帮我转告林经理,只此一次,下不 为例。” 张秘书闻言,好惊讶,没想到一向挑剔严苛的老板,这回竟会轻易放过,而且 他明明心情不好,却没因此迁怒旁人。 莫非这男人转性了?是恋爱的神奇魔力吗?这么说全公司员工都该感谢罗恩希 了? 她好笑地揣测,捧着文件离去。 夏风见,继续出神,过了好片刻,终于目光一凛,下定决心。 他拿起手机,拨通电话,“岳小姐,我夏见风,我想请问沈意飞的联络方式— —” 他答应她见小刀了! 接到夏风见电话通知,恩希一时不敢相信,经过将近三礼拜的冷战,他总算肯 让步,她又惊又喜。 他说跟小刀约今天下午三点,在她的咖啡店,要她自己坐计程车过去。 “我以为……你会想回来接我一起去?”她试探地问。 “你也想有跟他独自的时间不是吗?”他语气自嘲。“我晚点再过去。” “谢谢你!” 她感激地挂电话,自从遭他软禁以来,还是初次灿烂地笑开。 她翩然回到房里,梳妆打扮,换上色彩明亮的衣裳,也在脸上匀抹粉底,刷上 腮红,让自己苍白的气色显得健康红润些。 她想着见到小刀以后要跟他说什么,首先一定要慎重地道歉,为她自己,也为 自己所爱的男人。 他们两个都对不起他,必须求得他的原谅。 然后她要问他,恢复记忆以后过得怎样?他快乐吗?还是烦恼?他跟岳清荷之 间究竟怎么回事? 再然后,她要跟他说关于自己怀孕的事,还有她答应风见的求婚…… 一念及此,恩希明朗的笑颜蓦地黯淡。 不知小刀听见这些,会为她高兴,还是气恼?她期盼能得到他真心的祝福,但 如果他不能,她该怎么办好呢? 她想着,喜悦之情渐淡,惆怅之意暗生。 一个小时后,她回到许久不见的咖啡馆,打开窗户流通新鲜空气,拿鸡毛掸子 拂去餐桌的灰尘。 三点,挂在门扉的风铃准时摇响。 她盈盈笑着回眸,果然看见小刀走进来,他修短了头发,一身西装笔挺,气质 阳刚,眼神凛锐,少了从前那股迷蒙的忧郁,多了几分冷冽。 他好像……变了? 恩希怔忡,看着朝她淡淡颔首的男人,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就是雨天小姐口中的沈意飞吗? “小……刀?”她犹豫地唤。 他没回答,静静地打量她半晌,嘴角微微扬笑。“你就是罗恩希?” 她震住。为什么他会这样说话?仿佛他们这才初次相见? “小刀,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凝视她数秒。“很抱歉,我忘了。” 什么?! 恩希惊骇。 小刀不记得她了。 找回从前的回忆后,他的脑子同时洗去失忆期间的记忆,群耳卯独家制作,医 生说这种情形并不多见,很遗憾他正是其中一个案例。 对他而言,他人生的齿轮是从他回复记忆那天重新启动,身为小刀的这两年, 或许是一枚遗落的小螺丝钉,却不影响人生的运转。 “我很遗憾不记得你。听说这两年你不但收留我,也对我很好,我一直想好好 感谢你。” 她要的,不是他的感谢。 恩希怅然。“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来到这里,你什么都没想起来吗?这个 咖啡机,是你以前专用的,店里的客人都好爱你煮的咖啡!” 她秀咖啡机给他看,又让他亲手摸每一个他洗过的杯子,他甚至试着煮了咖啡, 依然和之前一样浓醇芳香。 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与她的点点滴滴,他一无所悉。 他忘了她! 看着沈意飞陌生的眼神,恩希蓦地感到悲伤,芳心酸酸地揪着,她一直想与小 刀再相见,与他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就像从前一样,但他已经忘了她了,就好像 她在他生命里从不曾出现过。 遭人遗忘,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她觉得好难过,心房空空的,被挖去她很珍视 的一块。 沈意飞感受到她心伤,神情一动,眼里的冰慢慢融化,化为温柔,他伸手轻轻 抚摸她微凉的脸颊。 “我喜欢过你,对吗?” 她点点头,一颗泪珠坠落。“我们说好要结婚。” “你看起来是个好女孩。”他清淡地微笑。“跟你结婚应该会幸福。” “我也觉得会那样。”她回他微笑,明眸含泪。“虽然我们不是那种轰轰烈烈 的爱,但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很舒服。” “跟夏风见在一起,你不安心、不舒服吗?”他轻声问。 “不是那样……”她哽咽,不知该如何解释,泪水纷纷,无言地诉说哀惋。 他静静地盯着她。“你很爱他。”这不是疑问句。 他无须肯定确认,她的心意,彼此清楚。 他笑望她。“很奇怪,虽然不记得你了,但我觉得我们好像可以当朋友。” “嗯。”她点头。 他展开双臂,她会意,投入他怀里。 这是个温暖、友善的拥抱,恩希想笑,更想哭,笑意融在泪水里,湿了沈意飞 的衣襟。 也湿了夏风见的双眸。 他赶过来,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看到的就是两人相拥的一幕,体内汹涌地席 卷恐慌。 “给我放开她!”他奔进店内,粗鲁地分开两人,不由分说地赏沈意飞一记拳 头。 沈意飞乍然受袭,鼻头出血,恩希惊慌地尖叫。 “风见,你做什么?” 他不理她,迳自揪住沈意飞衣领,粗声咆哮。“你知道你现在抱的这女人是谁 吗?她可是我未婚妻!” “那又怎样?”沈意飞用拇指抹去鼻血,挑衅地撇唇。“听说你从我身边抢走 恩希的时候,她也是我的未婚妻。” 夏风见一窒,狼狈无言,他其实明白自己理亏,但无论如何不能示弱。“你听 着,恩希是我的,她肚子里有我的孩子!” “她有你的孩子不代表就是属于你的人,我很乐意照顾她跟孩子……” 又一记暴怒的拳头,堵住了沈意飞凌厉的言语。 “夏风见,你疯了!”恩希在一旁看得又惊又怒,奔过来拉住他。“你不准再 打小刀!” “小刀小刀,你就这么想回到这男人身边吗?”夏风见恼了,妒火烧去他所剩 不多的理智,他冲着恩希怒吼。“他都已经忘记你了,你还一直念着他干么? ” “你知道这件事?” “我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同意你见他?” 恩希怔住,芳心下沉,身子逐渐发冷,她看着夏风见,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就敬 爱仰慕的男人。 “我以为你让我见小刀,是因为你终于知道错了,我以为你想跟小刀道歉,以 为你要求他原谅……” “我干么求这家伙原谅?”他怎么能对情敌低声下气?夏风见勃然大怒。“相 反的,我还要警告他,不准他跟我抢……” 啪! 清脆的耳光在夏风见脸颊拍响,他怔住,凛然望向朝他打来的女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咬牙切齿地质问,眼神寒冽如冰。“你真令 我失望。” 夏风见骇然,在她含恨的注视下,胸口凉透。“恩希,你听我说……”他忽地 顿住,视线凝定她大腿内侧,那里,正缓缓流落一道血痕,他不禁惊喊:“你流血 了!” 恩希神智一凛,这才感觉到下腹隐隐作痛,低头望向自己,当鲜艳的血我以映 入眼瞳,她霎时眩晕,心痛地领悟。 “宝宝有危险……” 虽然夏风见当机立断,紧急将恩希送医,还是没能挽回一个初初形成的小生命。 他们失去了宝宝,失去了两人的爱情结晶! 当医生口中宣读着这个结果时,夏风见觉得自己听到的,仿佛是死刑的判决。 他怔怔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恩希,她的脸色惨白得令他心痛,无神的双瞳则令 他心碎。 “恩希,你觉得怎样?我倒杯水给你好吗?还是你想吃点什么东西?”他颤声 问她,徒劳地想讨好她,得到的却只有完全的漠然。 她不理会他,独自将自己锁在荒凉无边的世界里,拒绝外人的接近。 该怎么办? 夏风见惊慌失措,听说母亲都将胎儿视为自己的骨血,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失去宝宝的痛苦,不是他这个隔着一层肚皮的男人可以理解的。 他是很痛,但恩希恐怕比他痛上百倍。 而之所以有这流产的意外,都该怪他,她在这般郁郁寡欢的心情下,又怎能孕 育一个健康活泼的生命? 都是他不好,是他的错,是他害她必须承受这样的痛——“恩希,对不起,对 不起。”他悔恨自责,守在她床畔,一遍又一遍向她道歉,却不敢恳求她的原谅。 他想,她不会原谅他,但没关系,只要她身体好起来就好,只要她能恢复健康, 他甘愿受她的恨。 “你吃点东西好吗?”他劝她进食。“这是李管家送来的补汤,她说流产也要 进补的,不然以后身子会不好。” 她闭上眸,依旧冷然不动。 不吃不喝不说话,他知道,这是对他无声的反抗,也是最残酷的反抗。 “你……别这样。”他捧着汤碗,双手发颤,嗓音嘶哑。“就算你不看在我的 面子上,也看在李管家这么辛苦为你熬汤,你多少喝一点好吗?” 提到李管家的辛劳,她终于有点反应,扬起眼眸。 虽然瞳神仍是迷蒙,总算是个开始,他欣喜地将她扶坐起身。“我喂你喝。” 他一勺一勺喂她,心酸地醒悟她喝的是李管家的爱心,与他无关。 喝了一碗,他想再盛一碗,她摇摇头,安静地凝望他。 他心跳加速。“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看透了,赤裸裸地毫无招架之力、 片刻,她才沙哑地开口。“宝宝没了,你还想用什么借口留住我?” 就这么一句,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惨然搁下碗,以免失手跌落,吓着她。“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没回答,但不言语的言语,力道更是咄咄逼人,他的心被砍得血淋淋。 “你别担心,等你出院后,我就让你……回家。”他郁然许下此生最困难的诺 言——还她自由,对她放手。 “少爷,你跟恩希……你们不结婚了吗?” 恩希出院后数日,夏风见回到夏家大宅,李阿妹见到他,忍不住问出盘旋心头 的疑问。 夏风见闻言,涩涩苦笑。“是恩希跟你说的吗?” “我打电话问她身体怎样?她说还好,然后跟我说你们婚事不办了。”李阿妹 迟疑地顿了顿。“少爷,你们吵架了吗?我问恩希原因,她都不肯跟我说。” “嗯,我们算是吵架了吧。” “少爷,我说真的,恩希是个好女孩,你应该好好把握。她不会胡乱生气的, 一定是你……唉!你就跟她道个歉吧,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他早说过无数次对不起了,可她却不肯听。 “这次恐怕没那么容易。”夏风见无奈地低语。 “那怎么办?你们就这样分手吗?”李阿妹显然很遗憾这段恋情不能修成正果。 “只是暂时的。”他安慰她同时也安慰自己。“等恩希气消了,我再去求她回 来。” “少爷肯这么做最好了。”李阿妹喜孜孜地安下心。 夏风见可没办法像她那么轻易安心,他爱的人总是离开他,爸爸、妈妈,他以 为能够白头偕老的前女友,然后是恩希。 她是这些年来唯一能打破他心防的人,一直硬邦邦锁着的心房,因为她的纯真、 她的温柔,悄悄地打开了,在他自己都未能完全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爱上了她。 爱一个人是多么快乐又悲伤的体验,而他是初次心慌地害怕自己留不住这份爱, 他怕她离开,却又不得不放手让她走。 他跟李阿妹说,他与恩希只是“暂时”分手,那是因为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希 望她的离开不是“永远”。 他抱着希望,却不敢将全副精神寄托,小心翼翼地守着,怕错过、怕幻灭。 他不惊扰恩希,还她平静的生活,却时常去偷窥她,躲在咖啡店附近,看她在 店里忙碌,跟客人应对。 渐渐地,她脸上又有了笑容,跟熟客谈笑风生。 他问题感动又欣喜地望着,好希望自己是那名熟客,群聊制作,能跟她聊聊天、 说说话,喝她煮的咖啡、吃她做的点心。 他珍惜每一口点心,幻想着这点心都是为他而做,藏着对他的浓浓爱意。 吃着吃着,眼眸便会莫名地漫涌酸意,尝进嘴里的滋味也会多一份淡淡的咸。 他知道,那是眼泪的味道,却死都不肯承领自己一个大男人会轻易落泪。告诉 自己那是因为她在甜点上撒了盐。 他一直独自品味着这又甜又喊的点心,直到这天,当他从日本出差,捧着特意 从当地买回来的和果子,加上一束亲自选的鲜花,来到咖啡馆附近,花钱收买某个 孩子替他将土产跟礼物送进店里。 “可是那间店已经关门了耶。”小男孩天真地告诉他。 他心神一凛,匆匆奔到咖啡店门前,果然铁门拉下,门上赔着一张歇业的告示 ——亲爱的朋友,谢谢大家的照顾!我们有缘再见。 署名,恩希。 夏风见瞪着那张亲笔写的告示,认出的确是恩希的笔迹,脑海瞬间空白,胸口 也空荡荡。 咖啡店歇业了,她离开了。 他有预感,除非她主动出现,这辈子他不会再见到她。 他不择手段地将她从另一个男人身边抢过来,但最终,还是失去她了。 他失去她了…… “叔叔,你没事吧?”小男孩看他傻站在咖啡店门口,好奇地跟过来。 “我很好。”他惨然回过头,将和果子点心送给小男孩。“这个给你吃。” “你自己不吃吗?” “嗯,我不吃。”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吃点心了,不是她亲手做的,他的味蕾 已经尝不到那份甜,只有最酸的咸。 “叔叔!”小男孩惊讶地望他。“你在哭吗?” “没有。”他淡淡地扯扬嘴角。“我没哭。” “可是你脸上有眼泪……” “这不是眼泪,是雨水。”他仰头凝望陰郁灰蒙的天空。“快下雨了——” -------- 流行小说